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
如果還有人坐在對面就糟了,於是在到達紐約前的若干小時裡,雙方就得這麼大眼瞪小眼地對瞧著,除非一直用報紙擋住自己的臉——其實那也怪難受的。但既然車裡再也找不到座位,也就沒法再換個地方了。
看來諾曼對這些並無所謂,而麗薇則有點不痛快,通常他倆對所有問題的看法都是一致的。正因為如此,所以諾曼從不懷疑:他挑選到了最合適的妻子。
「我們倆非常般配,麗薇。」他曾說過,「就像在拼板遊戲中那樣,這一塊和那一塊正好拼得天衣無縫,說明這兩塊就是天生一對,換成其他任何一塊都不行。麗薇,我也再不需要其他任何一位女人。」
而她當時笑著回答:
「假如那天你正好沒坐在電車上,我們倆大概永遠也不會相逢的。那麼你將會怎樣呢?」
「當然還是個單身漢。不過以後或早或遲,我總歸還是會通過珍妮並認識你的。」
「那時一切都將是另一個樣子了。」
「不,還會像現在這樣的。」
「不!不會的。珍妮決不會把我介紹給你,她把你視為已有,是不願再招惹情敵的。她不是那號人。」
「全是胡說八道!」
還有一次,麗薇在另一個場合下又問過:
「聽著,諾曼。如果那天你晚了幾分鐘,沒乘上那趟電車,而乘的是下趟電車呢?你認為以後會怎樣?」
「我倒要問你,如果所有的魚兒都長上了翅膀,並飛到山上去了呢?那我們在星期五會吃什麼?」
可事實上他們都乘在那趟電車裡,魚也沒有長翅膀,而他倆已經結婚五年,每個星期五都有魚吃。正因為結婚已經整整五年,所以他們才決定要慶祝一下,去紐約玩上一個星期。
現在麗薇的思緒又回到當前的火車上。
「這個地方真不好。」她說。
「是不好,」諾曼附和說,「不過看來對面至今沒有人。這樣的話,一直到普羅維登斯大概都不會有人來的。」
可這話安慰不了麗薇,她的不安被證實了:打過道那面走來了一個圓臉的小個子男人,也不知道他是從哪兒冒出來的。火車從波士頓出發至今差不多已走了半站路,如果這人已經有了位子的話,幹嗎還要換地方呢?麗薇掏出了粉盒朝鏡中打量著,只要不去注意這個小個子的話,也許他就會從身邊走過去的。於是她整理一下稍稍顯得凌亂的淺栗色頭髮,那是在她和諾曼趕奔火車時弄亂的;又看了下自己在鏡中的深藍色眼睛和豐滿的小嘴——諾曼經常說,她的嘴唇似乎老像在準備要接吻的樣子。
還算不錯,她想,端詳了一下自己的容貌。
然後她抬起了眼睛——那人已坐上了對面的位子。他遇上她的目光並寬容地笑了笑,整張臉由於笑容而在四面八方都現出了皺紋。他很快脫下帽子放在隨身行李——一個小黑箱子上面,頭頂中央是光禿禿的,四周長著如同沙漠植物一般的些許灰髮。
麗薇不由自主地也笑了,但當她的目光又落在黑箱子上時,笑容頓然消失。她用肘部碰了碰諾曼。
諾曼從報紙上抬起頭來,他的眉毛相當威嚴,濃豎而連成一線,深邃的眸子在濃眉下面觀察著一切。和平時一樣,他的目光既溫柔又平易,似乎在微笑著。
「有什麼事嗎?」諾曼問,他並沒去看對面的人。
麗薇起先企圖用頭部,後來又想用手悄悄指點一下,是什麼使她如此驚訝。但禿頂人的眼光始終不離她的左右,使她十分窘迫。而諾曼愣盯住她看,搞得莫名其妙。最後她把他拉近並耳語說:
