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審判前後
第五章審判前後
伊斯特裡是個三角形的半島,一八一五年條約把它併入了奧匈帝國,地峽構成了這一三角形大部分的基礎。這座半島特裡埃斯特海灣一直延伸到誇爾內羅海灣,沿岸鑲嵌著眾多海港。南端的普拉港便是其中之一,政府當時急於想把它建成第一流的海軍基地。
伊斯特裡省,特別是它的西部海岸,語言文化和生活習慣,依然保留著意大利,尤其是威尼斯的影響。當然,這裡的斯拉夫人是反對意大利人的。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兩種勢力之間,德國人的地位難以維持。
沿海和內地的幾座大城市,使瀕臨北亞得裡亞海的廣大地區生機勃勃。這些城市是:卡波迪斯特裡亞和皮拉諾,他們的大部分采鹽工在裡薩諾河和高納-輪卡河的入海口的大鹽田里艱苦工作;帕朗佐是伊斯特裡的行政和宗教省會;羅維尼奧則盛產油橄欖;普拉的名勝古跡頗具羅馬風格,成為旅遊勝地,也是亞得裡亞海未來最大的軍港。
但這些城市,無一有資格可稱伊斯特裡的都城。差不多位於三角形中心的畢齊諾才享有這一名號,犯人被秘密逮捕後,都要被押送至那裡。
扎特馬爾伯爵家門口,停著一輛囚車。這四個人立刻被押了上去,二個奧地利憲兵坐在他們旁邊——保證車內旅客在穿越伊斯特裡鄉村時的安全。途中,任何涉及到自己或是謀求聯合的言語都是禁止的,直到他們出庭受審。
在一個憲兵中尉的指揮下,十二名騎馬的憲兵分別在囚車前後和車門附近押解犯人,十分鐘之後,就要出城了。至於鮑立克,已被直接送往特裡埃斯特監獄,秘密囚禁起來了。
這些犯人被押到哪兒去呢?既然特裡埃斯特的監獄已經人滿為患,那麼奧地利政府又將把他們送進哪座城堡呢?這是桑道夫伯爵和他的朋友們最為關心的問題,但幾番試探,都徒勞無果。
夜色陰沉。車上的燈光,僅能照亮車前直到第一排押送憲兵的地方。一行人疾馳飛奔。桑道夫巴托裡扎特馬爾,靜靜地呆在角落裡,一動不動。薩卡尼更不願打破這沉寂,既不抗議他所遭受的逮捕,也不想問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兒。
出城之後,囚車一個急轉彎朝海岸駛去。桑道夫伯爵,從馬蹄的「嗒嗒」聲和沙子的「嚓嚓」聲中,可以辨聽到遠方激浪拍擊巖岸的聲音。瞬時之間,幾點燈火在黑暗中閃爍,又頓時熄滅。這是米日亞小鎮,囚車沒做片刻停留,便趕過去了。之後,桑道夫伯爵可斷定他們在沿著公路向鄉村奔去。
夜裡十一點,車子停下來換馬。那兒只有一間農舍,馬匹早已等著,準備隨時更替。這兒根本不是驛站,只是想避免去卡波迪斯特裡亞城再找罷了。
押解人員又上路了。囚車沿著一條夾在葡萄園圍牆之間的路前進。葡萄籐的嫩枝和桑樹杈交纏在一起。總在平原上行進,車速甚快。夜色很濃,大塊的積雲,被強勁的西洛可1東南風驅趕著,遮蔽了四周。伊斯特裡,六月的夜燥熱不堪,為了讓車內透氣,門上的玻璃時不時地被降下來。儘管如此,哪怕車外的景物就在近前,依然難於分辨。無論桑道夫伯爵、扎特馬爾和巴托裡怎樣注意路上的細微變化,比如風向、動身後所用的時間,都無法辨識出囚車的去向。毫無疑問,此案的審訊工作,要選一處無人知曉的地方,絕密地進行。
1歐洲南部焚風名。
