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如果能有一個大陸可以為自己的某一地區而自豪,就像一個父親為他的某個孩子而感到自豪的話,那就是美利堅合眾國了。如果在合眾國的五十一個州(它們的五十一顆星星點綴著合眾國國旗的一角)裡能有一個州可以為自己的某一個城市而感到自豪的話,那就是維克尼亞州了。如果維克尼亞州能有一個城市可以為它的兒子感到驕傲,那就正是威斯頓市了,在這個城市裡剛剛作出了一個引起巨大反響的、將在本世紀的天文學年鑒裡佔據重要地位的發現!
至少這是威斯頓人的一致意見。
不難想見,那些報紙,至少是威斯頓的報紙,發表了關於迪安·福賽思先生和赫德爾森博士的熱情洋溢的文章。這兩個鼎鼎大名的市民的光榮,不也是整個城市的光榮嗎?哪一個居民沒有分享到一份光榮呢?威斯頓的名字不將與這個發現牢不可分地聯繫在一起嗎?
在這些美國居民中間,種種輿論的潮流是那麼容易波濤洶湧地發展起來,所以這些頌揚他們的文章立即就起了效用。因此,如果我們告訴讀者,說從這天起一群群喧鬧而狂熱的居民擁向莫裡斯路和伊麗莎白路的話,他就不至於感到驚奇了,即使他仍然感到驚奇,也請他相信我們的話就是。他們中無一人知道福賽思先生和赫德爾森先生之間的競爭,因此在這種情況下狂熱的民眾總是將他們兩人連在一起,這一點倒是毫無疑問的。因為對大家來說,他倆的名字是不可分離的,並將永遠地連在一起。這是這樣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以致幾千年後的歷史學家們也許會說這是同一個人的一個雙名!
雖然這種假設是否確有根據還有待於時間來作出檢驗,但現在迪安·福賽思先生卻得走到圓塔的平台上,西德尼·赫德爾森先生得走到方塔的平台上,答謝眾人的歡呼。大伙對他們高呼,他們則鞠躬致謝。
不過一個冷眼旁觀的人會發現他們所表現出來的並非是那種完全的快樂。在他們的勝利上遮著一重陰影,猶如太陽被一塊浮雲擋住一樣。前者斜著眼睛看著方塔,而後者則斜著眼睛望著圓塔。每人都看到另一個人在答謝威斯頓民眾的掌聲,而都覺得為自己而發的掌聲,不如為對方而響起的掌聲整齊。
實際上,這些掌聲都是一樣的。人群對兩位天文學家都一樣看待。迪安·福賽思不比赫德爾森博士得到的歡呼少,反之亦然,而且先後去這兩家的都是同一些人。
當歡聲震動每個街區的時候,弗郎西斯·戈登和米茨這邊,赫德爾森太太、珍妮和露露那邊,都在談些什麼呢?他們是不是在擔心波士頓天文台寄給報界的紀事會產生令人不快的後果呢?直至那時還保密的事情,如今已經揭開了。福賽思先生和赫德爾森先生,正式得知了他們之間的競爭。難道沒理由認為他們兩人,都將對這項發現提出自己的要求——如果不是利益至少也是榮譽——因而由此也許會產生一種對這兩個家庭來說十分令人遺憾的狀態嗎?
赫德爾森太太和珍妮看見人們到家門口遊行時的心情是不難想像的。博士上了平台,她們卻一點也不想在陽台露面。兩人揪心地看著這個預兆不祥的遊行。假使福賽思先生和赫德爾森先生,在愚蠢的妒忌心的驅使下爭奪起這顆流星來,大眾會不為這一位或那一位仗義執言嗎?兩人都將有自己的支持者,那時在整個城市群情激昂的情形下,這對未婚夫婦、這位羅密歐和這位朱麗葉,在一場使得兩個家庭成了凱普萊特家族和蒙太古家庭的學術爭吵面前處境又將如何?
至於露露,她火冒三丈,想要打開窗子斥責這些人。她只恨沒有一隻消防水龍來澆這群人,把他們的歡呼聲淹沒在滔滔的冷水之中。她的媽媽和姐姐好容易才把火爆性子的小姑娘的怒氣平息下來。在伊麗莎白路的房子面前也是同樣情況,弗郎西斯·戈登也恨不得讓這些欣喜若狂的人見鬼去,他們只會給已經很緊張的局勢火上添油的。他也和她們一樣不肯露面,而福賽思先生和奧米克隆則在圓塔上大出風頭,暴露出最不堪入目的虛榮心來。
就跟赫德爾森太太不得不克制住露露的急性子一樣,弗郎西斯·戈登也不得不平息米茨的怒火。她乾脆說要掃除這群人,這在她嘴裡可不是可以一笑置之的話。毋庸置疑,她手裡那每天熟練地使喚著的傢伙一定會可怕地揮舞起來。然而用掃帚迎接向你歡呼的人們,這也許太不禮貌了吧!