「難道你還沒看見?瞧,他箱子上寫的是什麼?」
她自己又瞟上一眼。是的,一點不錯,字跡雖不特別醒目,但由於陽光正好在黑色背景上形成一團光斑,完全可以看清在箱皮上用圓體字母寫著:
假如
那人又笑了。他連忙點點頭,並接連用手指指這個詞,然後又指指自己的胸口。
諾曼轉身向妻子並悄聲說:
「大概,他就叫這個名字。」
「難道會有這種名字的嗎?」麗薇反駁說。
諾曼放下了報紙。
「現在你看好。」他傾身向那人說,「是假如先生嗎?」
那人同意地瞅著他。
「請問現在幾點鐘了,假如先生?」
那人從背心口袋裡摸出一隻大表並把表面點給諾曼看。
「謝謝您,假如先生。」諾曼這才又對妻子耳語說,「你看見了?」
他已經準備再次拿起報紙,但那人動手打開自己的箱子,屢屢意味深長地豎起手指,似乎力圖要吸引諾曼和麗薇的注意力。他取出一塊毛玻璃板,約9英吋長,6英吋寬和1英吋厚,四周切口整齊,角上也被打磨圓滑,表面既光潔又不透明。接著他又掏出了帶接頭的導線,牢固地安在玻璃板上,末了把這個裝置放在膝頭並自豪地望望對面的旅伴。
麗薇突然哎喲了一聲:
「看,諾曼,這有點像電影!」
諾曼俯下身子靠近一些,然後舉眼朝那人:
「您這是什麼?是新式的電視嗎?」
那人搖搖頭。而麗薇說:
「諾曼,這裡面是你和我!」
「什麼?」
「難道你還沒有看出來?這就是那輛電車,你就坐在後面的椅子上,那頂舊帽子,我把它扔了都已快三年了。而這是我和珍妮在過道上走著,那個胖女人擋住了路。喏,瞧!這是我們!難道還沒認出嗎?」
「大概是什麼障眼法。」諾曼咕噥說。
「你也看見了,是嗎?這說明他為什麼要自稱『假如』。這玩意肯定能給我顯示事情將會怎樣,假如……假如當時電車不在轉彎時晃動的話……」
她一點也不懷疑,因為她已如此激動,所以完全堅信事情肯定會這樣發展下去。她直視著毛玻璃上的圖像——根本沒注意黃昏的陽光已經暗淡下來,火車的轟隆聲顯得遙遠,車廂內十分安靜。
她清楚記得那一天,諾曼認識珍妮並打算站起來給珍妮讓座。不料電車在轉彎時突然搖晃了一下,麗薇前仰後合地一下子——就直接撲倒在他的膝上。這一切都發生得那麼可笑而難堪,使麗薇大為羞窘,於是諾曼極力格外表現得彬彬有禮,後來雙方的談話就開始了,完全不需要珍妮再從中介紹。打他們下電車那會開始,諾曼已經知道麗薇是在哪裡工作的。
關於那一天她還記得,當時珍妮是如何用妒忌的眼光看著他們的。當他們告別後,珍妮勉強地笑了一下說:
「麗薇,看來你喜歡上了諾曼?」
「胡說一氣,」麗薇反唇說,「僅僅是因為他很有禮貌罷了,不過他是有張可愛的臉,是嗎?」
一共只經過了半年他倆就結了婚。
現在又是那輛電車,而電車裡還是諾曼,她和珍妮。當她在這樣回想時,火車上的那種有節奏的鐵軌撞擊聲逐漸寂靜下來,她感到正處身於顛簸而擁擠的電車廂裡,她和珍妮剛剛登上電車……
……麗薇和其他乘客一樣,在電車行進時微微擺動著,無論是站著的或坐著的,都在服從於同一個單調的節拍。後來她說:
「有人在向你招手,珍妮,你認識他嗎?」
「向我?」珍妮故意朝肩後投去漫不經心的一瞥,她的人工睫毛不易察覺地眨動了一下,「是的,有點認識。依你看,我們用得著他幫忙嗎?」