約摸凌晨兩點,第二次換馬。和第一次一樣,停了不到五分鐘。
桑道夫相信他在茫茫的夜色中瞥見了幾幢房子,擠在一條路的盡頭,應該是一處市郊的邊緣。
這是畢熱鎮,一個縣城的首府,位於米日亞城南二十英里處。
馬一套好,憲兵中尉僅和車伕交待了幾句,囚車復又開始奔馳。
三點半左右,天色漸明。又過了一個鐘頭,根據旭日的位置,犯人有可能已弄清了囚車的行進方向,至少分得出個南北。但是,就在這時,憲兵將擋門的褥子放了下來,車內頓時漆黑一片。
桑道夫和他的兩位朋友索性放棄了這種入微的觀察。確實,這麼做也是無濟於事。最好還是隱忍、等待。
一個小時或許二個小時之後,——要估准經歷的時間是很難的,——囚車最後一次停在維西納達鎮,很快地換了馬。
從這時開始,唯一能察覺到的,就是道路變得十分崎嶇。車伕大聲吆喝,辟哩啪啦,揮鞭摧馬;馬蹄撞擊著山區堅硬多石的地面,山頭上,灰色的樹林層層疊疊,擋住了視線。有兩三次,犯人彷彿聽到了牧人的笛聲。年輕的牧人,一邊放牧黑山羊,一邊吹奏奇異的曲調。可是,這些除了顯示出途經的是山區,還能說明什麼呢?反正什麼也別想看見。
大概在早上九點,車速突然改變。我們可確信無疑,囚車通過山路的最高點之後,飛速往下衝。速度之快,好幾次,弄壞了車輪以維持平衡,好險。
確實,道路在崎嶇的馬熱爾山地盤旋,達到最高點之後,成斜線下降,通往畢齊諾城。儘管這座城市位於海拔很高的海岸上,但若干周圍的高地比起來,就像藏在山谷中一樣。即使在離城很遠的地方,也能望見鱗次櫛比的房屋,景色秀美,一座鐘樓高聳其上。
畢西諾是這個縣的首府,人口約二萬五千人,幾乎位於這座三角形半島的中部。莫拉克人,各部族的斯拉夫人,甚至齊卡恩人,都湧入這座城市,特別是趕集的日子,車來人往,生意紅火。
畢西諾這座伊斯特裡古代的都城,仍保留著它封建時代的特色。這在它的古堡身上體現得尤為明顯。古堡統治著好幾座現代化軍事機構,是奧地利政府機關的所在地。
六月九日上午十點左右,囚車經過十五個小時的行程,在古堡的庭院中停了下來。桑道夫伯爵,他的兩個同伴和薩卡尼下了車。片刻之後,便被分別關進拱頂牢房裡。牢房,只需爬上五十多級台階就可到達。
這是嚴格保密的囚禁。
儘管桑道夫、扎特馬爾和巴托裡之間沒有任何聯繫,也不可能交換想法,但卻擁有一個唯一的憂慮。起義的秘密是如何洩露的?是警察在跟蹤密謀時偶然發現的嗎?可是,沒有任何證據流散出去。特裡埃斯特和匈牙利及德蘭斯瓦尼亞的主要城市之間,已無任何通訊聯繫。莫非出了叛徒?可誰又是叛徒呢?隱密從未向任何人透露過;沒有一張紙片落入奸細之手;所有的文件都已銷毀。就是有人把阿克道托房子最秘密的角落都搜遍,也找不出一張可疑的字條來!可事情居然發生了。除了扎特馬爾伯爵尚未毀掉的密碼方格紙板之外,因為它或許還有用,警察什麼也休想發現。不幸的是,這塊紙板就要成為他們的罪證,因為無法解釋他的用途,除非是用以密碼通信。
總之,——犯人們還蒙在鼓裡——一切以薩卡尼以密碼信復件為基礎,串通多龍塔,將之譯成明文,已交到特裡埃斯特總督手中。僅此一條,就足以構成圖謀叛亂,危害國家安全罪。因此,他們無需經過特別審判,由一個軍事法庭依法執行。
叛徒,確有其人,而且,還近在眼前。一言不發,被捕、受審、甚至受刑,稍後再得到赦免,遠走高飛,以避開一切嫌疑。這就是薩卡尼玩的伎倆,無論什麼事,都玩兒得得心應手。