「啊!我的孩子。」那老女僕叫道,「這些哇啦哇啦亂叫的人都瘋了嗎?」
「我正要那麼想呢。」弗郎西斯·戈登回答說。
「這一切就是為了一塊在天上遊逛的大石頭!」
「正如你說的那樣,米茨。」
「一顆流星!」
「一顆流星,米茨。」弗郎西斯·戈登竭力忍住放聲大笑的情緒說。
「這正是我說的:流星。」米茨自信地說,「要是它能掉到他們頭上,壓扁一群人就好了!……我倒要問問你這個有學問的人,這能用來幹什麼?」
「用來使家庭失和。」弗郎西斯·戈登宣佈道。這時爆發了一陣更加熱烈的歡呼聲。
然而這兩位從前的朋友,為什麼不能同意平分他們的火流星呢?這裡面又圖不到任何物質利益和金錢好處,所牽涉到的僅僅是一個純粹柏拉圖式的榮譽問題。那麼為什麼不能把這個發現作為共同的發現,讓他們兩人的名字與這個發現連結在一起,直到世界末日?為什麼嗎?理由很簡單,就是因為這關係到了自尊心和虛榮心。而當事關自尊心和虛榮心時,誰敢誇口說他能叫人理智行事呢?
但看見這顆流星就有那麼光榮嗎?這難道不是純粹出自偶然的嗎?如果火流星不是那麼慇勤地,正好在迪安·福賽思先生和西德尼·赫德爾森先生把眼睛湊到目鏡面前的時候,穿越這望遠鏡的視野,它能讓這兩位實在有點自視過高的天文學家看到嗎?
況且,每日每夜,不是有成百上千的這類火流星、小行星、隕星經過天空嗎?甚至能否數得清這些成群結隊、隨心所欲地劃過黑暗的天穹的火球呢?六億顆,這就是根據學者們的說法,在一夜之中穿過地球大氣層的流星的數目,也就是說,二十四小時便有十二億之多。因此,這些發光的天體是數不清的,而據牛頓的說法,其中就有一千萬到一千五百萬是憑肉眼就能看見的。
「那就是說,」《笨拙報》——威斯頓唯一的一家將這事當作笑料的報紙指出,「在天上找到一顆火流星,並不比在麥地裡找到一顆麥粒更為困難些,有根據這樣說:那兩位天文學家關於這個不值得我們脫帽致敬的發現是有點誇大其辭了。」
但是如果說《笨拙報》這家諷刺性的報紙,沒有放過機會來施展它的逗笑本領的話,那麼它那些更嚴肅的同行們卻一點也沒學它的樣,它們抓住這個借口趁機賣弄起它們剛剛學來的,能使最有威望的天文學家感到妒忌的科學知識來。
「刻卜勒認為,火流星是從地球跑出去的氣體。」《威斯頓標準報》說,「但更接近事實的似乎倒是這些現象只是一些隕石,因為在隕石上人們總是發現有劇烈燃燒的痕跡。在普魯塔克的時代,人們已經把它們看作是一些含礦物質的天體,它們在經過地球時被地球的引力吸引過來,墜到我們這個星球的土地上。對火流星的研究表明,它們的成分與我們所認識的礦物沒有絲毫不同,總的來說,它們約含有簡單元素種類中的三分之一。然而這些元素的組合呈現出何等的多樣性啊!火流星的各組成部分有時小如鐵屑,有時大如豌豆或棒子,堅硬無比,把它們砸碎後可以看見結晶狀態的物質。有些流星甚至完全由天然狀態的沒受到氧化的鐵組成,有時其中混有一點鎳。」