「不妨去弄個明白。」麗薇快活地甚至帶點挖苦地說。眾所周知,珍妮從不把自己的男朋友點給別人看,就好像他們全是她的私有物一樣。現在麗薇打算逗逗她,何況她這位朋友看來也相當帥,有點意思。
麗薇向前擠去,珍妮不情願地跟在後面,後來麗薇挨近了這位年輕人。這時車廂突然在轉彎時大晃了一下,麗薇絕望地揮舞手臂,本能地想抓住吊環。好不容易,她的手指尖才碰上了其中的一個並站穩了身子,她實在感到不可思議,因為僅在一秒鐘前她明知四周並沒有什麼吊環。按照任何一條物理定律來說,她當時是非跌倒不可的。
那位年輕人沒有看見她,他微笑站起身來給珍妮讓了座位。他有一雙不平常的濃眉,使他看去極有信心而具有威儀。麗薇想,是的,我的確有點喜歡他。
「不,不,別費心,」珍妮接著說,「我們馬上要下車了,我們只有兩站路。」
在她倆下車後,麗薇問:
「怎麼回事?我想我們本來是去市場買東西的?」
「先不去那兒,我忽然想起還有點事。沒關係,我只在這兒耽擱一分鐘。」
「下一站是普羅維登斯站!」廣播喇叭通知說。
火車放慢了進站速度,圖像如雲煙一般在毛玻璃屏上消失。那人依然和原先一樣對他們兩人微笑著。
麗薇轉身向著諾曼,她開始有點害怕。
「你看到的也是這樣的嗎?」她問。
「什麼亂七八糟的。火車到了普羅維登斯市了,真不可思議!」他看了下表,「不過,也是該到這裡了。這一次你沒有跌倒。」
「那麼說你也看見了?」她蹙額說,「這太像珍妮的為人了,根本用不著在那一站下車,她就是不願意我和你認識。而你和她早在這以前就互相熟悉了,是吧?」
「不,不太熟,只是點頭之交而已。當時要不給她讓座怪不好意思的。」
麗薇鄙薄地撇撇嘴,而諾曼笑了:
「犯不著為沒有發生過的事情吃醋,小東西。就算是這樣,那又有什麼區別?你還是照樣注意到了我,而我也會有法子來認識你的。」
「可你根本就沒有朝我看過一眼。」
「那只是來不及嘛!」
「那你怎麼能再和我相識呢?」
「不知道,反正總有什麼辦法認識的。老實說,現在為此而爭論是夠愚蠢的。」
火車駛離了普羅維登斯,麗薇依然憂心忡忡。那人一直在傾聽著他倆的私語,不過不再微笑,只露出表示理解的神情。
「您能再給我放下去嗎?」麗薇問。
「等一下,」諾曼打斷說,「你為什麼要這樣?」
「我希望看一下我們的婚禮日。」麗薇說,「假如那天我在電車裡沒有跌倒,後來會怎樣呢?」
諾曼懊喪地皺起了眉頭。
「聽著,這不大妥當。或許我們當時不是在這一天,而是在另一天結婚的呢?」
但麗薇堅持說:
「您能給我放一下這個嗎,假如先生?」
那個人點點頭。
毛玻璃屏重新復活,微微亮了起來。然後漫射的光濃化為明亮的光點,成為清晰的人像。麗薇耳邊似乎悄悄響起了風琴的樂聲,儘管事實上什麼音樂也沒有。
諾曼輕鬆地吐了口氣:
「喏,看吧,我正站在位置上吶。這是我們的婚禮,你滿意了嗎?」
火車的噪音又安靜了下來,末了麗薇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在問:
「是的,你是在位置上,但我在哪兒呢?」
