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的修長的身材像散了架似的,他的襯衣經常沒有領子,也從來沒有袖口,褲子皺得像螺絲起子,背心上的三個扣子掉了兩個,上衣肥大,口袋裡鼓鼓囊囊地塞滿了各式各樣的小玩藝兒,從頭到腳的穿戴都污穢不堪,是他隨隨便便從他那堆亂七八糟的衣服裡揀出來穿上的,這就是澤費蘭·西達爾的外貌,這也就是他所理解的優雅。
他有著一雙像地窖的頂子一樣傾斜著的肩膀,末端垂著兩條猿臂,一雙多毛的然而靈巧得驚人的大手,不知隔多長時間這雙手的主人才讓它們接觸一下肥皂。
如果說他的腦袋和大家一樣,長在身子的最高部位,那是因為他沒能換一種長法。不過這位奇人自己彌補了這點,他提供了一張醜得出了格的臉讓大家欣賞。沒有比他那張線條皺蹙、極不協調的臉更「引人注目」的了:笨重的方下巴,肥厚的嘴唇,大嘴裡擠滿了出色的牙齒,又大又扁的鼻子,沒有好好卷邊的耳朵,彷彿厭惡地躲開腦袋避免與它接觸,這一切都只能非常間接地勾起人們對英俊的安弟努烏斯的回憶來。相反,那高高隆起的、線條高貴的令人讚歎的前額,座落於這張古怪的臉上面,就像一座神廟座落在小山上面一樣,這是一座能夠容納最卓越的思想的神廟。最後,為了徹底使見到他的人莫名其妙,澤費蘭·西達爾又在這個寬闊的前額下方開了一雙鼓起的暴露於日光之下的大眼睛,這雙眼睛時而露出絕頂聰明的神氣、時而又露出蠢笨無比的神氣來。
在精神上,他和同時代人的平庸也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他自幼就反對一切正規的教育,宣稱要進行自我教育,他的父母也不得不對他難以馴服的意志讓步。總的來說,這樣做的結果對他們來說並不太糟。在別人還坐在中學的板凳上捱時光的歲數,澤費蘭·西達爾就已參加了所有名牌大學的考試——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考著玩的——而且總是取得第一名。
但是這些成績都是剛取得就被淡忘了。因為這個優勝者總是忘了在開學時到校報到,於是那些名牌大學只得不斷地在名冊上劃去他的名字。
十八歲時,父母的去世使他有了行動的完全自由,並擁有一萬五千法郎年金的收入。他急急忙忙在他的教父和監護人、銀行家羅伯特·勒格爾(西達爾按童年的習慣稱他「叔叔」)所要求他簽署的文件上簽了字,擺脫了一切牽掛之後,便在巴黎卡賽特街的一座房子的七樓的兩個小房間裡住了下來。
在他三十一歲時,仍然住在那裡。
他在那裡落戶以來,那地方並沒有擴大,但在那兒堆積的東西卻多得驚人。人們可以在那裡看見亂糟糟的各種機器、電池、電機、光學儀器、曲頸瓶,以及上百種其他雜七雜八的儀器。一堆堆的小冊子、書籍、紙張,從地板一直摞到了屋頂,也堆在桌子和唯一的一張椅子上,把它們同時都加高了,結果我們的奇人坐在椅子上伏案寫字時,竟沒有發現這個變化。而且,當他覺得這些東西太礙事時,他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消除這種不便。他一揮手就把幾疊紙張扔到房間的另一頭,於是他覺得天下太平,便坐在收拾得整整齊齊的桌前開始工作,因為桌子上什麼都沒有了。但正因為地方空了下來,卻又為以後在上面亂堆一氣作好了準備。
澤費蘭·西達爾到底幹些什麼呢?
