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幻了繼續道:「智空師父雖然不同意我的辦法,但是他卻同意,由我和他兩人,研究這塊石頭,我是一個受過嚴格科學訓練的人,而且,對付學問有著一份難以形容的狂熱,有這種狂熱的人,愈是對自己不明白的事,便愈是想弄明白。」
  我頭點道:「是的,我雖然未曾受過科學的訓練,但也有著同樣的狂熱。」
  幻了微笑著:「在一年之後,我仍然不能對這塊雨花台石,作出任何結論,那時,我父親死了,而我又沒有任何的牽掛……」
  我望著他,沒有任何的牽掛,這並不造成一個人出家做和尚的理由!而不等我問出來,幻了又道:「在我沒有任何結論之時,智空師父告訴我,要解釋這塊石頭的奇異現象,科學是不足以解釋的,只有佛法才能解釋,我相信他的話,於是便拜他為師了。」
  我聽到這裡,不禁苦笑了一下。
  難怪幻了剛才聽我說,我也同樣有著狂熱時,他要微笑了,他並沒有反駁我,說我其實沒有狂熱,而現在,他的話卻等於告訴了我,我的自以為的「狂熱」,簡直未人流,要像他那樣,才是真正對一件古怪的事,有著尋根究底的狂熱的人!
  他為了要探索那塊雨花台石的究竟,竟不惜出家,當了和尚。
  但是,儘管我對他的這份狂熱有著衷心的欽佩,但是我對他的做法卻不同意。我吸了一口氣:「請原諒我,我是一個相信科學的人。現在你已經皈依佛法,請你照實回答我,你真的認為,科學不能解釋的事,玄學就可以解釋麼?」幻了皺起了眉,不出聲。
  我又道:「請原諒我將佛學稱為玄學。」
  幻了搖著頭:「不要緊,佛學本是玄之又玄的學說,不要緊。」
  我逼問道:「你做事和尚之後,有什麼心得?」
  幻了抬起頭來:「佛能納須彌於齊子,我覺得這塊雨花台石中的情形,就是我們所處的整個世界的一個縮影。」
  我眨著眼,因為在一時之間,我實在不明白他那樣說,是什麼意思。幻了歎了一口氣:「你看到過那塊石頭,那石頭中,紅色的細絲,和白色的細絲在糾纏著,想要消滅對方,如此不結不休,這和我們的世界上,人與人之間,幾千年來,一直在不停地互相殘殺,又有什麼不同?」
  我呆了一呆,接不上口。
  幻了又道:「如果有一個其大無比的人,又如果有一個其大無比的容器,能將所有的人,都放在這容器之中,而那個巨人,在外面觀看人類互相殘殺,那種驚魄的情景,不正如我們將那塊雨花台石放在陽光之下,看著它內部的情形麼?」
  我張大了口,仍然出不了聲。
  幻了在開始講的時候,我就接不上口,那還只不過是因為我黨得他所講的話,實在太玄,太不可思議的緣故。可是等到他再向下講下去的時候,我山不了聲,那卻是因為我驚訝於他比擬之貼切,使我難以反駁!
  幻了吁了一口氣:「或許你不十分同意我的說法,但那的確是我的想法。」
  我想了片刻,才道:「我十分同意你的說法,但是你的說法,只是解釋了一個現象,井未能說明那雨花石的實質,來源和它裡面的究竟是什麼。」
  幻了搖著頭:「對的,這便是玄學,就科學而言,只能知道一樣東西的本質;卻無法瞭解到這樣的東西的精神。」
  我點頭同意幻了的話,我道:「那麼,智空師父再見我,是為了什麼?」
  幻了道:·「當然是為了那塊石頭,你現在可以駕車子,離了市區,向左轉。」
  我發動了車子,向前疾駛,在郊區的公路上,依照著幻了的指點,半小時後,車子停在出邊,有一條小路,通向山上。幻了和我一起下車,踏上了那條小路,這裡十分僻靜,幾乎一個人也遇不到,而那條上山的小路,其實也根本不是路,只不過是生滿了野草,依稀可以辨認的一個痕跡而已。
  我們又走了半小時,才來到了半山的一個坪上,依著山,有幾問屋子,那根本不能說是寺院,但是它的環境,卻極其清幽。
  幻了來到了屋前,推門走了進去,正中的一間屋中,有著一具十分別緻的佛像,是青銅塑的,和尋常寺院中的佛像,截然不同。簡直是一件線條優美、古拙。古實之極的藝術品。
  幻了看到我注意那佛像,也頗有得意之色:「那是我的作品。」
  我奇怪地望著他:「你不是學科學的?」
  幻了笑道:「那是我的業餘嗜好,我也發現,如果不是我當了和尚。我決塑不出那麼好的佛像來。」我沒有再說什麼,我發現他說他自己,是因為那塊雨花台石而當了和尚的這種說法,多少有點牽強,他當和尚的真正原因,是因為他對佛學有了極其深切的愛好。
  我跟著他穿過了那佛堂,來到後面的一間屋子前,幻了道:「師父、有客人來了。」
  我立即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和多年前,並沒有多大的變化,我像是依稀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和徐月淨一起在金山寺的一間禪房門口,我聽到了智空和尚的聲音:「進來。」
  幻了推開了門,我看到了智空和尚。
  智空和尚老了許多,但是他的精神仍十分好,他在一張桌前抄著經書,那情形,和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一樣。
  門一打開,他擱下筆,抬起頭來望著我,我們互相打量著。過了好一會,智空和尚才笑著:「真認不出是你了,你變了很多,有月淨的消息麼?」
  我搖了搖頭:「一直沒有,智空師父,你倒還是老樣子,自從你突然離開了鎮江之後,月淨幾乎將我當作仇人,很久不睬我。」
  智空和尚歎了一聲:「那是我不想這件事再被人知道。」
  我有點慚愧,道:「事實上,我也未曾對任何人說起過你有那樣的一塊石頭。」智空和尚呆了半響:「我聽得很多人提起過你的名字,這些年來,你遇到了不少怪事。」
  我道:「是的,但只怕沒有一件,及得上你那塊雨花台石的。」
  智空和尚又呆了半晌,才道:「幻了一定已對你說起過了,我聽到你在找我,我想再見你,是我感到,當年的慘劇,只怕要重演了。」
  智空和尚在那樣說的時候,聲音和神態,都顯得極其嚴重,以致我雖然不知道他口中的「慘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是卻也有一種心驚肉跳之感。
《雨花台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