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從莫斯科到下諾夫哥羅德
第四章從莫斯科到下諾夫哥羅德
從莫斯科到伊爾庫次克,米歇爾-斯托戈夫將要穿越5200俄裡(5523公里)的路程。當烏拉爾山與西伯利亞的東部邊境之間還沒有架起電報線時,信件都是由信使來傳送的。從莫斯科到伊爾庫次克,最快的信使也要花上十八天。但這只是個特例,儘管沙皇的這些信使們可以使用任何運輸工具,橫穿亞洲俄羅斯一般還是需要四至五個星期。
作為一個既不怕寒冷又不怕大雪的人,米歇爾-斯托戈夫更願意在寒冷的冬季旅行,這時整個旅程中都可以把雪撬作為交通工具。於是在那一望無垠的白雪皚皚的草原上,各種交通工具自身的弱點都部分地得到了克服。不再需要渡河了。到處都是一片冰原,雪橇在上面輕鬆快速地滑行。也許,在這個時節,有些自然現象還是很可怕的,如:長時間不散的濃霧,極度的寒冷、歷時長久的可怕的大風、被風揚起的雪粒有時能包圍住整個商隊,並使他們全都喪生。也有時候,由於飢餓難當,成千上萬隻狼一齊出現在平原上。但是冒這些險更好,因為在這寒冷的冬天,韃靼侵略者都更願意駐紮在城市,他們的士兵也不會到大草原上來偷盜老百姓的食物,軍隊進行不了任何活動,米歇爾-斯托戈夫也就更容易闖過去。但是他既無法選擇天氣又無法選擇時間。不管什麼樣的條件,他都必須接受並立即出發。
這就是大致的情況,米歇爾-斯托戈夫看得很清楚,並準備好去面對。
首先,他不再以一個沙皇的信使的身份出現。甚至在整個旅程中還不能讓任何人懷疑到這個身份。在一個遭到侵略的地區,到處都是間諜。一旦被認出來,他的任務也就泡湯了。所以,在交給他一大筆錢的時候(這筆錢應該夠他整個旅途中的花費,並在某種程度上為他提供一定的便利),基索夫將軍沒有給他任何書面的命令註明:為皇帝效勞,這是一句極管用的咒語。他只是給他準備了一個「通行證」。
這個通行證上標明:尼古拉-科爾帕諾夫,批發商,家住伊爾庫次克。他還允許尼古拉-科爾帕諾夫在必要的情況下,由一人或多人陪同,而且,上面還特別註明,甚至當俄羅斯政府禁止其他任何國民離開俄羅斯時,它也是有效的。
這個通行證僅僅只是允許他使用驛站馬匹的一個憑證;但米歇爾-斯托戈夫只能在一定的條件下使用,即當它不會使任何人對他的身份有所懷疑時,也就是說只有當他在歐洲領土上時才能使用。因此,這種情況決定了他在西伯利亞時,也就是說當他穿越叛亂省份時,既不能在驛站裡擺長官的架子,也不能想要哪匹馬就是那匹馬,也不能沒收交通工具供自己個人使用。米歇爾-斯托戈夫不應忘記:他不再是一個信使,而是一個普通的商人尼古拉-科爾帕諾夫,要從莫斯科去伊爾庫次克,所以,他必須應付一次普通的旅行中可能發生的一切情況。
人不知鬼不覺地闖過去,——或快或慢,——但一定要闖過去,這才應該是他的第一要任。
三十年以前,當一位要員出行時,他隨行的至少有二百名哥薩克騎兵、二百名步兵、二十五名騎士、三百匹駱駝、四百匹馬、二十五輛運貨馬車、兩艘輕便船和兩門大炮。這就是去西伯利亞旅行一次所需的物資。
而他,米歇爾-斯托戈夫,既不會有火炮,也不會有騎兵、步兵和馱東西的牲畜。在可能的情況下他可以乘車或騎馬;在必須步行的時候他就得步行。
最初的從莫斯科到俄羅斯邊境的1400俄裡(1493公里),應該不會有什麼困難。火車、驛車、汽船,各個驛站的驛馬,任何人都可以使用,因此,沙皇的信使也可以使用。
於是,七月十六日的這天清晨,米歇爾-斯托戈夫去往車站乘坐第一班火車。他沒有穿制服,背著一個旅行袋,上身是一件普通的俄羅斯上衣,長大衣用莊稼漢傳統的腰帶束在腰間,下身是一條肥大的褲子,長統靴用鬆緊襪帶繫住。他沒有攜帶任何武器,至少在表面上是這樣;但是,在他的腰間,藏著一把手槍,衣袋裡還有一把集大刀與土耳其彎刀於一身的短刀,西伯利亞的獵人用這種刀可以乾淨利落地把熊開膛破肚,卻絲毫不損害它珍貴的皮毛。