必須承認,一般來講,他只不過是在永不熄滅的煙斗的香煙繚繞之中沉思遐想而已。但每隔一段長短不一的時間,他便會想出一個主意。每逢這種日子,他就用自己的方法收拾一下桌子,也就是說拳頭一揮一掃而光,然後在桌前坐下,不管這項工作要進行四十分鐘還是四十小時,都要到做完才肯離開桌子。寫完最後一句話以後,他就把寫著研究結果的紙扔在桌上,就這樣桌上又開始堆起新的一堆紙來。只有當他又鼓起新的工作勁頭時,它才會像先前那堆紙一樣被打掃掉。
這些接二連三產生的、無一定時間規律的工作熱情,使他對各方面的問題都有了一些接觸:微積分、物理學、化學、生物學、哲學、純科學和應用科學,都曾吸引過他的注意力。不管是什麼問題,他總是同樣狂熱地猛攻一氣,直到解決了才能住手,除非……
除非另一個念頭分了他的心。可能這個過分異想天開的人會在幻想的原野上被另一隻蝴蝶的色彩迷住,因而又追逐起這第二隻蝴蝶來。他在陶醉於第二個夢想時,會把先前的工作忘個一乾二淨。
但這也只不過是暫時擱置起來。說不定哪天,他會在無意中又發現自己沒完成的工作,於是懷著全新的熱情又猛幹起來。哪怕是經過兩三次這樣的中斷,他也總能最後找出結論來。
在澤費蘭·西達爾常常輕蔑地一腳踢開的這堆廢紙中,包含著多少聰明深刻的見解,多少關於精神科學和實驗科學的最困難的課題的結論性的評語,多少實用的發明啊!他從來沒有想在這個寶庫裡牟取什麼利益。除非他的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中,有人在他面前抱怨自己的研究工作——不管哪方面的——一無所獲的時候。
這種時候,西達爾就會說:「等一等,關於這個,我大概有點東西。」
同時,他伸出手臂,憑著一種奇妙的嗅覺,一下子就從千萬張多少都有點揉皺了的紙張中,找出與他朋友的問題有關的那一張,把這份科學文獻交給他朋友,並允許他不受任何限制的加以利用。他一次也沒想到過,這樣做是違背自己利益的。
錢嗎?那有什麼用?當他需要錢時,他就去找他教父羅伯特·勒格爾先生。勒格爾先生不再是他的監護人了,但仍然是他的銀行家。西達爾每次從他那裡回來,都帶回一筆款子。等他把這筆錢花得精光,就再去找勒格爾先生。自從西達爾住到卡賽特街,他一直是這樣十分滿意地生活的。一個人有著不斷產生的慾望而又能逐一實現,這當然是一種幸福,但卻不是唯一的幸福。澤費蘭·西達爾則沒有這種慾望,而他倒感到完全幸福。
五月十日這天早上,這個幸運兒舒舒服服地坐在他唯一的椅子上,兩隻腳擱在窗台上,比腦袋還要高出幾厘米,他嘴裡銜著一隻特別令人喜愛的煙斗,猜著印在一個紙兜上的一些字謎和方格字遊戲作為消遣,那紙兜是雜貨店老闆給他送食品時的贈品。當這項重要工作一旦做完,答案一經找出之後,紙兜便被拋進了紙堆。然後,他的左手又漫不經心地向桌子伸去,下意識地想拿點什麼東西,隨便什麼都行。
這只左手碰到了一捆沒有打開的報紙,澤費蘭·西達爾碰運氣似地從中抽出來一張,這是一份一周前的《每日報》。對於這樣一個生活在時間和空間之外的讀者,即使這樣陳舊的新聞也沒有什麼關係的。
於是,他的眼光投向第一頁,當然,他什麼也沒看進去。他就這樣,瀏覽了第二頁和其他各頁,直到最後一頁。在這頁上,他對廣告倒大感興趣。接著,他又糊里糊塗地翻回到第一頁,卻還以為是翻到了下一頁呢。
他的眼光無意地落在頭條新聞的開始,直到這時那顯得愚笨透頂的巨大的瞳人才閃出一線智慧的光芒。
越往下讀,這光芒越顯得明亮,等到讀完時,就已經成為一團火焰了。
「瞧!……瞧!……瞧!……」澤費蘭·西達爾用三種不同的語氣喃喃地說,又重頭開始念了起來。
在自己孤寂的房間裡大聲說話,可算是他的一種習慣。他甚至愛用複數人稱說話,大概是為了給自己一種愉快的幻覺,似乎有那麼一批全神貫注聽他演講的聽眾,這批想像中的聽眾當然為數眾多,因為他們包括西達爾從未有過的,也永遠不會有的所有學生、朋友和崇拜者。
這一回,他不那麼健談,只是發出三聲驚歎。《每日報》上的這篇文章強烈地吸引住了他,他默不作聲地讀著。
他念的是什麼,那麼津津有味?