……麗薇坐在教堂的最後一排椅子上。起初她根本不打算來參加這個婚禮,近來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要越來越疏遠珍妮。關於珍妮的訂婚一事還是從她倆共同的女友那兒偶然聽說的。珍妮當然是嫁給了諾曼。麗薇清楚地記得那一天,就是半年以前,當她第一次在電車上看見諾曼時,珍妮是怎樣趕緊帶她下車離開的。後來麗薇還不止一次遇見過諾曼,但他從來不是一個人,身邊老有珍妮站著。
那又怎麼樣呢?沒什麼可抱怨的,要知道珍妮是先和他認識的。她今天看上去比平時分外嫵媚,而諾曼永遠是那麼神采奕奕。
麗薇的心情憂鬱而空虛,就像是做過什麼錯事似的。到底是什麼錯事——她自己也理不清楚。珍妮揚揚得意地從中間過道上走來,根本沒有注意到她。後來麗薇和諾曼雙目對視,並朝他笑了一下,諾曼也回了一笑。
她聽到遠處傳來了牧師的聲音:「祝福你們倆成為夫婦……」
於是又聽見了鐵軌的碰擊聲。隨著這種節奏,一位帶著孩子的婦女正晃晃悠悠地沿過道走回自己的座位。車廂中部有四位十六七歲的女孩子,不時地爆發出銀鈴般的清脆笑聲。遠處,乘務員不知為什麼而在急忙地走動。
這一切都沒能影響到麗薇,她已經六神出了竅。
她一動不動地坐著,凝視著某一點。窗外的無數樹木夾雜著電線桿在大片綠野中飛快地倒馳而過。
最後她才說:
「這就明白了,你是和誰結婚的!」
諾曼眼睛緊盯住她,嘴角在微微發顫。他若無其事地說:「這完全不是事實,好麗薇,我的妻子終究是你,請記住這一點。」
而她猛然向他扭過了身子:
「是的,你是和我結了婚……因為我跌倒在你身上。假如我沒跌倒的活,你就會和珍妮結婚的。而假如她不想嫁給你,你還會找上別的什麼人,碰上誰就是誰,這就是你的拼板遊戲!」
「我……真是……見鬼了!……」諾曼緩緩地一字一頓說。他用手掌按住頭髮——頭髮被繃得直直的,只是到耳邊才稍許彎曲。可以看出,他由於絕望而使了多大的勁。
「聽著,麗薇,」他繼續說,「你不能只是根據我沒做的事情來責備我。」
「你就是那麼做的。」
「你怎麼知道?」
「這連你自己也看見了。」
「我看見的是什麼鬼東西……大概,這是種催眠術。」突然間他提高了聲調,發狂地朝對面的人吼叫說,「滾開,滾!不管是假如先生還是什麼貨色!打這兒滾開吧!這兒不需要您,盡快滾蛋,趁我還沒有把您和您那套鬼把戲一齊從窗子裡扔了出去!」
麗薇揪住了他的胳膊:
「停下來,你給我馬上停下!周圍有人!」
那人整個地弓成了一團,把黑箱子藏在背後,蜷縮在椅角上。諾曼看看他,又看看麗薇,然後再看著坐在過道那一邊的半老婦女,後者正用不滿的目光瞪視著他。
他感到有點臉紅,這才嚥下了另外一些惡毒的話。在冷淡的沉默氣氛中火車到達了新倫敦站,停車時彼此誰也沒再吭聲。
一刻鐘以後,火車又從新倫敦站開出,諾曼才招呼說:
「麗薇!」
她沒有作聲,直視著窗子,但什麼也沒看進去,只是在望著玻璃。
「麗薇,」諾曼重複說,「麗薇!你答腔啊!」
「幹嗎?」她暗啞地悶聲說。
「聽好,這事簡直荒誕不經。我不懂他怎麼搞出來的,就算這裡面有一點點真實性,你也是不對的。為什麼你只到此為止呢?假如我真的和珍妮結了婚,那麼你呢?難道你永遠單身嗎?我甚至知道,可能在我那場幻想婚禮以前,你已經嫁給了什麼人哩。也許正因為如此我才和珍妮結婚的。」