《威斯頓標準報》所告訴讀者們的全是千真萬確的。與此同時、《威斯頓日報》則強調指出古往今來的學者們對於隕石的研究的一貫重視,它說:「狄奧根尼·阿波羅尼不是曾提到過一塊白熾的、像磨坊的大磨盤那麼大小的石頭嗎?它墜落在埃果斯·波塔莫斯附近,使色雷斯的居民們驚恐萬狀。要是有一顆這樣的火流星掉到聖安德魯教堂的鐘樓上,就會把鐘樓整個摧毀。說到這裡,請允許我們列舉幾塊來自太空深處、進入地球的引力範圍時掉在地面的隕石:在紀元前,在加拉西被當作萬神之母西拜爾加以崇拜、後來被運到羅馬的雷霆之石;在敘利亞發現、用來祭祀太陽神的隕石;在努馬朝代找到的神盾;在麥加珍藏著的黑色隕石;及用來製造著名的安塔爾寶劍的雷石。紀元以後,人們又描寫過多少隕石以及它們墜落時的情景啊:掉在阿爾薩斯的安西斯海姆的重二百六十磅的石頭;掉在普羅旺斯的維松山上的、有金屬光澤的、像人頭一樣大的黑色石頭;掉在馬其頓的拉裡尼的重七十二磅、發出硫磺氣味的、海泡石似的石頭;還有一七六三年掉在沙爾特的魯塞的、燙得碰都不能碰的石頭。此外我們不是還可以列舉在一二○三年墜落於諾曼底的來格勒城的火流星嗎?關於它,漢伯爾特是這麼說的:『下午一點,天空淨無纖塵,人們看到一顆火流星由東南向西北運動。幾分鐘後,從一小朵黑色的幾乎不動的雲裡傳來持續五六分鐘的爆炸聲,跟著又是三四聲,那光景就像火槍的槍聲混雜著無數面鼓的鼓聲一樣。每聲爆炸之後,那黑色的雲朵裡就衝出一團煙霧來。但那塊地方卻沒有任何發光現象。有一千多塊隕石降落在一個橢圓形的地帶裡,其長軸為東南一西北走向,長度為十一公里。這些隕石冒著煙,很燙手但卻不起火。人們發現,它們在掉下來後的頭幾天裡要比後來容易被砸碎。』」
《威斯頓日報》在幾欄的篇幅裡繼續以這種口吻說著,不厭其煩,這至少表現出編輯們的辦事認真來。
其他報紙也不甘落後。既然天文學是頭條新聞,大家便都談起天文學來。如果在這以後還有一個威斯頓人不精通火流星問題,那一定是他太不用心了。
《威斯頓新聞報》也在《威斯頓日報》提供的資料裡加上了自己的資料。它回顧了那只直徑為滿月的兩倍的火球。一二五四年,那只火球相繼在赫沃思、達林頓、達勒姆、敦提出現。它從一個地平線飛向另一個地平線而沒有爆炸,後面拖著一條長長的、發射出金光的尾巴,看上去很寬也很密實,在暗藍的天空上十分耀眼。這家報紙又說,這顆赫沃思的火流星沒有爆炸開,但法國卡斯蒂庸的一個觀察者,在一八六四年五月十四日所發現的那顆火流星的情況就不一樣了。雖然人們見著這顆流星只有五秒鐘的時間,但它的速度是那麼快,以致它在這麼短暫的時間內就在天上劃出了一條六度的弧形。它的色調先是藍綠色,繼而成了白色並且亮得出奇。從爆炸到聽見聲音經過了約三四分鐘,說明這是在六十到八十公里之外,因此它爆炸的猛烈程度當是超過了在地面上所不能發生的最強大的爆炸了。至於根據高度推算出來的這顆火流星的大小,它的直徑少說也有一千五百尺,它每秒應能飛行一百三十公里。這個速度比起地球繞日運行的速度來不知要高出多少倍。
接著,輪到《威斯頓晨報》,然後又是《威斯頓晚報》來談這個問題了。後面這家報紙更側重於談那些幾乎完全由鐵組成的火流星,這類火流星為數極多。它又對讀者們提起一個在西伯利亞發現的這類火流星,其重量至少有七百公斤;另一個在巴西找到的,重六千公斤;還有一個在圖庫曼的奧林波找到的,重一萬四千公斤;最後,還有個掉在墨西哥杜蘭戈附近的,重量竟達一萬九千公斤!
