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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恩講到這裡,歎了一聲,現出很難過的神情來。越南難民的情形,人人都知道,也都覺得萊恩稱之為「人類的恥辱和悲劇「,是十分恰當的形容。
萊恩又道:「我經常需要巡視難民營,各地的都要去,尤其是泰寮邊境的那幾個。有一次,我在巡視一個大規模的難民營之際,忽然有人在一旁叫『萊恩上校!萊恩上校!』聽到有人叫我,我自然要去看一下。圍在我身邊的難民很多,都是蓬頭垢面,憔悴不堪的可憐人,我想盡量給他們溫暖,可是實在又無法一一照顧那麼多人。我想,我的名字,難民全是知道的,叫我一下,或許是想受到一些什麼特別的照顧,所以我望了一下之後,沒有看到叫我的是什麼人,又轉回頭來。
「而就在我轉回頭來之後,那女人的聲音又叫了起來:『上校,還記得傑西嗎?』一聽到了傑西的名字,我整個人都為之震動!
「我加入處理難民的工作,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傑西。傑西當年,是逃到寮國去的,我在工作中,也不斷在打聽他的下落。因為他的生、死之謎,始終盤縈在我心中,一直令我心中不安。在一直沒有結果,幾乎絕望了之後,忽然有人叫了傑西的名字,我如何不震動,我忙轉過身去。
「難民營中的情形,各位或許不是如何熟悉。每當有專員、官員來巡視的時候,難民會大批擁過來,各自提出各自的問題,要勞煩營中人員維持秩序,不讓他們太接近巡視的官員。那時的情況也是這樣,我回頭看去,看到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孩子,正待越眾而出,可是卻被人粗暴地推回去。
「我連忙大聲問:『誰提到了傑西?』那個女人叫道:『我,上校,萊恩上校,我!』我急急走了過去,推開了那管理人員。那女人向我伸出手來,我一握住了她的手,就知道她是誰了!
「雖然她一樣衣衫襤褸,神容憔悴,眉宇之間充滿了痛苦,可是仍然掩不住她的清秀和俏麗。儘管她蓬頭垢面,但是那種典型的瓜子臉,還是那麼動人。我脫口叫她:『秀珍?』她一定是很久沒聽到有人這樣叫她了,也或許是由於難民的生涯太淒苦,所以淚水立時湧了出來,連連點著頭,哽咽得無法出聲回答。
「在難民營裡見到了阮秀珍,這實在是意料之外的事!當時,我心中也亂到了極點。見到了秀珍,我心中的許多疑問,都可以有答案了。當時我就吩咐管理人員,把秀珍請到我的辦公室裡去。
「秀珍仍然不斷流著淚,當她跟著管理人員走開去的時候,她突然把手中的孩子轉向我,激動地道:『上校,看看傑西的孩子!』她抱著的那個孩子,大約兩歲多一點,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可是我在一看之下,也不禁呆住了。一般來說,西方人和越南人的混血兒,外型上像亞洲人的多,可是這個孩子,卻有七分像西方人,不但有著淺黃色的頭髮,而且有著和傑西一樣灰碧色的眼珠,而且看來,活脫是傑西的影子!
「這時,我心緒更亂,忙道:『秀珍,你在辦公室等我,我盡快來見你!』同時我又吩咐了管理人員,好好照顧她。
「雖然,對待難民,應該一視同仁,我知道我的做法是偏私。可是,她卻是秀珍,是我最好的朋友傑西的妻子!這時,我已經有了一個想法,傑西就算是逃兵,但是他美國公民的身份是無可置疑的,秀珍是他的妻子,輕而易舉可以取得美國籍,可以脫離難民生涯,到美國去定居。我思緒真是亂,當時,我竟沒有立即問傑西怎樣了,或許,在我心中,一直認為傑西早已經死了的緣故。」
萊恩上校講到這裡,停了下來,現出了一種十分為難的神情來。
原振俠壓低了聲音,道:「上校,你遇到一個大難題了。你要證明秀珍是傑西的妻子,可不是容易的事,因為傑西陣亡,是早已報告在案的!」
萊恩點了點頭:「是的,國防部有傑西陣亡的記錄,也早已通知了他的父母,我當時也想到了這一點。可是,只要傑西還活著,又出現了,那就容易解決了。我能以當時長官的身份,改寫報告,說傑西只是失蹤,誤當陣亡,那就沒有問題了!」