其實他不過是全世界最後一個知道有那麼顆威斯頓的火流星,只是因為偶然的機會他才讀到這篇關於那個神話般的金球的文章,因而知道了威斯頓火流星的獨特的構成。
「這才真叫怪事!……」他讀完了第二遍,自言自語地說。
他沉思了一會,然後把腳從窗台上拿下來,走近桌子。
又一陣工作的熱勁無疑就要爆發了。
他毫不遲疑地從雜誌堆裡找到一本科學雜誌,把帶子扯斷,一翻就翻到了要找的那頁。
一份科學雜誌有權比一家大報技術性更強,這本雜誌也不例外。在用幾句話說出火流星的基本數據:軌道、速度、質量、體積和性質之前,有好幾頁是深奧的曲線和代數運算。
澤費蘭·西達爾毫不費力就吃透了這種很難消化的精神食糧,然後他朝天空望了一眼,看到藍藍的天上沒有一絲雲彩。
「咱們倒要好好看看!……」他一邊用急躁的手飛快地計算著,一邊喃喃地說道。
做完這些,他又把胳膊伸到放在一個角落裡的一堆紙下。用一種只有經過長期實踐才能達到的高度準確的動作,把這堆紙拋到了屋子的另一個角落。
「我那麼有條理,真是令人驚奇!」當他看到自己這番「收拾」達到了預期的效果,一架天文望遠鏡出現時,便以顯然十分滿意的口氣這樣說道。那望遠鏡上裹滿了灰塵,活像擱了上百年的瓶子。
轉眼之間,他把望遠鏡拿到窗前,對準剛才計算出來的天上的某一點,把眼睛湊到了目鏡上去。
「準確之至。」他觀察了幾分鐘後說。
他又思索了幾分鐘。然後深思熟慮地拿起帽子,走下他那七層樓。再後,他朝德勞特街的勒格爾銀行走去。整條街都理所當然地以這家銀行而感到自豪。
澤費蘭·西達爾只知道一種趕路的辦法,從來不坐汽車、電車或是馬車,不管目的地有多遠,他總是步行前往。
但就是在這種最自然、最常見的體育運動中,他也總是表現得與眾不同。他低著腦袋、肩膀左右扭動著,就像在沙漠中一樣地在這個城市裡走著。對於車輛和行人,他都若無其事地不加理會。所以,那些被他撞著或者太有點不拘禮儀地踩著腳趾的行人,都紛紛罵道「粗坯!」「沒教養!」野傢伙!」那些害怕為報紙的雜聞欄——而澤費蘭·西達爾則可能將充當某條雜聞中的遇難者的角色——提供材料,不得不緊急剎車的馬車伕們,用他們悅耳的歌喉對他叫嚷了多少更加有力的罵人的話啊!
