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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溫寶裕望去,看看他是不是知道人為甚麼要擠在火車的頂上。溫寶裕神情迷惘,搖了搖頭,原來他也不知道──這不能怪他們,因為他們並沒有經過戰爭的動亂。
在戰爭動亂之中,人群有一種行動,稱之為「逃難」,用逃來躲避戰爭帶來的禍害。可是逃難本身,根本就是一種災害。
在逃難的過程之中,所有的交通工具都被逃難的人群超額運用,之所以在火車頂上會擠滿了人,原因當然是由於火車的車廂中再也擠不下人了。
人擠在火車頂上,火車開動,車頂上的人,不但要忍受強風的吹襲,而且還要忍受火車頭所噴出來的濃煙和煤灰,在火車前進的搖晃和震動中,還會隨時從火車頂上掉下來,去了生命。
可是為了逃避戰爭禍害,在戰時(我相信小郭提到的是當年日本皇軍侵略中國的情形)這種情景卻十分普遍,隨處可見。
在開始的時候,鐵路員工還加以阻止。可是急於逃難的人群,由於對戰爭的恐懼,已經喪失了理智,非但不領情,而且還群起毆打鐵路員工。所以後來也就沒有人再多加理會,任由人群爬上火車頂,去完成他們的逃難任務。
(這個故事在很多方面牽涉到人類行為,所以在這裡不妨略為分析一下爬火車頂逃難的這種行為。)(人類往往在喪失理智的情形下做出許多可怕的行為,這些行為不但傷害他人,而且也傷害自己。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這些行為往往非常矛盾,難以解釋──應該不會有這種行為發生,可是卻偏偏發生了。)(例如逃難本來是為了保命,爬上火車頂,其喪失生命的可能性遠在處於戰爭發生地點之上,可是人群還是奮勇前赴,在那時候又變得完全不怕死了。)(用完全不怕死的行為來達成怕死的目標,這豈非矛盾之極?)同樣是在火車頂上,安全的程度也有差別。以在火車頂的中間部份最安全,因為火車頂並不是平面,而是略呈弧形──向兩邊傾斜,所以在邊上,容易掉下去。
而且在火車頂的中間,有山起的部份可以供人抓住,穩住身子,減少掉下去的可能。
當火車的車廂之中再也擠不下,人群開始爬上火車頂的時候,那種爭先恐後、吼叫吶喊的情形,為了爭取火車頂中間部份的位置而發揮出來的那種強大的殺傷力,如果用在戰場上,足以使任何侵略者喪膽。
身強力壯者佔據了火車頂的中間位置之後,後來者當然只好在火車頂的兩邊。
小郭所說的故事,開始於火車頂上,由於場景十分特別,不如詳細說明不容易明白,所以才花了許多唇舌來解釋。
經過解釋之後,溫寶裕和紅綾明白了這種特殊的情形,小郭方可以繼續他的故事。
小郭說得很詳細,當時我聽的時候頗不耐煩,但是後來知道詳細的敘述在故事以後的發展中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所以我不能加以刪減,只好照樣詳細敘述。
當時火車頂上爬滿了人,當然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故事,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個故事,不過這裡只能說其中的一個。
這個故事牽涉到兩個人。
兩個都是青年男性,年齡都在二十二三歲左右,都是正當年輕力壯,所以其中的一個,就佔了火車頂的中間,他立刻緊緊抓住了那個凸出的部份,穩住了身子。
這個青年的名字是陳名富。
另一個青年行動略慢,卻不是由於他的身手不夠矯捷,而是由於他帶了一件行李──那件身外物妨礙了他的行動,使他未能第一時間爬上火車頂,當他努力把行李推上火車頂,人接著爬上來的時候,只能夠在車頂的邊上棲身。