莫斯科火車站可以說是人山人海。俄羅斯的火車站是一些人們常常光顧的聚會場所,送站的人至少和坐車的人一樣多。那裡就好像是一個小小的消息流通中心似的。
米歇爾-斯托戈夫所乘的這列火車將停在下諾夫哥羅德。當時,連接莫斯科和聖彼得堡的鐵路剛修到那裡,它還應該繼續延伸到俄羅斯邊境。這段路程約為400俄裡(426公里),火車將運行十幾個小時。到達下塔夫哥羅德以後,為了盡早趕到烏拉爾山,米歇爾-斯托戈夫將根據具體情況,或是走陸路,或是乘坐伏爾加河的汽船。
於是,米歇爾-斯托戈夫直躺在他的座位上,就像一個神氣十足的有產者,生意用不著他太躁心,所以想方設法用睡覺來打發時間。
但是,由於他的車廂裡並不只有他一個人,因此他睡覺時保持著警惕,兩隻耳朵傾聽著周圍的動靜。
確實,關於吉爾吉斯部落的叛亂和韃靼人的侵略,並不是沒有走露一點風聲的。這些偶然成為他的旅伴的乘客都正在談論此事,但都小心翼翼的。
這些旅客,以及車上其他的大部分乘客,都是一些商人,他們要去下諾夫哥羅德參加那裡著名的商品交易會。這裡當然各色人等都有,猶太人、土耳其人、哥薩克人、俄羅斯人、格魯吉亞人、卡爾梅克人,還有其他的,但幾乎所有人講的都是俄語。
於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討論烏拉爾山以東發生的嚴重事件有什麼利弊,這些商人似乎擔心俄羅斯政府會採取一些限制性措施,尤其是在邊界鄰近省份,——商業一定會因這些措施而受到損害。
必須指出,這些自私自利的人完全是從他們的利益受到威脅的角度來看待這場戰爭,即對叛亂的鎮壓和反抗侵略的鬥爭的。只要有一個身穿制服的普通士兵在場,——誰都知道制服在俄羅斯是何等重要,——就一定足以堵住這些商人的嘴。但是,在米歇爾-斯托戈夫所處的這個車廂裡,沒有任何跡象可使人懷疑這裡有一個軍人,而沙皇的信使,由於必須隱姓埋名,所以是不會暴露自己的身份的。
因此他只是靜靜地聽著。
「據可靠消息,商隊的茶葉正在漲價,」從他的羔皮軟帽和棕色的已經磨損的寬褶長袍就可認出,說話的是一個波斯人。
「哦!茶葉用不著擔心會降價,」一個陰沉著臉的猶太老頭回答道,「下諾夫哥羅德市場上的茶葉可以很容易地從西邊運來,可是很不幸,布哈拉的地毯就不同了!」
「什麼!這麼說您在等著布哈拉發來的貨羅?」波斯人問道。
「不是布哈拉,而是撒馬爾坎德發來的貨,而那裡只能是更危險,從基瓦到中國邊境都被那些可汗們煽動起叛亂來了,怎麼還能指望那裡發貨來呢!」
「好!」波斯人回答說,「如果地毯到不了,那麼匯票也到不了了,我想!」
「可是利潤呢,以色列上帝啊!」猶太小老頭叫了起來,「您把利潤不當一回事嗎?」
「您說得對,」另一個旅客說,「中亞的貨物很有可能在市場上缺貨,撒馬爾坎德的地毯、東方的羊毛、油脂和披肩也一樣。」
「嘿!您可得當心,我的老兄!」一位俄國旅客帶著一副挖苦人的樣子回答道,「要是您把披肩和您的油脂混在一起,您會把披肩弄得一塌糊塗的!」
「您覺得很好笑吧!」那個商人不太喜歡這種玩笑,帶著諷刺的口氣回敬道。
「哎!人們捶胸頓足,尋死覓活,這有什麼用呢?什麼用都沒有!事情是什麼樣還是什麼樣,貨物也如此!」
「看得出來您不是做生意的!」小個子猶太人說。
「確實不是,可敬的亞伯拉罕的後裔!我什麼都不賣,什麼啤酒花、鴨絨、蜂蜜、蠟、大麻籽、鹹肉、魚子醬、木材、羊毛、飾帶、大麻、亞麻、摩洛哥皮、皮貨!……」
「可是您買不買呢?」正在那位旅客羅列商品名稱時,波斯人打斷他的話問道。