對這些他都毫不理會。就像航船後面形成的波紋一樣,他的身後響起一片咒罵的交響樂,而他卻繼續鎮定自若地邁著不緊不慢的、堅定的大步走著。
他用二十分鐘就走到了德勞特街勒格爾銀行。
「我叔叔在嗎?」他問一位見他過來便站了起來的公務員。
「在,西達爾先生。」
「就他一個人嗎?」
「是的。」
西達爾推開釘著軟墊的門,走進了銀行家的辦公室。
「呵!……是你嗎?」勒格爾先生看到這個假侄兒出現在面前,便機械地問道。
「既然有血有肉的我就站在這裡,」西達爾答道,「那我敢說你的這個問題就是沒話找話,而回答也是多此一舉。」
勒格爾先生真誠地笑起來,他對他教子的古怪行徑已經習慣了。他認為這是個精神失去平衡,但在某些方面卻是個天才的人物。他這看法是對的。
「這倒不錯。」他承認道,「不過直截了當回答我個『是』字,豈不簡單得多。那麼,關於你來這裡的目的,我是否有權動問呢?」
「您有這個權利。因為……」
「不用說了!」勒格爾先生打斷他說,「我的第二個問題和第一個一樣,也是多餘的,經驗已經告訴我,只有在你要用錢的時候我才能看到你。」
「對嘍!」澤費蘭·西達爾說,「您不是我的銀行家嗎?」
「這倒不錯,」勒格爾先生同意道,「可你真是個奇特的主顧!那麼關於此事,你是否允許我給你提一項建議?」
「如果這使您愉快的話……」
「我建議你別太節儉!真見鬼,我的好小伙子,你把你的青春都用來做什麼了?你知道你在我銀行裡的帳目情況嗎?」
「毫無所知。」
「很簡單,你那帳戶真是嚇死人。怎麼搞的!你父母給你留下了一萬五千法郎以上的年金,可你卻連四千都花不了。」
「哦!……」西達爾道,他對這個少說也已聽到過二十次的情況仍然顯得十分吃驚。
「事情就是這樣。因此,你的利息越存越多。我不知道你現在有多少存款,但肯定超過十萬法郎。這些錢往哪兒花呢?」「我將研究這個問題。」澤費蘭·西達爾嚴肅地說,「另外,如果這筆錢使您感到麻煩,那您把它摔開就是。」
「怎麼摔開呢?」
「給別人,這再簡單也沒有了。」
「給誰?」
「誰都行,您想讓我拿它怎麼辦呢?」
勒格爾先生聳了聳肩膀。
「那你今天到底要多少?」他問道,「二百法郎,像往像一樣嗎?」「一萬法郎。」澤費蘭·西達爾答道。
「一萬法郎!」勒格爾先生十分驚奇地重複了一遍,「這倒是新鮮事!你想用這一萬法郎做什麼呢?」
「旅行。」
「高明之至。去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澤費蘭·西達爾說。
勒格爾先生被逗樂了,他狡猾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教子兼顧客。
「那倒是個好地方。」他認真地說,「這是一萬法郎。你就要這些嗎?」
「我還需要一塊地。」澤費蘭·西達爾答道。
「一塊地?」勒格爾先生重複道,他像俗語所說的,越聽越糊塗了。「什麼地?」
「一塊普普通通的地。比方說,兩三平方公里。」
「一小塊地,」勒格爾先生冷冷地說,他又嘲笑地問:「是在意大利人大街嗎?」
「不是,」澤費蘭·西達爾答道,「不在法國。」
「那在哪兒?說呀。」
「我不知道。」澤費蘭·西達爾無動於衷地又講了一遍。勒格爾先生好不容易忍住了笑。
「這樣倒還可以有所選擇。」他贊同地說,「可是,告訴我,親愛的澤費蘭,你是不是有點……神經?請問這些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打算做一樁買賣。」澤費蘭說,他的額頭因努力思索,出現了一道道皺紋。
