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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講到這裡,略頓了一頓,長長地歎了一聲:「戰爭,真是人類行為中最醜惡的一環。」
那心急的會員又叫了起來:「老天,我們這個會,快變成和平祈禱會了!」
萊恩只裝沒有聽見。
原振俠恰好坐在那心急的會員旁邊,那是一個身形矮小、枯瘦、膚色黝黑、留著像刺蝟一樣短頭髮的人。原振俠不記得他叫什麼名字,也不知道他的身份。這小個子有著一臉不耐煩的神情,是那種典型的急性子的人才有的表情。
這是奇事會的一個老會員,原振俠只知道這一點,也不知道他是憑什麼奇事,才得以入會的。由於他個子小,膚色黑,這個人的年齡,也是十分難以估計的,大約是在三十到五十歲之間。
聽他的口音,英語之中,帶有濃重的歐陸音,只有法國人或北歐人講英語,才會有這種口音。所以推測起來,他可能是歐洲大陸長大的亞洲人。
(在這裡,忽然詳細地介紹這個「性急的會員」,是因為這個在這時看來,似乎和萊恩上校的出現毫無關係的人,在後來事情的發展上,卻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之故。世事經常這樣奇妙,看來是毫無關聯的人和事,在冥冥之中,會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只不過一直要等這種關聯由隱而現,才會叫人恍然大悟。)
那人一再打岔,而且出言尖刻,十分沒有禮貌。原振俠恰好坐在他的身邊,忍不住低聲道:「先生,請讓他講下去,別打斷他的話頭!」
那人陡然直了直身子,狠狠地瞪了原振俠一眼。看起來,他不但性急,而且脾氣十分暴躁,悶哼了一聲,故意轉過頭去,不看原振俠。對於他這種行動,原振俠除了感到愕然加可笑之外,也沒有辦法可想。
萊恩上校並沒有注意這小小的風波,他在繼續著:「在越戰中,我領導一個情報工作組。大家都知道,越戰是世界戰爭史上,最奇特的一場戰爭,簡直在整個過程之中,沒有好好地、正式地打過一場仗!」
主人表示同意:「是,這場戰爭的本身,就是一件怪事,和所有的戰役不同。」
萊恩上校續道:「所以,在越戰中,情報工作就特別重要。本來,軍隊中是沒有情報部隊的編制,是在越戰中才產生的。那件事發生的時候,是七十年代中期,亦正是戰爭最熾烈的時候──夏天。」
萊恩上校的語調沉緩,他的奇事已經開始,大客廳中也自然而然地靜了下來。
他吸了一口氣,取了一支煙在手,卻並不點燃,只是轉動著:「我們的總部是在森林裡,有著相當完善的設備。可是在那種環境下,這樣捉迷藏式的戰爭之中,所有現代化的設備,幾乎都用不上。參與戰爭的雙方,只需要用最原始的方法,把對方殺死就行了!」
在原振俠的身邊那個人,這時又哼了一聲:「原始方法殺人,和現代化殺人,都是殺人,其間並沒有落後與進步之分!」
萊恩上校向那人望了一眼,他在這以前,可能並沒有對這個人加以特別的注意,直到這時,才直視那人。其餘的人,都唯恐他會和那人爭吵起來,所以視線都集中在他們兩人的身上。
所以,兩人當時的神情,大家都看得十分清楚。只見那人,當萊恩上校向他望來之際,偏轉了臉,微昂著頭,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顯得相當無禮。
而萊恩上校一向他望過去,反應卻十分令人驚訝,只見他看到了那人之後,身子陡然挺了一挺,似乎像是要不由自主站起來一樣。他終於並沒有站起來,但是若不是他心中感到了極度的驚訝,他是不會有這樣動作的。同時,他也現出了十分驚異的神情來,口唇顫動了幾下,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聲音來。
這種情形,令得在場很多人都覺得突兀。連主人也覺察了,說了一句:「萊恩上校,你認識宋維先生?」
是不是認識一個人,這是一個最簡單的問題,是或不是,應該一下子就可以回答得出來的。可是,主人隨口這樣一問,萊恩上校卻不是立即就有回答,他猶豫了一下,才道:「不……應該是不認識。宋維先生?宋維先生是中南半島來的?」
那個人卻並不回答,只是悶哼了一聲。原振俠向他看了一眼,心中想:原來他是越南人,越南曾是法國殖民地,所以他說起英語來,才會有法國口音。他的名字是宋維,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
由於萊恩上校的神態有異,和宋維的樣子,看起來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神秘,原振俠在這時,對宋維這個人的興趣,比對萊恩上校要講的奇事更濃。
萊恩上校沒有得到回答,神情又有剎那間的猶豫,但隨即恢復了正常。
他繼續講他的奇事:「那一天,是七月二十日。從中午開始起,天色就很陰沉,雷聲不斷傳來,有時,甚至分不清是天上的雷聲,還是遠方各處傳來的炮聲。我們總部所在處,是許多激烈戰事的中心,隨時可以遭到敵軍的襲擊。事實上,已有跡象顯示,敵軍正在對我們的總部,進行逐步的包圍。
「我說的跡象,是我的部下,連日來,都曾在離開總部不到一公里的範圍內,遭到伏擊。越共殺人的方法是十分多樣化的,那天早上,巡邏隊就又發現了四具屍體,是屬於夜晚的一個巡邏小組的,這四個人看來都是中毒死的,身體上一點傷痕也沒有。敵人擅長下毒,他們在樹上的果子中下毒,一不小心,就會中毒。這四個人,是在什麼樣情形下中毒的,由於沒有生還者,所以也無法知道其中的經過。」
他已經講得十分詳細了,可是講到這裡,還嫌不夠詳細似地,頓了一頓,才又道:「我說是中毒死的,只是我們當時的判斷,可能他們另外有死因,也或許可能是被毒蛇咬了之後死去的。毒蛇咬囓的傷口,往往十分小,在戰場中久了,尤其在叢林中生活久了,誰身上都有點小傷口,不是很容易判斷哪一個小傷口是致命的。總之,這四個人是死了!
「巡邏隊把四具屍體帶回來。長期處在這種暗殺式的戰爭之中,會使人的脾氣變得十分壞。那天,當我知道又有四名部下死亡時,作為指揮官,感到十分憤怒。而尤其令我在憤怒之中感到悲痛的是,四人之中,有一個是我最好的朋友,是一個極優秀的軍官,他的名字是傑西,官銜是少校,一個十分漂亮的小伙子。
「請各位注意,後來發生的事,和這位傑西少校有關。」
一個會員道:「這不對了,他已經死了,還會有什麼事發生?」
萊恩上校沒有回答,宋維忽然冷笑一聲:「或許他後來復活了呢?」
人人都感到宋維是在諷刺,可是萊恩陡然震動了一下,口又掀動著,但又沒有講什麼。
大廳之中,維持了短暫時間相當難堪的沉默,萊恩才道:「越南森林中,在雷雨快來之時,夏天的氣溫高,濕度也高,十分悶熱。天還沒有黑,成群的毒蚊,就已經發出可怕的嗡嗡聲,在等著吸血。所以雖然熱,也沒有人敢不穿衣服,汗水把衣服全都濕透了,以致人人身上都發出難聞的氣味。
「在這種環境中,連活人都難免發臭,死人自然更容易腐爛。所以,軍中的習慣是,一有陣亡者,在身份弄明白之後,立時下葬,因為屍體實在無法作超過二十四小時的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