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曙光在遠處微微發白,霧靄朦朦,視線被壓縮在小小的空間內,四面見不到大陸的身影,然而我們的眼光仍在焦急地搜尋著大洋西南的海面。
這時候,海潮幾乎完全退去,船緣下水深不過六尺,底艙最深吃水大約十五尺。突兀的礁石七零八落地露出了水面,從水中礁石的顏色看來,這塊礁島由玄武岩構成。大臣號怎麼會深入到礁島中來的呢?只有碩大無朋的巨浪才能把它送往這裡,難怪船在觸礁前的瞬間我曾有過騰空而起的感覺。我看了看船邊的礁石,心想怎樣才能把船重新拖回水中呢?它俯首撅尾地呆在那兒,令人難以在甲板上行走。此外,隨著海平面的降低,船會向左舷傾斜。
有陣子,羅伯特·卡爾蒂斯生怕它會翻進淺海中。不過,它最後還是穩住了,不再繼續往左傾斜,我們不必再為此擔憂了。
早晨6點鐘,突然傳來一陣猛烈的撞擊聲,斷掉的後桅桿被海浪捲回來砸在大臣號的腰上;與此同時傳來了一陣呼救聲,有人在呼喊羅伯特·卡爾蒂斯的名字。
我們朝叫聲傳來的方向望去,趁著熹微的晨光,發現有一個人死死抱著桅桿——是西拉斯·亨特利,他藉著桅桿的浮力奇跡般地漂了回來。
羅伯特·卡爾蒂斯冒著生命危險撲向大海,把前任船長救上了船。西拉斯·亨特利卻沒說一句話,獨自在尾樓後面的角落裡坐下。這人已心灰意懶,萬念俱灰。
大家頂著狂風惡浪,終於把後桅牢牢地栓在船上,使它不再在船腰上碰來碰去,日後說不定這堆廢物還會派上什麼用場。
現在天已放亮,曉霧正在漸漸消散。方圓三海里之外的海域也能看得真切清楚,可是人們顧盼的海岸卻渺無寸影。這塊礁石蜿蜒的廓緣大約有一海里長。北邊有一塊酷似小島的巖崖聳立在海面上,峭石嶙嶙。這是由重疊錯落的散巖聚成的礁島,它與大臣號擱淺地點相距二百多法尋1,高達五十尺,因此滿潮時,海水也沒不過它的峰頂。淺水區窄窄的礁石相互串連,構成一條天然小徑,只要我們願意,去小島不成問題。
遠方,海水的顏色還是那麼陰沉晦瞑。那邊,還是一片深水滄海;那邊,礁巖早已沒去了蹤影。
船的狀況令人沮喪,這片礁島與陸地無緣令人深憂。
現在是早晨7點,霧氣散盡,天空明淨。從大臣號上四處遠望,晴空萬里,天波無間,海水盡吞蒼穹。
羅伯特·卡爾蒂斯一動也不動地觀望著洋面,目光老向西方尋視。我和勒杜拉爾挨肩而立,對他鑒貌辨色,心裡清楚他此時腦子裡在想什麼。由於船在百慕大群島海域遭遇風暴後就一直隨風向南行駛,他原以為該靠近海岸了,可眼下連大陸的影子也沒發現,這使他大惑不解。
羅伯特·卡爾蒂斯離開了尾樓,順著舷牆來到桅桿的側支索下,隨即爬上繩梯,攀到桅桿中部,抓住側支索,翻過橫桁,上到頂桅的最高處,他從那兒仔細向遠海觀望了好幾分鐘,然後順著後支索滑到甲板上,來到我們身旁。
1法尋:古長度單位,約合1.624米——譯者注。
從我們關注的目光中,他讀出了大伙心中的問題。
「沒發現大陸。」他冷靜地說。
科爾先生湊了上來,氣急敗壞地問:
「我們究竟在什麼地方,先生?」「我也不清楚,先生。」羅伯特·卡爾蒂斯回答。
「您應該清楚!」這位石油商態度蠻橫地說。
「是啊,可我真不清楚。」羅伯特·卡爾蒂斯顯得有些無可奈何。
「那好,」科爾先生接著說,「您得明白,我可不想沒完沒了地呆在這條鬼船上,我叫您馬上把船開走!」羅伯特·卡爾蒂斯萬般無奈地聳了聳肩,然後向我和勒杜拉爾先生轉過身來:
「等到太陽當空時我再去上面了望一下,沒準會弄清風暴把我們拋在了大西洋的什麼地方。」話說完後,羅伯特·卡爾蒂斯開始向乘客和船員發放食品,我們又累又餓是需要吃點東西了。大家嚼了些餅乾和罐頭肉,緊接著船長不失時機地採取各種措施,以便讓船脫淺。火勢已衰弱到氣息奄奄的地步,船外已見不到燃燒的火苗。煙仍然是黑黑的,卻稀薄了許多。大臣號底艙一定灌進了不少水,但無法確定是否真是這樣,因為甲板上仍不能走人。
羅伯特·卡爾蒂斯叫人往滾燙的甲板上潑水,兩小時之後,水手們可以在甲板上行走自如了。
現在,當務之急是測定船內的水深,這件事由大塊頭負責進行。經測量,底艙水深五尺,然而船長並未下達抽水的命令。他想讓水圓滿完成自己的使命,滅火在先,抽水在後。