「一樁買賣!……」勒格爾先生驚奇到了極點,他叫了起來。
這個怪物會想做買賣,確實令人吃驚。
「是的。」西達爾說。
「大買賣?」
「不,……」澤費蘭·西達爾說,「不過五六萬億法郎罷了。」
這一回,勒格爾先生可真的憂心忡忡地打量他的教子了。他要不是說笑話,那就瘋了,真瘋了。
「你是說……」他問道。
「五六萬億法郎。」澤費蘭·西達爾用平靜的聲音又說了一遍。
「你頭腦還正常嗎,澤費蘭?」勒格爾先生又問道,「你可知道,地球上的全部黃金還不到這個驚人數字的百分之一?」
「地球上也許如此,」西達爾說,「在別處,可就是另一碼事了。」
「別處?」
「是的,與這裡的垂直距離是四百公里。」
一線閃光掠過勒格爾先生的腦海。他和地球上所有的人一樣,由於報紙長期以來喋喋不休地談論這同一個題目,也已通曉有關情況。他覺得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他也確實猜對了。
「是火流星嗎?……」他結結巴巴地說,臉色不由得有點發白了。
「是火流星。」西達爾安詳地表示同意。
如果不是他教子,而是別人對勒格爾先生說這種話,他準會把對方立刻趕出門去。一個銀行家的時間太寶貴了,不能用來聽那些瘋子的胡說八道。但澤費蘭·西達爾跟大家不一樣。他的腦袋瓜是有毛病,唉!這倒是確確實實的。不過,在這個有毛病的腦袋瓜裡,卻有一副天才的頭腦,對於這副大腦來說,世界上沒有任何先天的不可實現的事情。
「你想開發那顆流星?」勒格爾先生面對面地盯著他的教子說。
「有什麼不行呢?這有什麼了不起的?」
「可你剛剛說過,這顆流星離地面有四百公里。我想你總不會以為自己有本事能爬到那上面去吧?」
「假使我能使它掉下來的話,那又有什麼必要要這樣做呢?」
「辦法呢?」
「我找到了。這就夠了。」
「你找到了!……你找到辦法了!……那麼遠的天體,你如何作用於它?你把支點放在哪裡?使用什麼力量?」
「把這些都解釋給您聽就太費時間了,」澤費蘭·西達爾說,「而且毫無用處:您不會懂的。」
「你真客氣。」勒格爾先生道謝說,他並沒有生氣。
但是,在他的再三請求下,他的教子最後還是同意了給他做些簡略的解釋。這篇稀奇古怪的故事的敘述者,在這裡還要對這些簡略的解釋再做一番刪節,同時指出儘管銀行家對冒險事業的興趣是眾所周知的,這時他卻絲毫不想對西達爾這套有趣的、但也許過於大膽的理論表態。
澤費蘭·西達爾認為,物質只是種表面現象,實際上它並不存在。他想用人們無力設想物質內部結構這一事實來證明這一點。人們可以把物質分為分子、原子,甚至基本粒子,卻總要剩下來某一部分東西;對於它,人們又得重新提出全部的問題來,於是又得從頭搞起,這樣沒完沒了地繼續下去,直到人們終於接受這麼一個第一性的要素。這種要素並非物質,這種非物質的要素就是能。
能是什麼?澤費蘭·西達爾承認他一無所知。由於人只能通過感官與外部世界保持聯繫,而人的感官又只能接受屬於物質的東西的刺激,所以一切不屬於物質的事物是人無從感受、瞭解的。如果說人能夠通過純粹理性的努力,而承認一個非物質世界的存在,那麼因為他無從比較、他也無從理解這個非物質世界的本質。只要人類沒增生出新的感官,事情便將永遠如此。