況且,儘管桑道夫伯爵上了這個騙子的當,——換一個人怕也難免——還決定要竭力將薩卡尼排除在事件之外。他想,這並不難,要證明薩卡尼從未參與陰謀,只是一個普通的會計,新近才被介紹到扎特馬爾家裡,只負責處理一些伯爵的私人事務,跟叛亂沒有任何瓜葛。如有必要,伯爵想請銀行家西拉斯-多龍塔作擔保,證明他這位年輕僱員無罪。雖然還沒治罪,萬一到了這步,伯爵認為,無論主犯還是脅從,都不會牽扯上薩卡尼。
總之,奧地利政府對特裡埃斯特以外的匈牙利和德蘭斯瓦尼亞的起義者該是一無所知。尚無跡象表明他們已受到了株連。對此,伯爵他們毫不擔心。至於自己,他們已決定矢口否認,除非有密謀的物證揭穿他們。若是這樣,也就死不辭。總有一天其他人會把失敗的獨立運動復興起來,會重又推出新的領袖。他們,要說認罪的話,就是坦陳他們的希望,指出他們為之奮鬥,並終會實現的目標。甚至不用為自己辯護,這一局既然輸了,便慨然就義。
桑道夫伯爵和他的兩個朋友認為,警察局的這次行動只限於極小範圍,這一判斷,並非毫無道理。在布達、佩斯、克洛桑堡,在所有那些一旦特裡埃斯特發出信號,便揭竿而起的城市裡,警察四處搜尋一無所獲。因此政府要秘密逮捕特裡埃斯特的三位起義領袖。之所以把他們囚禁在畢西諾城堡裡,之所以不希望此案了結之前張揚出去,就是妄圖通過這種安排,瞭解那封寄往特裡埃斯特的密碼信出自何人之手,又是從什麼地方寄出來的。
希望破滅了。約定好的訊號不曾發出,便不復存在了。獨立運動停息了,至少是暫時性地偃旗息鼓。因此政府出於無奈,只好以高級叛國罪的名義,將審判局限於桑道夫及其同謀。
然而,調查花費了一些時間。這樣,六月二十日前後,才開始對被告進行預審。被告之間沒有來往,只有在法官面前才得以見面。
政府將審判起義領袖的任務委以一個軍事法庭。大家清楚,這樣一個特別的法庭對案件的預審是何等簡短,審判和判決的執行又是何等迅速。
經過情形如下。
六月二十五日,軍事法庭在畢西諾城堡底層的一間大廳裡集會,同一天,被告出庭受審。
審判簡短而平淡,無任何意外事變。
上午九時開庭。從監禁以來,一方是桑道夫、扎特馬爾和巴托裡,另一方是薩卡尼,二者還是第一次碰面。在被告席上,桑道夫伯爵和二個朋友一一握手,彷彿是個新的證明,他們將同心同德。扎特馬爾和巴托裡的一個手勢,桑道夫伯爵心領神會,他們信賴他在法庭上要講的話。無論是伯爵還是他們二位朋友,都不願接受律師的辯護。時至如今,桑道夫伯爵的所作所為都光明磊落。在法官面前要講的話也一定擲地有聲。
法庭的門開著,從這一意義而言可以說是公開審判。然而,幾乎無人到場,因為此案沒有外傳。頂多,來了二十多個人,還都是城堡裡面的。
首先驗明被告身份。緊接著,桑道夫伯爵要求庭長說明他和他的朋友正在什麼地方受審,但這一請求被拒絕了。
薩卡尼的身份也經驗證,他沒有發表任何能將自己與同夥劃清界限的訟詞。
這時法官向被告出示了告密者提供給警察局的密碼信複製件,並宣讀了其內容。
當法官要被告承認是否接到過原件時,被告要求拿出證據。為此,他們出示了在扎特馬爾家裡搜出的密碼方格紙板。
桑道夫伯爵和他的二個同伴不能否認這塊紙板為他們所有。他們甚至試圖否認的念頭都沒有。事實上,在這一物證之前,也無話可說。既然密碼方格紙板是用來閱讀密碼信函的,被告接到了這封密碼信原件,是無可爭辯的事實。
這時他們才明白起義的秘密是如何洩露的,指控的依據又是基於何物。
