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斐利亞·福克和路路通建立主僕關係
西銳登是一位為英國增光的偉大的演說家,繼承他這聽房子的福克先生卻是一位令人捉摸不透的人物。關於福克先生的底細,人們只知道他是一位豪爽君子,一位英國上流社會裡的紳士,其他就一點也不清楚了。
有人說他像拜輪——就是頭象,至於腳可不像:他的腳並沒有毛病,不過他的兩頰和嘴上比拜輪多一點鬍子,性情也比拜輪溫和,就是活一千歲他大概也不會變樣。
福克確實是個道地的英國人,但也許不是輪敦人。你在交易所裡從來看不到他,銀行裡也見不著他,找遍輪敦商業區的任何一家商行也碰不上他。不論在輪敦的哪個港口,或是在輪敦的什麼碼頭,從未停泊過船主名叫福克的船隻。這位紳士也沒有出席過任何一個行政管理委員會。不論在律師公會中,不論在輪敦四法學會的中院、內院、林肯院、或是格雷院,都從未聽到過他的名字。此外,他從來也沒有在大法官法庭、女皇御前審判廳、財政審計法院、教會法院這些地方打過官司。他既不開辦工廠,也不經營、農業;他既不是搞說合的掮客,又不是做買賣的商人。他既未加入英國皇家學會,也未參加輪敦學會;既不是手工業者協會的成員,也不是羅素氏學會的會員;西方文學會裡沒有他的位置,法律學會裡也沒有他的名字;至於那仁慈的女皇陛下直接垂顧的科學藝術聯合會眼他也毫無瓜葛。在英國的首都,自亞摩尼卡學會一直到以消滅害蟲為宗旨的昆蟲學會,有著許許多多這樣大大小小的社會團體,而福克先生卻不是其中任何一個團日體的成員。
福克先生就只是改良俱樂部的會員,瞧,和盤托出,僅此而已。如果有人以為象福克這樣古怪的人,居然也能參加象改良俱樂部這樣光榮的團體,因而感到驚訝的話,人們就會告訴他:福克是經巴林氏兄弟的介紹才被接納入會的。他在巴林兄弟銀行存了一筆款子,因而獲得了信譽,因為他的賬面上永遠有存款,他開的支票照例總是「憑票即付」。
這位福克先生是個財主嗎?毫無疑問,當然是的。可是他的財產是怎樣來的呢?這件事就連消息最靈通的人也說不出個究竟,只有福克先生自己最清楚,要打聽這件事,最好是問他本人。福克先生從來不揮霍浪費,但也不小氣吝嗇。無論什麼地方,有什麼公益或慈善事業缺少經費,他總是不聲不響地拿出錢來,甚至捐了錢,還不讓人知道自己的姓名。
總而言之,再也沒有比這位紳士更不愛與人交往的了。他盡可能少說話,似乎由於沉默寡言的緣故,他的性格越顯得稀奇古怪,然而他的生活是很有規律的,一舉一動總是那樣準確而有規律,老是一個樣子。這就更加引起人們對他產生了奇怪的猜測和想像。
他曾出門旅行過嗎?這也很可能。因為在世界地理方面,誰也沒有他的知識淵博,不管什麼偏僻地方,他似乎都非常熟悉,有時他用簡單明瞭的幾句話,就澄清了俱樂部中流傳的有關某某旅行家失蹤或迷路的眾說紛紜的流言。他指出這些事件的真正可能性,他好像具有一種千里透視的天資,事情的最後結果,一般總是證實了他的見解都是正確的。這個人理應是個到處都去過的人——至少在精神上他是到處都去過的。
不管怎樣,有一件事卻是十分肯定的:多年以來,福克先生就沒有離開過輪敦。那些比別人對他瞭解得稍微多一些的人也可以證明:除了看見他每天經過那條筆直的馬路從家裡到俱樂部去以外,沒有人能說在任何其他地方曾經看見過他。
他唯一的消遣就是看報和玩「惠司脫」,這種安靜的娛樂最合於他的天性。他常常贏錢,但贏來的錢決不塞入自己的腰包。這筆錢在他做慈善事業的支出預算中,佔一個重要部分,此外還必須特別提出,這位紳士顯然是為娛樂而打牌,並不是為了贏錢。對他來說,打牌可以說是一場比武,是一場對困難的角力:但這種角力用不著大活動,也用不著移動腳步,又不會引起疲勞。這完全適合於他的性格。