不管關於這一點究竟是怎樣一回事,據澤費蘭·西達爾認為,能充斥宇宙,並在兩種極端之間搖擺著。這兩種極端是:絕對平衡——這只有當能平均分佈於全宇宙時才能辦到;絕對集中——所有的能都集中到一點上,在這種情況下,這一點的周圍是一種完全的真空。由於宇宙是無限的,這兩種極端也就都是不可能達到的。其結果,內在的能便處於一種永恆的「攝放」狀態。一切物體都不斷吸收著能,這種能量的集中必然在別處引起相對的真空。於是另一方面,物質又把它所禁錮的能釋放到宇宙空間裡去。
因此,和經典的公理「任何物質既不產生也不消滅」相反,澤費蘭·西達爾提出「任何物質都可以產生,也可以消失」。物質不斷地破壞,又不斷地重新形成。每變換一種狀態,都伴隨著能的釋放和相應物質的毀滅。
如果說我們的儀器無法證實這種毀滅,那是因為它們太不完善了,而巨大的能蘊藏在小得無法估計的碎片裡,因而(按照澤費蘭·西達爾的看法)這就說明了何以星星之間的距離與它們有限的體積相比竟大得不可思議。
這種毀滅並不因為它未被證實而不存在。聲、光,電、熱,間接地證明了它的存在。這些現象便是被釋放出來的物質。能的釋放便是通過它們而表現出來的,儘管它只是以一種粗糙的、半物質的形式表現出來。純粹的能可以說是種昇華物,它只存在於物質世界之外。它形成包裹著每個物體的「力層」,其強度與物體的體積成正比,離物體表面距離越大強度越小。能的這種表現,能的這種不斷集中的趨向,就是引力。
這就是澤費蘭·西達爾講給有點目瞪口呆的勒格爾先生聽的理論。應當承認,人們往往會為更小的事弄得目瞪口呆的。
「既然如此,」澤費蘭·西達爾得出結論道,好像他剛才提出了些最簡單的建議似的,「我只須釋放少許能量,把它引向宇宙中某處合適的位置,使我能任意對其附近的一個天體施加影響,這個天體不大,但也具有極高的能。這簡直有點像兒戲。」
「你有辦法釋放這種能嗎?」勒格爾問。
「我有辦法替它打開一條通道,排開任何屬於物質的東西,這跟釋放出能並把它導向某一點是一回事。」
「這樣的話,」勒格爾先生驚叫道,「你會打亂整個天體結構的!」
澤費蘭·西達爾對這種異乎尋常的假設一點也不顯得吃驚。
「目前,我製造的機器還只能產生小得多的效用。」他謙遜地簡簡單單承認道,「然而,它足以影響一顆幾千噸重的破流星。」
「但願如此!」勒格爾先生下了結論,他開始被打動了。「可你的流星,你打算讓它落在哪兒?」
「落在我的地裡。」
「什麼地?」
「等我做完必要的計算後,您將替我買下來的那塊地。這我會給您寫信的。當然,只要可能,我會挑一個荒蕪的、地皮不值錢的地區。在辦理賣契時您也許會碰到一些困難。因為我不能完全自由挑選,也許我挑的地方不太好去。」
「這就是我的事了。」銀行家說,「電報的發明就是為了這個的。這事我可以負責。」
澤費蘭·西達爾獲得這個保證之後,把一萬法郎紮成捆裝入口袋,便像來的時候一樣又大步地走回家去了。他一關上門,先以習慣的方式用手背打掃乾淨桌子,就坐了下來。
他的工作勁頭肯定又空前高漲了。
整整一夜,他拚命計算,到了早晨,答案就出來了。他確定了應當作用於流星的力的大小、時間、適當的方向,也確定了流星墜落的時間和地點。
他立即抓起筆,給勒格爾先生寫那封預先講定要寫的信,下樓把信投進郵筒,然後又上樓把自己關在家裡。
他關上門,走到房間的一個角落。前一天他那麼準確而又出色地把蓋著天文望遠鏡的紙堆拋到了這裡,而今天,要做的卻是個相反的*作。西達爾把手抄到紙堆下面,然後用這只很有把握的手,又把它送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第二次「收拾」的結果,使一個發黑的箱子見了天日。澤費蘭·西達爾毫不費勁地拿起它來,搬到屋子中間,對準了窗口。