從而,雙方的問答一下子明朗起來。
桑道夫伯爵不再否認,他代表兩個朋友宣稱,一場旨在使匈牙利擺脫奧地利,然後重建馬扎爾人王國的自治運動已經發動。要不是他們被逮捕,運動最近就會爆發,匈牙利即將重新獨立。桑道夫伯爵,作為起義的領導者,想把罪名都攬在自己的身上。但他的朋友都表示抗議,情願與之同生死、共命運,以同謀為榮耀。
審訊無法再繼續了,當庭長問到被告和外部的聯繫時,他們拒絕回答。一個名字也沒有吐露,一個人也不會出賣。
「您得到我們三個人的腦袋,」桑道夫伯爵簡單地答道,「該知足了。」
僅僅三個腦袋,因為桑道夫伯爵此時正努力為薩卡尼,這個年輕的會計開脫,他是經由銀行家西拉斯-多龍塔推薦,來到扎特馬爾家工作的。
薩卡尼只得證實伯爵的話,說他對陰謀一無所知。他是剛剛吃驚地得知,阿克道托這所寧和的住宅裡策劃著一起危害國家安全的陰謀。被捕時他之所以沒有抗議,是因為他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
桑道夫伯爵和薩卡尼都沒費什麼力氣,就達成了這種局面,或許軍事法庭對此已有了自己的結論。根據法官的意見,對薩卡尼的指控立即解除。
約下午二點,審訊結束,並且當庭審判。
馬蒂亞斯-桑道夫伯爵、拉蒂斯拉-扎特馬爾伯爵、埃蒂安-巴托裡教授,是為高級叛國罪,被處以死刑。
槍決的地點將設在城堡院中,四十八小時之後執行。
薩卡尼被免於各種刑事處分;但必須返回牢房,待死刑執行之後,方能獲釋。
判決書中還宣佈,沒收三名罪犯的財產。
法庭命令將桑道夫、扎特馬爾和巴托裡帶回牢房。
薩卡尼被帶回主塔樓三層的一間牢房。房間正好位於橢圓形走廊長軸線的一端。而桑道夫伯爵和他的兩個朋友,在他們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將被關在同一層樓上一間較大的牢房裡,這間牢房的位置正好在長軸線的另一端,和薩卡尼的牢房遙遙相對。這次,隔離解除了,他們將團聚一起,直至就義。
桑道夫和他的同伴,在法官面前重逢時,不得不克制彼此的感情。當牢裡只剩下他們三人時,激動的心情再也抑制不住了,三個人張開雙臂,緊緊擁抱。獄中難得的相聚,對他們豈止是一種安慰,簡直是莫大的歡愉。
「朋友們,」桑道夫說,「是我連累你們送命!但我卻並不請求你們寬恕!這關係到匈牙利的獨立!我們的事業是正義的!我們有責任捍衛它!為之犧牲是無上榮譽!」
「馬蒂亞斯,」巴托裡答道,「正相反,我們才要向你致謝,謝謝你把我們引入這一愛國主義事業,你的畢生都在為之奮鬥……」
「我們要並肩赴死!」扎特馬爾伯爵冷靜地說。
接下來,是片刻的沉寂,三個人環顧這昏暗的牢房,他們將在這裡度過生命中的最後時刻。四、五尺高的地方,有個窗洞開在主塔樓厚厚的牆壁上,從那兒透進一絲微光。房間裡有三張鐵床,幾把椅子,一張桌子和幾塊固定在牆上的薄板,上邊放了些器皿。
扎特馬爾和巴托裡陷入了沉思,桑道夫伯爵在牢房裡踱來踱去。
扎特馬爾孑然一身,無家無業,無牽無掛。只有他的老僕鮑立克為之哭泣。
巴托裡就不同了。他的死打擊的將不止他一個。他有妻室兒子,他的死訊會令他們悲痛欲絕!如果他們繼續生存,面臨的生活又是何等悲慘!一個沒有財產的女人,拖著個剛剛八歲的孩子!況且,即使巴托裡還有些財產,一旦宣判死刑,同時財產沒收,還不是人財兩空!