人們都知道福克先生沒有妻子兒女(這種情況,對過分老實的人說來是可能的),也沒有親戚朋友(這種情況,事實上是極其少見的)。福克先生就是獨自一個人生活在賽微樂街的寓所裡,從來也沒有看到有人來拜訪他。關於他在家裡的私生活,從來也沒有人談起過。他家裡只用一個僕人。他午餐晚餐都在俱樂部裡吃,他按時吃飯,就像鐘錶一般精確。他用餐的地方,老是在一個固定的餐廳裡,甚至老是坐在一個固定的桌位上。他從沒請過會友,也沒招待過一個外客。晚上十二點正,他就回家睡覺,從沒住過改良俱樂部為會員準備的舒適的臥室。一天二十四小時,他待在家裡有十小時,要麼就是睡覺,要麼就是梳洗。他在俱樂部即便活動活動,也準是在那鋪著鑲花地板的過廳裡,或是迴廊上踱踱方步。這走廊上部裝著藍花玻璃的拱頂,下面撐著二十根紅雲斑石的希臘愛奧尼式的圓柱子。不論是晚餐午餐,俱樂部的廚房、菜餚貯藏櫃、食品供應處、鮮魚供應處和牛奶房總要給他送來味道鮮美、營養豐富的食品;那些身穿黑禮服、腳登厚絨軟底鞋、態度莊重的侍者,總要給他端上一套別緻的器皿,放在薩克斯出產的花紋漂亮的桌布上;俱樂部保存的那些式樣古樸的水晶杯,也總要為他裝滿西班牙白葡萄酒、葡萄牙紅葡萄酒或是摻著香桂皮、香蕨和肉桂的粉紅葡萄酒;為了保持飲料清涼可口,最後還給他送來俱樂部花了很大費用從美洲的湖泊裡運來的冰塊。
如果過這樣生活的人就算是古怪,那也應該承認:這種古怪卻也自有它的樂趣。
賽微樂街的住宅並不富麗堂皇,但卻十分舒適。因為主人的生活習慣永遠沒有變化,所以需要傭人做的事也就不多。但是福克先生要求他僅有的一個僕人在日常工作中一定要按部就斑,準確而又有規律。就在10月2日那一天,福克先生辭退了他的僕人詹姆斯-伏斯特,他被辭退的原因僅僅是:他本來應該替主人送來華氏八十六度剃鬍子用的熱水,但他送來的卻是華氏八十四度的熱水。現在伏斯特正在等候來接替他的新僕人。這人應該十一點到十一點半之間來。
福克先生四平八穩地坐在安樂椅上,雙腳併攏得像受檢閱的士兵一樣,兩手按在膝蓋上,挺著身子,昂著腦袋,全神貫注地看著掛鐘指針在移動——這只掛鐘是一種計時,計分,計秒,計日,計星期,計月,又計年的複雜機器。按照他每天的習慣,鍾一敲十一點半,他就離家到改良俱樂部去。
就在這時候,福克先生在小客廳裡聽到外面有人敲門。
被辭退的那個詹姆斯-伏斯特走了進來。
「新傭人來了。」他說。
一個三十來歲的小伙子走了進來,向福克先生行了個禮。
「你是法國人嗎?你叫約翰嗎?」福克先生問。
「我叫若望,假使老爺不反對的話,」新來的僕人回答說,「路路通是我的外號。憑這個名字,可以說明我天生就有精於辦事的能耐。先生,我自信還是個誠實人,但是說實在話我幹過很多種行業了。我作過闖江湖的歌手,當過馬戲班的演員,我能像雷奧達一樣在懸空的鞦韆架上飛騰,我能像布龍丹一樣在繩索上跳舞;後來,為了使我的才能更發揮作用,我又當過體育教練。最後,我在巴黎作消防隊班長,在這一段經歷中,我還救過幾場驚險的火災呢。可是,到現在我離開法國已經五年了。因為我想嘗嘗當管家的生活滋味,所以才在英國當親隨傭人。如今我沒有工作,知道您福克先生是聯合王國裡最講究準確、最愛安靜的人,所以就上您這兒來了,希望能在您府上安安靜靜地吃碗安穩飯,希望能忘記以往的一切,連我這個名字路路通也忘……」
「路路通這個名字倒滿合我的口味,」主人回答說,「別人已經向我介紹過你的情況。我知道你有很多優點。你可知道在我這裡工作的條件嗎?」
「知道,先生。」
「那就好,現在你的表幾點?」
路路通伸手從褲腰上的表口袋裡掏出一隻大銀表,回答說:
「十一點二十二分。」
「你的表慢了,」福克先生說。
「請您別見怪,先生,我的表是不會慢的。」
「你的表慢了四分鐘。不過不要緊,你只要記住所差的時間就行了。好吧,從現在算起,1872年10月2號星期三上午十一時二十九分開始,你就是我的傭人了。」
說罷,福克先生站起身來,左手拿起帽子,用一種機械的動作把帽子往頭上一戴,一聲不響地就走了。
路路通聽到大門頭一回關起來的聲音:這是他的新主人出去了。不一會兒,又聽見大門第二回關起來的聲音:這是原先的僕人詹姆斯-伏斯特出去了。
現在賽微樂街的寓所裡只剩下路路通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