實際上,如果說威斯頓的部分居民在念這些文章時不由感到有點害怕的話,那並非言過其實。福賽思先生和赫德爾森先生的流星,既然是在大家所知道的那種條件下發現的,亦即它應當是一個極大的距離之外,那麼它的體積就很可能要比圖庫曼和杜蘭戈的火流星大得多。誰知道呢,也許它的大小等於或超過了卡斯蒂庸的隕石。當時人們估計後者的直徑為一千五百尺。這樣的龐然大物的重量能想像得出來嗎?而既然那顆流星曾在威斯頓的天頂上出現,那就是說威斯頓正處於它的軌道下方。因而只要這軌道也是環形的話,那它就還會經過這座城市。那麼,它就可能在經過威斯頓的時刻由於某種緣故停止飛行,威斯頓就將受到難以想像的撞擊!現在,把那個可怕的動能定律告訴那些還不知道的人,並提醒那些知道的人的時候到了,否則就將再也沒有機會了。動能等於質量乘以速度的平方。而根據更為可怖的自由落體的定律,對一二個由四百公里高度掉下來的火流星來說,當它快撞到地面時,這個速度是每秒將近三千米!
威斯頓的報界並沒有忽略這個責任,說句公道話,那些報紙從未如此地大談特談各種數學公式。
於是,漸漸地,某種恐懼降臨到這座城市。這個危險而威脅著大家安全的火流星,變成了人們在公共場所、各種圈子,以至家家戶戶的話題。尤其是居民中的婦女們,更是只夢見撞毀的教堂和夷平的房屋了。至於男人們,他們覺得聳聳肩膀更漂亮些,然而他們在聳肩膀時心裡卻並不踏實。可以那麼說,在憲法廣場和高級住宅區,日夜都有成群結隊的人守著。不管晴天陰天,那些觀測者一刻也不停歇。那些光學儀器商從來沒賣出去過這麼多的大大小小的望遠鏡和其他光學儀器。天空也從來沒有這樣地被威斯頓人的不安的眼光瞄準過。不管流星看不看得見,危險總是每時每刻存在著的,如果不說每分每秒的話。
但是,大家要說了,這種危險也同樣威脅著不同的地區以及流星所經過的城市、鄉鎮、村落啊。是的,這是不言而喻的。如果火流星如人們所設想的那樣繞地球運行的話,所有在它軌道下方的地點都將受到它墜落的威脅。然而威斯頓卻保持著害怕的最高紀錄(如果大家願意接受這個超現代化的字眼的話),其原因是首次發現這顆火流星的地點是威斯頓。
可是有一家報紙卻抵抗住了這種恐怖的傳染。這家報紙始終不願嚴肅對待這件事。相反,它對福賽思先生和赫德爾森先生很不留情,並開玩笑地把威脅著這座城市的災難歸罪於他們:「這些業餘愛好者在管些什麼閒事呢?」《笨拙報》說,「他們有必要用他們的望遠鏡和天文望遠鏡去給天空搔癢癢嗎?他們不能讓天空安生一點,不去開星星們的玩笑嗎?那些插足與己無關的領域,不知趣地闖入星際空間的學者,不是已經相當多,不是已經太多了嗎?那些天體是很怕羞的,它們不喜歡人們這麼近地瞅著它們。是的,我們的城市受到了威脅,如今誰也不安全了,而且這種局面無可救藥。失火、下冰雹、刮旋風,都能防範,但你去防範一顆大概有威斯頓的城堡主塔十倍之大的火流星的墜落,試試看!……只要它在掉下來的時候爆炸(這是這類東西常有的事),散落物是熾熱的話,那麼整個城市都會被轟擊、甚至焚燬。在任何情況下,我們可愛的城市都將毀於一旦,我們不該對自己諱言這一點!各自逃命吧!各自逃命!……但為什麼福賽思先生和赫德爾森先生不肯安安靜靜地呆在他們房子的一樓,卻偏要去窺視那些流星呢?是他們的不知趣惹惱了它們,是他們的罪惡的陰謀把它們勾引來的。如果威斯頓被摧毀,如果它被這顆火流星粉碎或燒燬,那就是他們的過錯,應當怨他們!……確實,我們要問那些真正公正無私的讀者,也就是說,威斯頓《笨拙報》的所有訂戶,那些天文學家、占星家、氣象學家以及其他稱之為家的畜牲,究竟有什麼用處?他們的工作帶來過什麼好處?……提出這個問題就等於回答了這個問題。至於我們,我們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堅持我們的眾所周知的信念,這種信念被一個法國人、赫赫有名的布裡雅·薩瓦蘭的天才的雋永的名言如此完美地表達了出來:『發現一個新菜餚比發現一顆星星更能為人類造福!』對於這兩個為發現一顆簡簡單單的火流星而不怕給自己的家鄉招來最糟糕的災禍的罪人,布裡雅·薩瓦蘭又將如何蔑視他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