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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的通話,到此為止。第二天,我不知道小郭化裝得怎麼樣,而我在對著鏡子半小時之後,使我看來十足像一個八十歲的老人。
  我特地找出了一套已然變色,起了黃斑的西裝來穿上,拄著一根手杖,顫巍巍地走了出去。當我一走出書房之際,白素嚇了老大一跳!
  白素一看到我,就叫了起來:「你做什麼?」
  在剎那間,我心中突然起了一個念頭,我想,如果叫白素也扮成了婦人,那也許更容易使蒙博士揀中我們,但是我只不過略想了一想,便放棄了這個念頭。
  因為這件事,究竟是什麼性質,我還不盡瞭解,而蒙博士給我的印象,卻是陰鶩深沉,是一個十分厲害的人,像我那樣,扮成了老人去愚弄他,十分冒險。
  既然有危險,那我當然不方便叫白素參加。
  是以我只是笑著:「你看我像老頭子?我變成了老人,去和一個人開玩笑。」
  白素後退了兩步,端詳了我好一會,才道:「像,真像極了,那人一定會為你所騙。」
  我感到十分高興,因為白素是目光十分銳利的人,她那樣說,足以證明我的化裝十分成功!
  我慢慢走了出去,走得很慢,然後,我走到了一條繁華的街道上,在那裡,有著全市規模最大的百貨公司。
  我在百貨公司走著,從上午到下午,引得不少人用好奇的眼光看著我,他們的心中一定在想,這個人已老到了這等地步,何以竟還會對櫥窗中花花綠綠的東西,感到興趣?
  我當然不是真的老了,但是我既然扮成了一個老人,卻多少也能體會到一些老人的心情。這種體會,是來自望向我的那些眼光的。
  從那些眼光中,我似乎是一個怪物,不應該再屬於這個世界,是全然多餘的東西。本來,我一直在奇怪,何以人非死不可,現在我總算有點明白了,人非死不可,那實在是自然極其巧妙的安排!
  因為如果人不會死,只是繼續老下去的話,那實在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一直到黃昏時分,才找了一間餐室,歇了歇足,然後,當各種額色的霓虹燈亮起之後,我又開始在各大百貨公司前走來走去。
  但是這一天,卻一點結果也沒有。
  我回到家中,第二天仍然照樣去走動,一連三天,仍然沒有人來找我,我的心中,罵了自己千百遍蠢材,我已準備放棄這個辦法了。
  第三天的晚上十時,我不得不從一家大規模的百貨公司中走出來,因為公司要打烊了。
  由於我已經不再寄以任何希望,當我走向公司門口的台階之際,我直了直腰,已經不準備再扮老頭子了,可是也就在我挺了挺身子的那一剎間,我的身後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人老了,挺一挺身子,也當作是一件大事了!」
  在那片刻間,我幾乎忍不住大聲叫了起來!
  那是蒙博士的聲音,他上鉤了!
  我竭力鎮定著心神,歎了一聲:「是啊,骨頭像不是我的了,唉,在我年輕的時候,我可以躺在地上,一彈就跳起來。」
  我一面說著,一面抬起頭來,向後面看去。果然,站在後面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蒙博士。
  他正雙目炯炯有神地看著我,看他的樣子,像是想在我的身上發現什麼奇跡一樣。然後,他講出了那句我已不是第一次聽到的話。
  他道:「年老真可怕,比死亡更可怕。」
  我停了下來,呆了片刻,才道:「是的,人到年老,就不在乎死亡。」
  蒙博士向我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十分詭異:「老先生,你想不想恢復青春?」
  我忙道:「先生,你是在和我開玩笑麼?世上沒有什麼力量,可以使我恢復青春,我老了,就一定會在衰老中,慢慢死亡。」
  我望著他,沒有再說什麼,因為我不知道一個真正的老人,在聽到了他的話之後,反應是怎樣的,所以那剎間,我只好不出聲。
  蒙博士又道:「或者我應該說,我可能有這種力量,我只是在試驗中,你願意接受試驗麼?」
  我又呆了半晌,才道:「那是什麼性質的試驗,是注射一種內分泌麼?」
  「試驗的內容如何,你沒有必要知道,我只是問你是不是願意接受我的試驗,」蒙博士繼續著說:「老先生,你必須明白,你已來日無多了!」
  我不能答應得太痛快,老年人是很少對一件事情作痛快的決定的,是以我拄著杖,還要裝著微微發抖的樣子。一分鐘後,我才道:「我願意。」
  我的話才一出口,蒙博士便已揚了揚手,一輛黑色的大房車,由司機駕駛著,來到了百貨公司的門前,那正是我在歌劇院門口見過的那輛。
  蒙博士替我拉開了門,我特地將手加在他的手上,要他扶我上車去。
  我的手部也經過特殊的化裝,使我的手看來完全是一個老人的手,那樣做,可以堅定他對我的信心,使他以為我真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上了車之後,我坐在他的身邊,他也不要我蒙上眼睛,我仍然用裝得十分蒼老的聲音問:「先生,你不是在和我開玩笑?」
  蒙博士的神情,十分嚴肅:「當然不是。」
  我又道:「你的實驗如果成功,那麼,世界上豈不是沒有衰老,也沒有死亡?」
  蒙博士卻不再出聲。我也怕話說得太多,會露出馬腳來,是以也不再對他講什麼,只是像一般老人一樣,喃喃地自言自語起來。
  我雖然裝著對汽車外的一切都不感興趣的樣子,實際上,我卻十分留意汽車經過的路線。
  汽車駛得很快,我還認得出,駕車的那年輕人,正是在公園的荷花池畔,要我戴上蒙眼巾的那兩人之一。
《再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