「盡量少買,而且僅僅只是為了我的個人消費,」那位旅客邊遞眼色邊答道。
「這是個愛開玩笑的人!」猶太人對波斯人說道。
「或者是個間諜!」波斯人壓低聲音答道,「我們可得當心著點兒,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別說!現在警察局可不手軟,誰也不知道和我們一起坐車的是些什麼人!」
在車廂的另一個角落,大家對商品談得少一點,而對韃靼人的侵略,以及侵略的後果,則談得多一點。
「西伯利亞的馬匹都要被沒收了,」一個旅客說,「中亞各省之間的交通將會非常困難!」
「中等部落的吉爾吉斯人已經與韃靼人同流合污了,」他的鄰座向他問道,「這是真的嗎?」
「是有人這麼說,」那個旅客壓低聲音回答,「可是在這個國家,誰敢肯定地說他知道什麼事呢!」
「我聽說已有隊伍在邊境集結了。冬河1的哥薩克人已在伏爾加河上集合,他們將被派去抗擊反叛的吉爾吉斯人。」
1冬河發源於莫斯科以南,通過一條運河與伏爾加河相連。
「如果吉爾吉斯人順額爾齊斯河而下,那麼去伊爾庫次克的路就不保險了!」鄰座答道,「而且昨天,我想發一份電報去克拉斯諾亞爾斯克,但沒有發過去。很可能不久以後韃靼人的特遣隊會將東西伯利亞孤立起來!」
「總之,老兄,」第一個發言者又說道,「這些商人為他們的生意或交易擔心是有道理的。馬匹被沒收以後,船隻、車輛,所有的運輸工具也都會被沒收,直到大家在帝國的土地上寸步難行的時候為止。」
「我擔心下諾夫哥羅德的商品交易會轟轟烈烈開張,卻草草收場!」第二個發言者搖著頭答道,「但是俄羅斯領土的安全與統一高於一切,生意只不過是生意!」
如果說,這個車廂裡私人談話的主題沒有什麼變化的話,列車其它車廂裡的談話主題也沒有什麼變化,但是不管在哪裡,任何人只要稍稍觀察,就能看出每一個人聊天的時候都極其謹慎小心。當他們偶爾大膽地談到這方面的事情時,他們也把握一定的分寸,絕不會去揣測俄羅斯政府的意圖,也不會對之妄加評論。
列車前部車廂裡的一位旅客很準確地注意到了這些。這位旅客——顯然是一個外國人——眼睛滴溜溜地轉來轉去,不斷地提出問題,而別人只是含糊其辭地回答他。他抓著車門上搖下來的玻璃,不時地探出頭去,這使他的旅伴們感到很不痛快。右邊地平線上的景物他一個也不放過,哪怕那些最不起眼的小地方,他也要問問它們叫什麼名字、在什麼方位、有些什麼商業、什麼工業、居民的人數、男女平均死亡率分別是多少,等等,而且他還把這些寫在一個已經記滿筆記的小本上。
這就是記者阿爾西德-若利韋,他之所以提出這麼多無足輕重的問題,就是希望在引出的眾多的回答中,能捕捉到一點使「他的表妹」感興趣的消息。但是,大家自然把他當成一個間諜,所以關於當前發生的事件,一個字也不在他面前提起。
因此,看到自己弄不到一點關於韃靼人侵略的消息,他在筆記本上寫道:
「旅客們極其謹慎。在政治方面非常小氣。」
當阿爾西德-若利韋把他的旅途感想詳盡地記錄下來時,他的同行也正在另一節車廂裡專心於同樣的觀察工作,此人抱著與他同樣的目的,登上同一列火車去旅行。這一天,兩個人在莫斯科火車站都沒有遇見對方,兩個人都不知道對方也動身去進行戰場調查了。
不過,哈里-布朗特說得少,聽得多,和阿爾西德-若利韋不同,他一點也沒引起旅伴們的懷疑。所以大家沒有把他當成間諜,他的鄰座們也就放心大膽地在他面前聊著,要按他們本來小心謹慎的程度,他們是不會說這麼多的。於是《每日電訊報》的記者得以觀察到,對於正在發生的事件,這些去下諾夫哥羅德的商人們感到多麼憂慮不安,與中亞的貿易在過境問題上又受到了它多大的影響。
因此,他毫不猶豫地在他的筆記本上寫下這樣的再正確不過的感想:
「旅客們惶恐不安。他們談論的全是戰爭,那種自由的程度一定會使住在伏爾加河和維斯瓦河之間的人們感到驚訝。」