主人「嗯」地一聲:「關鍵在於傑西那時還是不是活著?在什麼地方?」
萊恩上校道:「是,那天我的巡視工作自然草草結束。回到了辦公室,秀珍的神情,仍然極其激動,那孩子,正在大口喝著牛奶。我一進去,就問:『傑西現在在什麼地方?』秀珍一面抹著淚,一面道:『我不知道!』我聽得她這樣回答,發起急來:『什麼你不知道?你一定要告訴我!』秀珍啜泣著:『我真是不知道,有人說,他……他在柬埔寨的叢林中,和一批柬埔寨人一起,在對抗越南軍隊。』」
在這裡,要加插一段題外話,用極簡單的方式,介紹一下發生在柬埔寨這個國家中的事情。
柬埔寨在越南的鄰近,柬、越兩國,歷史上不知曾發生過多少次戰爭。在越戰時期,赤柬軍控制了柬埔寨,實施十分殘酷的統治,殺害了許多柬埔寨人。可是在北越軍南下之後,越南軍隊進入,在異族統治的情形下,赤柬軍又和被推翻了的西哈努克親王聯合起來,組成了抗越聯軍。
所謂抗越聯軍,其實力量十分薄弱,只是幾股零星的部隊,裝備不良。在叢林地區和越南軍隊周旋,打游擊。
阮秀珍這時所說,傑西可能在柬埔寨,和越南人作戰,指的就是這種部隊。
萊恩上校繼續道:「我一聽得秀珍這樣說,吃一了驚:『他怎麼會拋下你,去打游擊的?』這一句話,可能觸及了秀珍的傷心處,她又淚如泉湧。我只好一面安慰她,一面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的朋友彩雲,現在是我的妻子,她在曼谷。』秀珍怔了一怔,喃喃地道:『彩雲……彩雲……我好像是第二輩子做人了,她……是你的妻子?』我道:『是啊,我來找你,給你爸爸趕出來,就是那次認識了彩雲的。』
「當我向秀珍講,我如何認識彩雲的開始之際,只講了幾句,我就講不下去了。因為,我那時去找秀珍,是要向她報告傑西的死訊的。可是傑西卻……又出現,不但和秀珍私奔,而且,還有了孩子。可知這幾年,他們一直生活在一起,這……叫我如何說下去?
「我沒有再向下說,只是問:『我需要知道傑西的下落,找到他,你們可以一起回美國去!』秀珍歎息了好久,才向我約略地說了她和傑西私奔之後的情形。
「原來他們在私奔之後,到了泰柬邊境的一個小地方,住了下來。在開始的一年之中,兩人過著和外界完全隔絕的生活,生活雖然原始和清苦,可是一對深切相愛的男女在一起,不知道可以有多麼快樂,那真是一段神仙一樣的日子。
「秀珍在敘述這段日子的生活之際,她帶著淚痕的臉上,所現出的那種甜蜜回憶的神情,真叫人一見難忘。一年之後,他們有了小傑西。
「由於他們所住的地方,可以說是窮鄉僻壤,他們過的生活,是最簡單的生活,可是也其樂融融,對外界的事,幾乎一點接觸也沒有。但是生活在今天的世界上,畢竟是沒有世外桃源這回事的。好景不常,在一次赤柬軍的進攻之中,他們居住的地方,遭到騷擾。本來,問題也不大,可是當一小隊赤柬軍,發現在這樣的地方,居然有一個美國人的時候,驚訝不已,就把他們一家人全都扣了起來。
「就在他們被扣留的當天晚上,傑西知道自己命運不妙。他估計,只要能逃脫看守,向泰國方向逃出幾里,就可以沒有危險了,所以他就決定逃亡。當晚,月黑風高,他們並沒有經過什麼困難,就逃脫了那一小隊赤柬軍的看守,開始逃亡。
「可是,黑夜之中,在叢林地區逃亡,他們輪流抱著孩子,在輪到秀珍抱孩子的時候,她一不小心,失足滾下了一個斜坡,她聽到傑西在斜坡上大聲叫她,可是她卻陷入了半昏迷狀態,無法應聲。
「等到她完全清醒過來時,掙扎著再上斜坡去,傑西已經不在了。秀珍當時的愁急,真是可想而知,她發狂一樣奔回原來居住的地方去,那一小隊赤柬軍已經離開,居住在當地的一個老人告訴她,傑西被追上來的軍隊抓了回來,五花大綁,用繩子牽著帶走了。秀珍一聽,不顧一切地追上去,可是自此之後,她和傑西就失散了,再也未能找到傑西。」
萊恩在講述秀珍的遭遇時,語聲越來越低沉。他講得雖然簡單,可是在戰亂時期,一對熱戀著的男女的悲慘遭遇,卻自他的敘述之中,十分生動地表達了出來,聽得人人心頭,像是壓了一塊大石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