至於桑道夫伯爵,逝去的往事在頭腦中閃現。他已故的愛妻,躍然出現;他兩歲的女兒,被丟給老管家撫育;他的朋友們,也受了連累!他捫心自問,是否無悔,是否遠離了對祖國應盡的責任,因為懲罰超出了他本身,殃及太多無辜的人。
「不!……不!……我只是盡了我的責任!」伯爵不斷肯定。「祖國第一,高於一切!」
下午五點,一名看守走進牢房,把犯人的晚餐放在桌上,然後一言不發地出去了。桑道夫還本想打聽一下他們是在什麼地方,被關在什麼城堡。這一問題,似乎軍事法庭庭長認為不該回答,而可以肯定,在上面的嚴格命令下,看守也不敢多說什麼。
送來的晚餐,犯人們幾乎沒動。他們利用這一天所餘的時間來談論各種事情,希望有一天流產的運動能夠復興。接下來,有好些次,他們的話題轉到這次變故。
「現在我們知道了,」扎特馬爾說,「為什麼我們會被捕,警察又是如何通過查獲密碼信而全情盡知……」
「是的,這沒問題,拉蒂斯拉,」伯爵回答,「而這密碼信,是我們最後收到的幾封信中的一封,到底先落入誰手?又是誰弄的複寫?」
「而儘管有了複寫件,」巴托裡補充說,「沒有密碼方格紙板,又怎能破譯呢?」
「因此一定有人從我們這兒偷走了密碼方格,哪怕只是片刻功夫……」桑道夫說。
「被偷!……又是誰幹的呢?」扎特馬爾問,「我們被捕的那天,它還在我辦公桌的怞屜裡,警察就是從那兒把它搜出來的呀!」
確實無法解釋,密碼信還拴在信鴿的脖子上的就被擋獲了,在收信人接到之前就有人複製了,從而收信人的住所被發現,這一切或許,也應該承認是可能的。但如果不利用密碼方格紙板,而能譯出密碼信,就不可思議了。
「然而,」桑道夫又說,「這封密碼信卻被人破譯了,我們可以肯定,這只有利用密碼方格才能辦到!就是這封密碼信,向警察洩露了行動的蹤跡,也是以此信為依據,定了所有罪狀!」
「無所謂,反正豁出去了!」巴托裡答道。
「恰恰相反,至關重要,」伯爵叫道,「很可能我們被出賣了!有個叛徒,尚不為所知……」
桑道夫住了口,薩卡尼的名字躍入腦海中,但是他又排斥了這一念頭,拋得遠遠的,甚至不願向他的同伴提起。
桑道夫伯爵和他的兩個朋友繼續這麼談論著事件中無法解釋的一切,直到夜深。
第二天,看守的到來把他們從沉睡中喚醒,這是他們臨刑的頭一天清晨。槍決將於二十四小時之後執行。
巴托裡問看守是否能允許他再見見自己的家人。
看守回答,對此他沒接到任何指示。既然此案直至宣判之日都是秘密審理,既然作為監獄的城堡名字,都尚未公佈,政府不可能同意施與犯人們這最後的安慰。
「起碼,我們還可以寫信,收信人能收到嗎?」桑道夫問。
「我去拿紙、筆、墨水,供你們使用,」看守回答,「我只能允諾將你們的信送呈總督。」
「謝謝您,我的朋友,」伯爵說,「您已傾力而為了!感於您的惠行……」
「謝謝就足夠了,先生們。」看守顯然很激動。
這個正直的人很快拿來了書寫用品。犯人們用白天的一部分時間來安排後事。桑道夫伯爵將慈父的愛心,化作千叮萬囑,寄予他即將成為孤兒的小女兒;巴托裡在最後的訣別中,明證了一個丈夫對妻子的愛,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情;扎特馬爾則盡情抒發對自己的最後一位朋友——老僕人的真摯情感。
然而,這一天,儘管他們專心致志地書寫家信,心情卻難以平靜。多少次側耳傾聽,期望親人的腳步聲遠遠響起,穿過主塔樓的走廊;多少次抬首凝眸,像是看見牢門就要敞開,去最後一次擁抱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兒女!這是一種慰藉。可事實上,這道無情的命令,剝奪了他們與親人訣別的可能,也避免了那令人肝腸寸斷的生死離別,反倒更好一點兒。
門沒有開。無疑,巴托裡夫人和她的兒子,替伯爵撫育小女兒的郎代克,他們都不知道犯人們被捕後關在何處,甚至連鮑立克被禁於特裡埃斯特監獄也不知曉。可以肯定,起義領袖被定了什麼罪他們一無所知。因此,臨刑之前,犯人們不可能再見到他們了。
這一天起初幾小時就這麼流逝了。時而桑道夫和兩位朋友一起聊聊;時而,是長時間的沉寂,他們沉湎於各自的冥想。那時,整個一生在腦中浮現,記憶帶著超常的強烈和清晰。並非單純追溯往昔,喚起的一切回憶同樣將觀點構築。難道它們不正是預示著即將到來的永恆嗎?不正預示著一個不可思議、無法估量的無限明天嗎?