《每日電訊報》的讀者們一定能像阿爾西德-若利韋的「表妹」那樣獲得很多信息的。
而且,由於哈里-布朗特坐在列車左部,只看到了這一地區起伏不平的一部分,而沒有費勁去看右邊由綿延的平原組成的另一部分,所以,像所有的英國人一樣自以為是,他又加上一句:
「莫斯科與弗拉季米爾之間都是山區。」
不過,很明顯,俄羅斯政府在這些嚴重的意外出現後,甚至在帝國內部也採取了某些嚴厲的措施。叛亂並沒有越過西伯利亞邊境,但是伏爾加河流域的這些省份由於與吉爾吉斯地區相鄰,所以也可能被殃及。
確實,警察局還未能查出伊萬-奧加萊夫的行蹤。這個勾結外國以報個人私仇的叛徒,他是與費奧法-可汗會合了呢,還是尋求在下諾夫哥羅德省府醞釀叛亂呢?那裡在一年中的這個時候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有。在這些向大交易會蜂擁而至的波斯人、亞美尼亞人和卡爾梅克人中間,有沒有密探負責在內部挑起一場運動呢?所有這些假設都是可能的,尤其是在俄羅斯這樣一個國家。
確實,這個廣闊的、方圓一千二百萬平方公里的帝國不可能具有西歐國家那種同質性。在組成這個國家的不同民族之間,存在著的一定遠不是些微的差別。俄羅斯在歐洲、亞洲、美洲的領土從東經15°至西經133°,橫跨近200°1,從南緯38°至北緯81°,即43°2居民人數為720多萬人。這裡的人們使用三十多種不同的語言。斯拉夫人無疑佔大多數,但除了俄羅斯人以外,它還包括波蘭人、立陶宛人和古爾蘭德人。如果再加上芬蘭人、愛沙尼亞人、拉普人、切雷米斯人、楚瓦什人、彼爾米亞克人、德國人、希臘人、韃靼人、高加索部落、蒙古部落、卡爾梅克人、撒莫耶德人、堪察加人、阿留申人,我們就可以理解,這樣廣闊的一個國家是很難保持統一的,只有時間才能完成這一使命,各屆政府的才智只能起到一定的促進作用。
1大約2500古裡——原注
2即1000古裡。此處應為作者筆誤——譯注
不管怎樣,伊萬-奧加萊夫到目前為止逃脫了所有的追捕,而且很有可能他已和韃靼人的軍隊會合了。但是,在火車停靠的每一站,都有一些檢察員監視旅客,並對他們進行細緻的檢查,因為他們在奉警察局長之命搜捕伊萬-奧加萊夫。政府確實覺得這個叛徒還沒有離開歐洲俄羅斯,有哪個旅客看起來可疑,他就得去警察局說個清楚,而與此同時,火車又出發了,根本不擔心有人遲到。
俄羅斯警察局專橫武斷,和它講道理是絕對沒有用的。它的職員都被授予了軍銜,所以做起事來也是軍人的作風。況且,這樣一位君主發出的命令,你怎麼能不絕對服從呢?他有權在他的敕令開頭使用這樣的用語:「朕,感謝上帝的恩惠,乃俄羅斯所有地區、莫斯科、基輔、弗拉季米爾和諾夫哥羅德的皇帝和君主,喀山和阿斯特拉罕的沙皇,波蘭的沙皇,西伯利亞的沙皇,謝爾索耐斯-托利克的沙皇,普斯科夫的皇帝,斯摩稜斯克、立陶宛、沃利諾耶、波多利和芬蘭的大親王,愛斯托尼亞、利瓦尼亞、古爾蘭德和謝米卡利、比亞利斯托克、卡雷利、伊烏革利、彼爾姆、維亞特卡、保加利亞和其它很多國家的親王,下諾夫哥羅德領地、切爾尼戈夫、梁贊、波洛茨克、羅斯托夫、雅羅斯拉夫爾、別洛焦爾斯克、烏多利亞、奧布多利亞、孔抵、維特普斯克、姆斯季拉夫爾的領主和親王,極北地區的統治者,伊維裡、卡爾塔尼亞、格魯茲尼亞、卡巴爾第尼亞、亞美尼亞的領主,捷克親王、山區和其他親王的世襲領主和統治者,挪威的繼承人,石勒蘇維格-荷爾斯泰因、斯多爾曼、第特馬爾森和奧爾登堡的公爵。」這的確是一個強有力的君主,他的徽章圖案是一個執著權杖和金球的雙頭鷹,鷹身周圍環繞的是諾夫哥羅德、弗拉季米爾、基輔、喀山、阿斯特拉罕和西伯利亞的盾形級章,脖子上戴著聖-安德雷勳位團頒發的項圈,頭上頂著王冠!