箱子外表沒有什麼很特殊的地方,是一個漆成暗色的木頭方盒。裡面儘是些線圈,夾在一套玻璃燈泡中間;燈泡的尖頭用銅絲兩個兩個地連在一起;銅絲一對比一對細。箱子上面,是一個金屬反光鏡,裝在一個支軸上。反光鏡沒有任何遮蓋,鏡的焦點上有一個紡錘狀的燈泡,沒有任何物質的導線把它與其他玻璃燈泡連結在一起。
澤費蘭·西達爾借助於精密儀器把反光鏡對準他在前一天夜裡計算出來的方向。然後,他查看了一下,覺得一切正常,便把一個閃著耀眼光芒的小筒放進箱子的下部。他一邊干,一邊按他的習慣講著話,彷彿想讓一大群聽眾欣賞他的口才。
「先生們,這是西達爾元素,它的放射性相當於鐳的十萬倍。我承認——這話只能在你我之間說說——我之所以使用這種元素,多少是有點想出風頭。這種元素倒是沒有害處,但地球放射的能已經太多了,再加上這個有點多餘。這就像是滄海一粟。不過,我覺得在這種性質的實驗中,讓它登台表演一番,也沒有什麼不妥。」
他一邊說,一邊關上箱子,把箱子裡伸出的兩條電線接在一個擱在架子上的電池的兩極上。
「中子漩渦,先生們,」他又接著說,「可以毫無例外地排斥開一切物體,不管它們是帶正電還是帶負電,因為它自己是中性的。另一方面,既然它是漩渦,那麼它就具有漩渦的形式,這連小孩子也能明白。我會想到去發現這些東西,真是運氣太好了……在生活中一切都是多麼有用啊!」
電流回路接通了。箱子裡發出輕微的嗡嗡聲,支軸上的玻璃燈泡射出了淡藍色的光線。那燈泡幾乎立即開始了一種旋轉運動,起初很慢,接著一秒秒地加快,不一會兒就快得令人頭昏眼花了。
澤費蘭·西達爾看了一會跳著瘋狂的華爾茲舞的玻璃燈泡。然後,他的目光沿著與反射鏡的軸相平行的方向,消失到宇宙的深處。
乍看起來,這台機器的作用似乎沒有任何物質的跡象可供辨認。但是一個細心觀察的人卻會注意到一個雖說不顯眼,卻很奇特的現象。在空氣中懸浮著的灰塵,一接觸到金屬反射鏡的邊緣,就像是無法逾越這道界限,又好像是碰到了看不見的障礙,猛烈地旋轉起來。這些灰塵包圍出一個截圓錐體來,截圓錐體的底面落在反射鏡的圓周上。這個由不可觸摸的、旋轉著的微粒構成的截圓錐體,在離機器兩三米的地方,逐漸變成直徑為幾百厘米的圓柱體。這個由灰塵形成的圓柱體到窗外空氣流通的地方仍然存在,雖說那天正刮著相當大的和風,它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遠處。
「先生們,我很榮幸地通知諸位:一切順利。」西達爾一邊說,一邊在唯一的那張椅子上坐下,點著了他精心填滿的煙斗。
過了半小時,他關了機器。在這一天和其後的幾天裡,他又每天*作幾次,每次都留意使反射鏡對準天空中鄰近的另一點。他就這樣絕對精確地*作了十九天。
第二十天,他剛開動機器,點起他忠實的煙斗,發明的魔鬼又一次佔據了他的大腦。他曾經為羅伯特·勒格爾先生簡略地說明過物質不斷消滅理論的某一種結果,現在鑽進了他的思想,使他眼花繚亂了。跟往常一樣,他一下子就設想出了一種自動充電的電池的工作原理。這種電池靠連續反應進行充電,最後一個反應又可以使分解了的物質回到最初的狀態。這樣的電池顯然能一直工作到所用的物質完全消失,全部轉化為能為止。這實際上是種永動機了。
「啊呀呀!……咳!……啊呀!」澤費蘭·西達爾大為激動,結結巴巴地叫道。
他以自己的方式思考起來,這就是說把他全部生命力一下子集注於一點。這樣集中起來的思想,真好像是一支聚集了所有的太陽光的光芒萬丈的畫筆一樣,指向問題的陰暗角落。