這個青年的姓名是游救國──這個名字有些特別,一般同類的名字都是叫「振國」、」興國」甚麼的,他卻十分直截了當,就叫救國。
這游救國在火車頂的位置恰好在陳名富的旁邊。本來他如果緊挨著陳名富的話,會比較安全。可是在他先把行李推上來的時候,行李就被推到了陳名富的身邊。
那行李是一隻籐做的網籃。
網籃這種器具現在也不多見了,它是一隻相當深的籃子,有很結實的挽手,為了防止裝在籃中的東西掉出來,有一層繩子結成的網罩在上面,所以這種器具就稱之為網籃。
在游救國上來之後,正在考慮只是要把自己和網籃換一個位置的時候,陳名富的一隻手已經抓住了網籃的挽手。
雖然沒有說話,可是陳名富的動作意思很明顯,所以游救國也立刻抓住了網籃挽手的另一邊。這樣一來,網籃在兩個人的中間,就把兩個人聯繫在一起。而陳名富的另一隻手抓住了車頂的凸起部份,相對來說,游救國也就增加了安全程度。
所以游救國和陳名富四目交投的時候,游救國向陳名富很感激的點了點頭,陳名富也作了「不算甚麼」的表示。
在當時那種兵荒馬亂的環境下,他們都沒有自我介紹的意願──萍水相逢,誰知道下一刻會怎樣,交換姓名這種平常的行為,在這種情形下毫無意義。
所以一直到事故發生,這兩個青年都並不知道對方的名字。我先把他們的名字說出來,是為了敘述上的方便。
火車當然無法準時開出,可終於開動。火車向南駛,第一天開開停停,停下來的原因多數是為了躲日本飛機的空襲──戰事已經很接近,在火車停下來的時候,可以聽到從北方傳來的隆隆炮聲。
事故發生在當天晚上,經過一天半夜在火車頂上的旅程,再年輕力壯也會感到疲憊不堪,所以沿途絡續有人從火車頂上掉下去。
開始有人掉下去的時候,其餘擠在火車頂上的人還會發出驚呼聲,到後來所有人都變得麻木,就算有人掉下去,也沒有人再加以注意。
到了午夜時分,火車駛進了一條隧道。
隧道中漆黑一片,甚麼也看不見,所以究竟事情是如何發生的,陳名富一直沒有弄清楚,只是知道事情發生了而已。
火車在隧道中行駛,發出的聲響很是驚人,而且空氣在狹窄的隧道中,流動更快,形成了強風,令人耳膜發脹,影響聽覺。可是即使在這樣的情形下,在火車駛進了隧道之後不多久,陳名富就聽到從火車頭的方向傳來了可怕的驚呼聲。
那種刺耳之極的驚呼聲簡直如同地獄之門大開,有成千上萬的厲鬼一起呼叫著衝了出來一樣。
驚呼聲在迅速傳近,很快就到了陳名富的身邊,他聽到游救國也發出了驚呼聲,接著是連續不斷的撞擊聲,陳名富感到像是忽然下起驟雨來,極大的雨點灑向他,澆得他一頭一臉,怪異的是「雨點」又腥又熱,陳名富一手抓住了網籃的挽手,一手抓住了車頂的凸起部份,雖然「雨點」在他的頭臉上流動,令他感到極度的不舒服,可是他地無法可施,他只覺得抓住網籃的手上,忽然輕了。
而驚呼聲和撞擊聲一直在向火車尾部傳去,很快就停止了。
火車在繼續前進,大約在幾分鐘後就駛出了隧道。而就在那幾分鐘之中,陳名富感到淋在他頭臉上的「雨點」在漸漸凝結,他伸出舌頭去舔了舔,覺到了一股鹹味。那使他知道灑在身上的是血,人血!
陳名富感到了一陣反胃,這時候他還是不確切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他只是意識到有許多人死了,而且死得十分悲慘。
這時候他無論怎樣想,都無法想像悲慘的程度。等到火車駛出了隧道,當晚月色甚好,陳名富立刻看到還在火車頂上的人幾乎毫無例外的都滿身鮮血,血已經半凝結,像是每個人的臉上都塗滿了紅色的油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