至於米歇爾-斯托戈夫,他一切都合乎規定,所以警察局沒有找他的任何麻煩。
在弗拉季米爾車站,火車停靠了幾分鐘,——這似乎夠(每日電訊報)的記者從肉體和精神雙重的角度,對俄羅斯先前的這個首都極盡全貌了。
一些新的旅客在弗拉季米爾火車站上了車,其中有一位少女出現在了米歇爾-斯托戈夫所乘那節車廂的門口。
沙皇的信使對面有一個空座。少女把一個普通的紅色旅行皮包放在身邊,這似乎是她的全部行李,然後便坐在了那個空座上。接著,甚至都沒有看一看有哪些人偶然成了她的旅伴,她就垂下了雙眼,準備度過一段還要持續幾個小時的旅程。
米歇爾-斯托戈夫忍不住仔細打量起他的新鄰座來。由於她的座位正好與列車運行方向相反,他甚至提出把自己的座位讓給她,她可能想坐,但她略略欠了欠身謝絕了。
這個少女大概有十六、七歲。她的臉龐非常純潔可愛,面部輪廓是斯拉夫人的類型,——是比較樸素的那一類,這使得幾年以後當她的五官最後定型時,她給人的感覺更多的是美麗,而不是漂亮。從她包在頭上的頭巾裡,露出她濃密的金髮。她的眼睛是棕色的,眼光無限溫和輕柔。在略顯瘦削和蒼白的兩頰中間,是她挺直的鼻樑,鼻翼微微翕動。她的嘴精緻小巧,但她似乎有很久都不會笑了。
這個少女個子很高,也很苗條,從她穿著的簡樸寬大的毛皮大衣包裹著的身材就可看出來,儘管她還是一個「小姑娘」,但透過她那清純的表情,從她那飽滿的前額和臉龐下部清晰的輪廓,可以看出她的內心充滿活力,——這一細節絲毫沒有逃過米歇爾-斯托戈夫的眼睛。很顯然,這個少女過去受過苦,未來對她來說肯定也不會是五光十色,但是,仍然可以肯定:她曾經,而且決心繼續與生活中的困難作鬥爭。她一定具有堅定頑強的意志,甚至在一個男人都可能會屈服或發怒的情況下,她也會沉著冷靜,處變不驚。
這就是這位少女乍一看讓人產生的印象。米歇爾-斯托戈夫自己雖說也具有堅強有力的個性,大概也被這張相貌表現出的性格折服了,他怕自己老盯著她會使她感到厭煩,所以只是若有若無地注意她觀察她。
這位外出旅行的少女,穿著既簡單樸素,又乾淨整潔。她不是什麼有錢人,這很容易猜出來,但是要想在她的服飾中找出不修邊幅的痕跡來,那也是枉然。她所有的行李都裝在一個鎖著的皮包裡,由於沒有地方放,她就把皮包放在膝蓋上。
她穿著一件深色的無袖長大衣,領口非常雅致地鑲著一條藍色的花邊。長大衣下面,一條短裙,同樣也是深色的,罩著一件垂至腳踝的長裙,靠下的裙褶上面繡著一些顏色不太鮮艷的圖案。她小巧的雙腳穿著一雙精工製作的半統皮靴,鞋底比較結實耐用,就好像她是考慮到要做一次長途旅行,所以特意選擇了這樣一雙鞋似的。
米歇爾-斯托戈夫從某些細節上,判斷她的服裝是利瓦尼亞樣式的,他想這個鄰座應該是來自波羅的海沿岸省份。
但是這個少女孤身一人,要去哪裡呢?在這樣一個年齡,父母的佑庇和兄長的保護可以說都是不可缺少的啊。那麼她是從西部俄羅斯經歷了漫長的旅行來到這裡的嗎?她此行只到下諾夫哥羅德,還是要到帝國東部邊境以遠的地方呢?火車到站的時候會有什麼親戚朋友去接她嗎?然而正好相反,當她走出車廂的時候,發現自己在這個城市裡和在車廂裡一樣孤苦無依,似乎誰也不會——她應該相信這一點——關心她,這種可能性難道不是更大嗎?