「我沒有和人結婚。」
「你怎麼知道這一點?」
「我自己明白,我知道當時我在想些什麼。」
「好吧,那你也會在不遲於一年以後出嫁的,」
麗薇更加氣惱,儘管她意識到發怒是沒道理的,但這也平息不了怒氣,反而增加了她的苦惱,於是她說:
「就算是我嫁了人,這和你也沒有關係,」
「是的,當然。但這恰好就證明,我們是不能為那些虛無縹渺的事情負責的,是不是?」
麗薇氣得連鼻孔都張大了,但她沉默不語。
「聽著,」諾曼繼續說,「還記得嗎?我們前年是在威莉家裡慶祝新年的,有許多客人,過得很快活,對嗎?」
「怎麼不記得?你的雞尾酒都灑在我身上了。」
「那雞尾酒不算一回事。我想說的是,威莉是你最好的朋友,在我們結婚以前,你們倆就好上許多年了。」
「那又怎樣?」
「而珍妮和威莉也是好朋友,對嗎?」
「是的。」
「就這樣,你和珍妮反正都是在威莉那兒過的新年,不管我是和誰結的婚。現在讓他給我們放一下那個晚上會是什麼樣子的,假如我是和珍妮結婚了,我敢打賭,你在那裡一定也有了未婚夫,要末就是和丈夫在一起。」
麗薇猶疑不決,坦白說,她心裡正是害怕這一點。
「怎麼樣,打退堂鼓了吧!敢試試嗎?」諾曼問。
「我什麼也不怕!我肯定也結婚了,才不會為你單相思呢!我倒有興趣想看看,你是怎麼把香檳潑在珍妮身上的,她不給你個耳光才怪吶。不必難為情,我瞭解她。到那時候你就會知道你的拼板遊戲拼得如何了。」
於是麗薇把雙手賭氣地往胸前一抱,眼睜睜地毅然直視前方。
諾曼望了下對面的人,事實上根本無需請求,那人已經早把毛玻璃屏放在膝上。車外夕陽斜射,給禿頂周圍的一圈灰髮抹上了玫瑰色。
「你準備好了嗎?」諾曼的聲調透出了緊張。
麗薇點點頭,這會兒他們又開始聽不見火車車輪的轟隆聲了。
……嚴寒使臉面凍得通紅,麗薇在進口處停了下來,她脫去了大衣,那上面的雪花剛開始融化,露出的手感到寒冷徹骨。
友人們的叫聲迎接了她:「新年快樂!」而她也同樣作了回答。大家都嚷得想壓倒無線電裡的音樂聲。她剛踏進房間,就聽到珍妮那尖細的聲音。此刻珍妮正向她走來,她已有好幾個月既沒見到珍妮,也沒見到諾曼了。
「麗薇,難道就您一個人,您那朋友迪克呢?」
麗薇淡淡地說:
「我想,迪克也許等一下會來,他手邊可能有些事。」
「噢,可是諾曼倒在這裡。」珍妮說,勉強地笑了一下。她拿腔拿調地揚起一條眉毛——這是她新近學會的時髦舉止——並且說:「這樣你不會感到寂寞的,親愛的。」
這時從廚房裡走出了諾曼,他手裡拿著高腳大酒杯,冰塊在雞尾酒裡就像響板似地叮裡噹啷作響。他向周圍人說:
「嗨,你們想嘗嘗我調製的美酒嗎?真是妙不可言……」咦,麗薇!」
他向她走過來,顯得興高采烈。
「您上哪兒去了?我都有一百年沒見到您了,有什麼重要的事嗎?迪克總不能老把您藏起來呀!」
「給我倒一杯酒,諾曼!」珍妮生硬地說。
「就來,」諾曼連瞧都沒瞧她就回答說,「要給您倒嗎,麗薇?我去找杯子。」
他轉過身子,事兒就在那時發生了。
「當心!」麗薇高聲叫道。