然而,當巴托裡、扎特馬爾完全浸於回憶之中時,伯爵卻始終被一種頑固的想法所困擾。他堅信在這起神秘的事件中他們被出賣了。以他這種性情的人,若不給予叛徒應有的懲罰,不管叛者是誰,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就先死去,他是不肯瞑目的。是誰截獲了密碼信,使警察藉以發現起義,並逮捕了起義領袖?是誰提供了破譯密碼信的工具?又是誰把它交給、或是出賣給警察局的?面對這些無法解答的問題,伯爵精神亢奮,激動不已。
因此,當他的朋友們安安靜靜地寫信或是一動不動地呆著時,他都如同一頭困獸,急躁、不安,沿著牢房的四壁來回走動。
然而就在他完全絕望之際,一種奇特的,但用聲學規律又完全可以解釋的現象就要為他揭示出本已認為永遠無法破解的秘密。
主塔樓的這一層上,各個牢房的門都開向走廊。有好幾次,伯爵從隔牆和走廊的牆壁夾角處走過時,都停了下來。在這個角落,門的接縫處,他確信聽到了一種捉摸不定的,相距甚遠的喃喃語聲。起初,他沒有在意;突然,一個人名吐出來——他本人的名字——這令他愈發仔細地湊耳聆聽。
顯然,一種類似人們在圓頂走廊或橢圓形屋頂的房子裡覺察到的聲學現象,在這裡發生了。聲音從橢圓一側的焦點發出,經拱形面傳播開來,能在橢圓另一側的焦點處聽到這聲音,中間其他各點都聽不到。這就是巴黎先賢祠的地下宮殿,羅馬的聖-皮埃爾教堂的拱形大廳和輪敦聖-保羅的「耳語廊」中存在的那種聲學現象。這些地方,哪怕是低聲在拱形建築的某一焦點上說話,對面也能清楚地聽見。
毋需懷疑,有那麼二三個人在走廊裡或是位於橢圓直徑端點之一的牢房裡說話,而桑道夫牢房的門正好處在這橢圓形走廊的另一焦點附近。
伯爵做了個手勢,兩個夥伴便靠近他身邊。三個人豎著耳朵,一起在那兒細聽。
話音清晰可辨,可一旦談話人稍微離開焦點,也就是說那決定這種奇特聲學現象的一點,句子便斷斷續續了。
這些就是他們聽到的,令他們吃驚不小的隻言片語:
「明天,處決之後,你就自由了……」
「那時,桑道夫伯爵的財產,一分為二……」
「沒有我,或許你還無法破譯這封密碼信……」
「而要不是我,從信鴿脖子上取到信,你根本不會到手……」
「總之,沒有人會懷疑,全靠我們,警察局才……」
「說不準,那些犯人現在正懷疑……」
「親朋、好友,連一個也到不了他們身邊……」
「明天見,薩卡尼……」
「明天見,多龍塔……」
談話戛然止住,關門聲傳了過來。
「薩卡尼!……西拉斯-多龍塔……」伯爵驚叫,「原來是他們兩個!」
他臉色煞白,望著兩位戰友。他渾身怞搐,心臟曾一度停止了跳動。瞳孔大得駭人,脖頸僵直,腦袋像要縮進肩膀裡去。這一切都表明,這個性格剛毅的人已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
「是他們!……無恥!……叛徒!」他怒吼般地重複著。
終於,立了起來,他環顧四周,大步流星地踏遍了牢房。
「逃!……逃!……」他叫著,「一定要逃走!」
這個數小時之後就要勇敢地走向死亡,聯想都沒想過要苛延生命的人,此時此刻只有一個念頭:生存,多龍塔和薩卡尼,要為了懲罰這兩個叛徒而生存!
「對!此仇必報!」巴托裡和扎特馬爾異口同聲。
「報仇?不!……伸張正義!」
桑道夫伯爵全身的氣力都傾注在這幾個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