確實,人們在孤獨中養成的那些習慣,很明顯地在這位少女的舉手投足中表現了出來。她走進車廂和準備上路的樣子,她沒有打亂周圍的平靜,她小心翼翼地不打擾任何人,不妨礙任何人,一切都讓人感覺她習慣於獨來獨往,不靠別人,只靠自己。
米歇爾-斯托戈夫饒有興味地觀察著她,但是,由於她自己的戒備心理,他不打算找機會和她說話,儘管列車在到達下諾夫哥羅德之前要運行好幾個小時。
只有一次,這位少女的鄰座——那個非常不謹慎地把油脂和披肩混在一起的商人——因為睡著了,所以大腦袋晃來晃去,險些撞到少女身上,米歇爾-斯托戈夫很不客氣地叫醒了他,並提醒他要坐端正,坐得更得體一些。
那個商人本性粗野,於是嘟噥了幾句,埋怨「那些多管閒事的人」,但米歇爾-斯托戈夫很不隨和地盯著他,他只好靠到另一邊去睡,使少女得到了解放,不用很不舒服地和他挨在一起。
少女朝小伙子看了一會兒,眼光中略略含著無言的感激。
但突然出現了一個情況,使米歇爾-斯托戈夫對這位姑娘的性格有了準確的瞭解。
在離下諾夫哥羅德車站十二俄裡的地方,火車在鐵路一個急拐彎處受到了強烈的震動。然後,它轉眼就衝到了路堤的斜坡上。
旅客們或多或少都被撞倒了,喊叫、混亂,車廂裡一片大亂,這就是一開始造成的影響。大家都擔心發生了什麼嚴重事故。所以,火車甚至還沒停下,車門就大開,驚慌失措的旅客們只有一個念頭:下車,到大路上去避難。
米歇爾首先想到了他鄰座的少女,但是,當這個車廂的旅客們喊叫著,擁擠著往外猛衝時,那位少女卻靜靜地坐在座位上,面色從容,幾乎連些微的蒼白都沒有。
她等待著,米歇爾-斯托戈夫也等待著。
她一動不動,根本沒打算下車。他也一動不動。
兩個人都很沉著鎮定。
「一個了不起的人!」米歇爾-斯托戈夫想。
不過,很快地,什麼危險都消失了。原來,行李車廂的輪箍突然斷裂,首先引起了震動,隨後又使火車停了下來,但是火車被拋出鐵軌以後,又差點兒從路堤上栽到一片沼澤裡,所以耽誤了一小時。最後,鐵路暢通以後,火車繼續前行,晚上八點半,它到達了下諾夫哥羅德車站。
誰都還沒下車之前,警察局的檢察員們就來到了車門前,對旅客們進行檢查。
米歇爾-斯托戈夫出示了他以尼古拉-科爾帕諾夫的名義開具的通信證,所以,沒有任何困難。
至於這個車廂裡其他的乘客,他們都是去下諾夫哥羅德的,很幸運,他們沒有任何嫌疑。
那個少女出示的不是護照,因為俄羅斯並不是必須的,而是一個許可證,上面蓋著一個獨特的印章,似乎具有特殊的性質。
檢察員認真地閱讀她的許可證,上面記載著她的體貌特徵,接著,將她細細地打量了一番後:
「你是從裡加來的嗎?」他問。
「是的,」少女答道。
「要去伊爾庫茨克?」
「是的。」
「走哪條路?」
「走彼爾姆那條路。」
「好了,」檢查員答道,「別忘了到下諾夫哥羅德警察局去簽證。」
少女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在他們一問一答的同時,米歇爾-斯托戈夫心裡有一種感情油然而生,既是驚奇又是同情。什麼!這個少女要獨自一人去西伯利亞,而且在這樣一個時候,除了會碰上通常的那些危險以外,還有一個遭到侵略、發生了叛亂的國家中的所有不測!她怎麼去得了呢?她會出什麼事呢?
檢查完畢後,每個車廂的門就都打開了,但是,米歇爾-斯托戈夫還沒來得及走近她,利瓦尼亞少女就率先下了車,消失在車站站台上浩浩的人群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