她已看出要出什麼事了,她甚至有種模糊的感覺,就像是往事重演一樣,而且是勢在必行和不可避免的。諾曼的鞋後跟被地毯絆了一下,他頓時東倒西歪,枉然地想保持平衡,高腳杯幾乎就從他手上飛了出來——整整一品脫冰涼的雞尾酒澆得麗薇上下渾身濕透。
她連氣都透不過來了。起先是一片寂靜,在極為難堪的那瞬間她只是徒然地在抖動衣裙,後來諾曼越來越響一迭聲地重複說:
「該死,該死……啊,真該死……」
珍妮又在冷冷地說:
「真抱歉,出了這種事,麗薇。以前誰也沒出過這樣的事呢,好在這件衣服像是並不太貴似的……」
麗薇扭身跑出了房間,在臥室裡至少不再有人也幾乎聽不到喧鬧聲。梳妝台上的檯燈光,被帶流蘇的燈罩擋著,朦朧中她在床上的一大堆衣物中翻找替換合身的。
諾曼來到了她的身後。
「聽著,麗薇,請別把她的話語放在心上,我簡直毫無辦法,連心都快碎了……」
「沒關係,您沒有錯。」她急忙眨了下眼,避免去瞧他,低聲說,「我要回家去換衣服了。」
「但您還會回來嗎?」
「不知道,也許不。」
「聽著,麗薇……」
於是他火熱的手掌貼到了她的肩上……
她內心中有什麼東西奇怪地猝然中斷,就好像整個人從一張粘乎乎的蜘蛛網上掉落下去一樣,而且……
……而且她又重新聽見了鐵軌連續的光當聲。
一切都還和原來一樣……而在毛玻璃屏裡卻像是另一個世界……現在天已經黑了,車廂的燈也亮了。重要的是,她那種內心中令人心碎的、難忍的隱痛感稍許平息了一些。
諾曼用手指擦擦眼。
「出了什麼事情?」他問。
「只不過是一切都結束了,」麗薇說,「是突然一下子結束的。」
「我想,火車已經要到紐赫文市了。」諾曼不知所措地說,他看看表又搖搖頭。麗薇困惑不解地說:
「你怎麼還是把雞尾酒倒在了我的身上?」
「那有什麼,本來就是這樣的嘛。」
「可本來我是你的妻子,而這一次你是應該把酒灑在珍妮身上才對。多麼奇怪,對嗎?」
而她腦子裡卻老是在想:那時諾曼是怎麼跟在她身後,又怎麼把手放在她肩上的……
她舉眼向他,懷著強烈的驕傲感說:
「我沒有結婚!」
「不錯,沒結婚。不過你已經和誰挺不錯了——是叫迪克的嗎?」
「是的。」
「也許,你會準備嫁給他的吧?」
「你吃醋嗎?」
「吃什麼醋?吃那塊毛玻璃的醋嗎?當然不!」
「我才不想嫁給迪克呢。」
「知道。可惜,突然就中斷了,我總覺得下面有什麼事要發生。」他囁嚅起來,後來才慢慢地說,「我有這樣的感覺,似乎寧願把酒灑在任何人身上,只要不是你。」
「連灑在珍妮身上也行嗎?」
「對她我也不要,當然你是不會相信我的。」
「也許我相信,」麗薇抬起了頭,「我多麼愚蠢,諾曼,讓我們還是生活在真正的世界裡,別再去玩弄那些可能發生,但又沒有發生的把戲。」
但是諾曼急速地把她的手握住:
「不,麗薇,再來一次,是最後一次,看看我們眼下在做什麼。麗薇,假如我和珍妮結了婚的話,我們現在會怎樣呢?」
麗薇十分害怕。
「不要那樣,諾曼!」她清楚地記得當珍妮還站在旁邊時,諾曼曾用多麼大膽和渴望的目光盯住她瞧。她不想再知道下面是什麼,還是讓一切就像現在才好。火車到了紐赫文市時,諾曼又說:
「我真想試一試,麗薇。」
「好吧,如果你真想試的話……」
她在心裡暗自想:沒關係!這不會改變什麼的,什麼也變不了!然而她依然兩手緊緊攥著諾曼,不管看到的是什麼幻景,誰也不能把他從我這兒奪走!她想。「再開一下機器。」諾曼朝對面的人說。