「沒有反對意見,」最後他高聲地說出了他的思維的結果。「必須馬上進行試驗。」
澤費蘭·西達爾抓起帽子,衝下七樓,闖進馬路對面的一家小木匠作坊。他簡明扼要地給那個細木匠說明他想要的東西:在一根鐵軸上安個輪子,輪子周圍安二十七個他規定了尺寸的鬥,用來裝二十七個大口瓶,當輪子轉動時,大口瓶應能保持垂直。
他做完這番解釋之後,便要求立即開始製作,接著又走了五百米,到了一家化學產品商店,他是那裡的老主顧了。在那裡他挑了二十七個大口瓶。店員用一張厚紙把瓶子包好,又用一根結實的繩子捆上,還在繩子上鉤上一隻舒適的木頭把手。
包裝完畢,澤費蘭·西達爾提著紙包正打算回家,卻在門口撞到了他那為數不多的朋友中的一個。這是個有真才實學的細菌學家。西達爾沉浸在自己的夢想中,沒見到細菌學家,細菌學家卻看到了他。
「瞧,西達爾!」他叫道,熱情地半張著嘴笑著。「真是巧遇!」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被招呼的這位冷漠地朝外部世界睜開了他那雙圓滾滾的眼睛。
「瞧!」他回聲似地說,「瑪賽爾·勒魯!」
「正是本人。」
「您好嗎?……您知道,我見到您真是高興。」
「我好極了,一個即刻就要乘火車的人還會不好嗎?正如您看見的,我斜背著挎包,裡面裝著三條手絹和幾樣梳洗用具,這就去海邊痛痛快快呼吸一個禮拜的新鮮空氣了。」
「真是幸運兒!」西達爾說。
「您也可以這樣嘛,這全在您自己。我們擠一擠,兩個人都可以裝進火車去的。」
「這倒是真的!……」澤費蘭·西達爾說。
「至少您在巴黎沒有什麼離不開的事吧?」
「沒有。」
「您沒有什麼要緊事?……沒有正在搞什麼試驗嗎?……」
西達爾真心誠意地在記憶裡搜索了一番,回答說:「一點事也沒有。」
「既然這樣,您就去吧。放一個禮拜假,這對您大有益處。而且我們還可以在海灘上大擺龍門陣!」
「此外,」西達爾打斷了他的話說,「我還可以趁此機會搞清一個有關潮汐的、使我感到傷腦筋的問題。這個問題的有些方面,與我研究的一些普遍性的問題有關係。我碰見您的時候,正是在想著這個。」他以動人的真誠的神氣說道。
「那麼,您同意了。」
「同意了。」
「那就走吧!不過我想起來了,應該先上您家去一下,但我不知道是否開車時間……」
「沒有必要,」西達爾自信地答道,「我這裡面什麼都有了。」
這個馬大哈用眼睛指了指裝著二十七個大口瓶的紙包。
「好極了!」瑪賽爾·勒魯高興地說。
兩個朋友邁開大步朝火車站的方向走去。
「您知道,我親愛的勒魯,我假設表面張力……」
迎面走來一對夫婦,使兩個交談者彼此分開,下邊的話被車輛的嘈雜聲淹沒了。這可打擾不了澤費蘭·西達爾,他一會兒向這個行人一會兒又向那個行人繼續解釋著,使那些行人大為吃驚。這個演說家卻沒有發現,仍然一面滔滔不絕地講著,一面在巴黎這個海洋的人流中破浪前進。
正當西達爾又被新的愛好所激動,大步走向火車將要遠離這個城市的時候,在卡賽特街的一個七樓上的房間裡,有一個發黑的、貌不驚人的木箱,卻一直發出不引人注意的嗡嗡聲;一個金屬的反射鏡始終射出淺藍的光線;那旋轉著的灰塵圍成的圓柱,筆直的、脆弱的圓柱,刺進了還是未知之物的太空。
澤費蘭·西達爾忘了關掉機器,而現在連他有這麼一個機器也忘了,於是這台被人聽任自流的機器便盲目地繼續幹著它那默默無聞的、神秘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