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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我自己想想,我在一生之中,做了那麼多有缺美德的事,極可能是和我童年時過度的貧困有關係。在我懂事以來,我所受的教育,其實只有一項:為了生存,為了不致於凍死、餓死,什麼事都要做。旁人挨餓,挨凍,不關我的事,重要的是我自己不能凍死、餓死!
雖然日後我無情無義,自私狠毒的目的,並不是為了求最低限度的生存,但是根本的觀念,一定就是在那時形成的。
我無意為自己辯護,只是想你知道,我是怎樣的一個人,和我所記述的,每一個字都是事實!
到了我十歲那一年,一個人認作是我的堂伯,收留了我,不久,他就帶著我到了美國。他是一個體格十分強壯,脾氣十分殘暴的人。他到美國是去做工,他帶我到美國去的目的,究竟是什麼,我一直都不瞭解。或許,他覺得自己做工,沒有知識,一輩子不能出頭,所以想培養我,將來可以報答他。
在美國,我由十歲住到二十二歲,這是痛苦不堪的十二年。我的堂伯把我送進學校,在學校中,我受盡同學的欺負,又幾乎每天要挨他的毒打。當我還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年時,所挨的毒打之慘,講出來沒有人會相信,我只是咬緊牙關忍受著,絕沒有哼過一聲。
在美國中學畢業之後,我在一家工廠之中,找到了一份低級職員的工作。我的堂伯就開始靠我供養他,他又開始酗酒,脾氣更壞。終於,在我二十二歲那年,我不再顧他,離開了他,不理他的死活,向南方逃走。
從那天晚上我離開他之後,我一直未曾見過他,後來也打探不到他的消息。
人生的際遇,有時真是很奇怪的。當我還只是一個小乞丐的時候,如果不是忽然有這個人,自稱是我堂伯的話,我始終只是鄉間的一個流浪漢,絕不可能遠渡重洋到美國去,我的一生自然也不是這樣子了。而如果我的一生不是這樣,孩子,世上當然也不會有你,伊裡安?;古托這個人!
某一個你完全不相識,想也想不到的人的一個莫名其妙,或者突如其來的念頭,會影響到你的一生,這真是玄妙而不可思議的。
我向南方逃,由於我的體格很壯,又能吃苦耐勞,一路上倒不愁沒有工作。當然,那全是低下的工作,我在肯塔基種過煙草,在阿拉巴馬搬運棉花,也在密西西比河的小貨輪上,做過水手。這樣混了五年,我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典型的美國土著,有不少人還認為我是印第安人。
在我二十七歲的那一年,也是由於一個極度偶然的機緣,我又走上了另一種生活的道路。人生的變化,有時真是無法可以預測的!
事情是開始在一個小酒吧中。
小酒吧中亂糟糟,煙霧迷濛,幾乎連就在對面的人,都看不清楚。每一個人都被煙熏得半閉著眼──口倒是個個張得老大,方便向口中灌酒。
蹩腳音樂震耳欲聾,盛遠天和一個年紀至少比他大十歲的吧女,就在這個小酒吧的一角調情。他認識那個老吧女已經有一個多月了,「買」過她幾次。那老吧女看來像是墨西哥人,有一對很深沉的眼睛,而更重要的,是她有超特的性技巧,所以儘管年紀大了,仍然可以在酒吧中混下去。
這個吧女有一個極普通的名字:瑪麗,但是有一個不平凡的外號:「啞子瑪麗」。
啞子瑪麗真是啞子,啞得一點聲音都不會出,也沒有人知道她是哪裡來的,瑪麗這個名字,也是酒吧老闆替她取的。在這種小酒吧中當吧女,會不會出聲倒並不重要,只要她是一個女人,而且有超特的性技巧,自然會不斷地有生意上門。
盛遠天不是喜歡啞子瑪麗,但是他正當青年,生理上需要洩慾。啞子瑪麗能令他在生理上得到快樂,他也就慷慨地付給啞子瑪麗更多的錢。
那天晚上,盛遠天才領了工資,他買了一條相當廉價的銀鏈子,銀鏈子上有一朵粗糙的玫瑰花,也是銀製的。當他們在一角,盛遠天一手用力搓捏著她碩大但已經鬆軟的乳房時,一手把那條鏈子取了出來,示意這是他送給她的禮物。
盛遠天的意思,只不過是想瑪麗高興一下,在「服務」的時候,格外賣力而已。可是他卻沒有想到,瑪麗一看到盛遠天把鏈子送給她,立刻現出激動之極的神情來,雙眼之中,淚花亂轉,口唇劇烈地顫動著。看她的樣子,是竭力想講一些感激的話,但是卻又苦於出不了聲。
盛遠天笑道:「那不算什麼,寶貝,那只是一點小意思,不算什麼。你喜歡的話,我可以買更好的東西給你!」
瑪麗雖然一點聲也出不了,可是她會聽。當她聽得盛遠天那樣說的時候,她的神情更是激動,可能在所有的顧客之中,從來也沒有人對她那麼好過,所以她一面淚如雨下,一面抱住了盛遠天,哭了起來。怪的是,瑪麗哭得那麼傷心,可是她在哭的時候,也是一點聲音都沒有的。旁邊有人看到了這種情形,有的起哄道:「盛,把啞子瑪麗娶回去吧!」
在眾人的哄笑聲中,也有人叫:「那可不行,他娶了啞子瑪麗,我們就少了許多樂趣!」
也有的人道:「不一定,也許盛肯把瑪麗──」在這種小酒吧中,所有的話都是粗俗不堪的。尤其當涉及到啞子瑪麗的時候,每個人都近乎虐待地,盡量用言語侮辱著她,因為人人都知道她不會還口。
盛遠天有點惱怒,大聲喝道:「每一個人都住口!」
有幾個人立時道:「不住口怎麼樣?當我把瑪麗兩條大腿分開來的時候,你──」事情演變到了這種地步,唯一的發展就是打架了。打架在這種小酒吧中,也是家常便飯,一對一的打,在三分鐘之內,就可以擴展成為全酒吧中所有人的混戰。
盛遠天也打過不少次架了,他見到面前有人,就揮過拳去,不知道打了人家多少拳,也不知道挨了多少拳之後,才在迷迷糊糊之中,被一個人從酒吧的後門,拉了出去。到了那條小巷子中,盛遠天才看清,拉他出來的,正是啞子瑪麗。
盛遠天抹著口角的血,向瑪麗笑了一下。瑪麗流完眼淚之後,臉上的濃妝全都化了開來,使得她看來有相當恐怖的感覺。
盛遠天想掙脫她,可是她卻把盛遠天抓得十分緊,而且還拉著盛遠天開步奔去。
盛遠天一面抹著汗,一面由得瑪麗拉著。年輕而做著粗重工作的他,心中只想著等一會如何在瑪麗的身上,發洩他過剩的精力。
瑪麗拉著他轉過了幾條小巷子,其間經過了幾家廉價的小旅館,那本是他們這種身份的男女最佳幽會地點。可是瑪麗只是向前奔著,一直到了一幢十分殘舊的屋子之前,才停了下來。
盛遠天驚訝地問:「這是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