在昏黃的燈光下,一切彷彿都變慢了,屏幕微微亮起,如同輕風吹走雲霧後那樣。
「有點不對頭,」諾曼說,「裡面只有我們倆,完全和現在一樣。」
他說得不錯。在火車車廂裡,在前面的長椅上,坐著兩個極小的身影,圖像在一點點變大,拉長……一直到他們和它融化成了一體,只有諾曼的聲音在遠處輕聲說:
「就是這趟火車,」他說,「在窗子上也有著同樣的裂縫……」
麗薇由於幸福而心旌搖曳。
「快到紐約了吧!」她說。
「還剩一個小時,親愛的。」諾曼答,「我想吻吻你。」他衝動地湊了過來,像是連一分鐘也等不及似地。
「別在這兒!你怎麼啦,諾曼,別人在看吶!」
他這才挪遠了一點。
「我們本應乘出租汽車的。」他說。
「從波士頓一直到紐約嗎?」
「當然,這樣就只有我們兩個人了。」
麗薇笑了起來:
「當你裝扮成熱戀中的情人時,你真滑稽得可以。」
「我不是在裝,」他的聲音嚴肅起來,含意深長地說,「明白嗎?問題不僅是還要等上一個小時,我有一種已經等了整整五年的感受。」
「我也是這樣的。」
「為什麼我們不能相遇得更早?多少時間給白白浪費了?」
「可憐的珍妮。」麗薇歎息說。
諾曼急不可耐地揮了下手說:
「別可憐她,麗薇。我和她很快就覺得不對勁了,擺脫她我只有高興。」
「我知道,所以我才說——可憐的珍妮。我為她惋惜,她沒有真正認清你的價值。」
「而你認清了我,我也認清了你!」
「多奇怪,」麗薇說,「我另外還想,假如你在新年晚會沒有灑我一身酒,假如你沒有跟我進去,說了那番話,我也許還不會明白你。一切都將是另一個樣子……完完全全不一樣……」
「胡說,事情還會是老樣子。不是在這一次就會在另一次……」
「有誰知道呢……」麗薇喃喃悄聲說。
車輪的節奏依舊,窗外閃現過星星點點的燈火,漸見人煙稠密——這已是紐約市。車廂裡的旅客開始紛亂地整理各人的行李。
只有麗薇一個還超然在這喧囂之外。最後諾曼不得不碰了下她的肩頭,她才握住了他的手說:
「我想,既然我們倆互相很般配,那就是說,不管生活中發生什麼事,我們倆也還是般配的。剛才我白白地折磨了自己一場,懂嗎?」
諾曼點點頭。
「生活中還會有上千種不同的『假如』,」麗薇說,「我不再想知道那樣會怎樣了,我甚至永遠不再想說這個詞——假如……」
「安靜下來,親愛的,」諾曼說,「這是你的大衣。」
他又提起了手提箱。
麗薇突然尖聲問:
「假如先生上哪去了?」
諾曼慢慢轉過身子,對面空無一人,兩人又環視了整個車廂。
「也許他上別的車廂去了?」諾曼說。
「但是為什麼?那他就不會把帽子留在這兒的。」麗薇俯身打算從椅子上把它撿起來。
「什麼樣的帽子?」諾曼又問。
麗薇呆住了,她的手觸到的只是一片空虛。
「它剛才還在這兒……我差一點點就要碰到它了!」麗薇直起了身說,「諾曼,假如……」
諾曼用手指按住了她的嘴:
「我親愛的……」
「對不起,」她說,「讓我來幫你提箱子。」
火車進入了公園大街下面的隧道,鐵軌的碰擊聲勢如雷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