現在馬上將船放棄,逃到礁島上去是否更為有利?卡爾蒂斯船長不贊成這麼做,二副和大塊頭的意見也是如此。實際情況是海浪險惡,在島上即或處於最高點也難以落足安身。因為滔天巨瀾還是有可能沖打上來。至於船爆炸的可能性,現在看來已微乎其微,因為水淹沒了呂比存放大肚瓶的地方。
因此船長決定乘客和船員均不得離開大臣號。
大家在尾樓後面準備了一個臨時住處,在那兒放上了幾個未被火燒壞的床鋪供女士們使用。船員們把隨身物品放在了首樓下,他們暫時就安歇在那兒,船員室已不能住人。
值得慶幸的是食品貯藏室並沒被火燒著,大部分食品和淡水桶完好無損。備用篷帆倉庫也安然無事。
我們歷經千難萬險終於熬過來了,至少大家盡量去這麼想。從早晨到現在,風勢弱了下來,近海的波濤不再那麼兇猛,這是一件大好事。要不然巨浪不停地沖打大臣號,最終會使它在堅硬的玄武岩上撞得粉身碎骨。
我和勒杜拉爾父子聊了半天,我們談到了船上的高級船員和普通船員,也談到了他們在生死存亡的嚴峻關頭的種種表現和作為。大家都很勇敢,並且盡力而為。二副瓦爾特、大塊頭和木匠杜拉斯表現尤為突出。船上有這些臨危不懼的人,有這些盡心盡職的棒水手,大家就有了靠山。至於羅伯特·卡爾蒂斯,眾人對他的溢美之詞更不待言。他以一當十,哪兒有危險就出現在哪兒;哪兒有困難就義無反顧地盡力解決。他的言行為水手們做出了表率,成為船上的主心骨。
早晨7點,海水開始上漲,現在已11點整,礁巖探出的頭又縮回到水中,大家盼著底艙內的水位隨著海平面的上升而升高。海水果然沒負眾望,經測定發現,底艙的水位已上升到九尺,更多的棉包被浸沒在水裡,這是可喜可賀的好事。
漲潮以來,船周的大部分岩石都淹沒在水中,只有一個直徑為二百至二百五十尺的圓形盆池還坦露在水面上,大臣號就呆在它的北面的角上。海上風平浪靜,浪濤已摸不著船身,真是天公作美,我們的船紋絲不動地佇立於一隅,活像一塊海上孤礁。
現在是11點30分了,在10點鐘時,天空曾有幾片烏雲蔽住了太陽,此時它們已被強烈的陽光驅趕得無蹤無影。早晨船長已測出了時角,這時他又準備測量子午高度,接近中午時分,他做完了精確的觀測,隨後回到自己的房間。計算好航位後,又回到了尾樓,他對我們說:
「現在的方位是北緯18°05′,西經45°53′。」船長把方位情況向完全不懂經緯度的人作了解釋。羅伯特·卡爾蒂斯不想隱瞞什麼,他盡量要大家對目前的處境有足夠清醒的認識。他的想法和做法無可非議。
大臣號是在北緯18°05′,西經45°53′的地方觸礁擱淺的,這個礁島沒在地圖上標明。大西洋的這片海域上怎麼會有這種礁島存在而人們對此卻毫無所知呢?這麼說,難道它是最近才形成的?難道是深層巖的向上運動造就了它?除這種可能性之外,再沒有比這更令人信服的解釋了。
儘管眾說不一,但無可爭辯的是這個小島與圭亞那相距八百海里之遙,也就是說,那塊陸地離這兒最近。
這就是以最準確的方法在航海地圖上找到的確切航位。
大臣號被遺棄在與緯線18°平行的南面滄海荒島之上,這既是西拉斯·亨特利頑固愚昧行為的「功績」,又是西北風大手筆下的「傑作」。多虧了這種「天作之合」,大臣號還要疲於奔命八百餘海裡才到得了最鄰近的陸地海岸。
這就是擺在我們面前的現實。形勢極為嚴峻,但出人意料的是,船長把事實公諸於眾之後,人人表情平淡。大家都是從烈火和爆炸的絕境中死裡逢生,現在還會把什麼新的危險當回事呢?船的底艙被水淹沒,大臣號與陸地相會遙遙無期,船就是能修復下水,也未必逃脫得了葬身大海的厄運……對這些大家似乎已經置之度外。儘管大伙對過去的遭遇心存餘悸,但都能平靜地面對現實,這說明他們心中信心猶存。
現在羅伯特·卡爾蒂斯會使出什麼高招呢?再簡單不過了——遵照常識行事:把火完全滅掉;把貨物全部拋進大海,或者僅留一部分在船上,不過絕不能忘記把那口盛苦味酸鹽的大肚瓶扔掉;把船的漏水口堵死。這樣船就能輕裝上陣,趁著滿潮良機盡快駛離這個礁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