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心牆

  貝萊第一次發現自己已不在乎搭乘飛行工具在空中旅行了。他真的一點也不在乎,而且居然有些如魚得水的感覺。
  他甚至沒去想地球或潔西,他離開地球才幾個禮拜,但他感覺似乎已經離開了許多年;他抵達索拉利世界還不到三天,卻覺得已經很久很久了。
  一個人這麼快就能適應噩夢了?
  是因為格娜狄亞?他很快就能見到她了。這次是和她本人相見,不是經由影像會面。是這件事給了他信心?給了他一種害怕與期待交織的怪異感受嗎?
  她能否忍受這種見面的方式?他想。她會不會和他交談不久便和奎馬特一樣要求結束談話?
  貝萊走進一間長形的房間,格娜狄亞正站在另一端等待著。她的穿著打扮極其簡單,整個人彷彿一幅速寫畫像。
  她有兩片微紅的唇,眉毛細黑,耳垂泛著淺淺的藍色。她臉色蒼白,隱隱透著驚懼,而且,看上去非常年輕。
  她那頭沙金色的秀髮整齊地往後梳攏,灰藍色的瞳眸帶著羞澀的神情,身上是一襲近乎黑色的深藍衣裙,兩側綴有細窄曲折的白色花邊。她的手臂藏在長長的衣袖裡,還戴了一副白色的手套,腳下是一雙平底鞋。除了那張臉,她沒有露出一寸肌膚。她的頸子上也密密裹著一道褶邊。
  貝萊停下腳步:「這樣的距離還可以嗎,格娜狄亞?」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我已經忘掉別人跟我說見人會怎麼樣了。這就像是以影像會面一樣,對不對?我的意思是,只要你不要把它想成是真正見面的話。」
  貝萊說:「對我而言,這是很平常的事。」
  「在地球上,是的。」她閉上眼睛,「有時候,我會試著想像我走在路上,身邊擠滿了
  人,有的人和我並肩一起走,有的人迎面走來。幾十個人——」
  「幾百個人。」貝萊說,「你有沒有在膠卷書裡看過地球的景象?有沒有讀過以地球為背景的小說?」
  「這類書籍不多,不過我看過一些以外世界為背景的小說,書中的人物一直維持著見人的習慣。小說所描述的情景跟我們的生活不太一樣,就像是以多重影像會面。」
  「那些小說中的人物會接吻嗎?」
  格娜狄亞的臉微微一紅:「我不看那種小說。」
  「從來不看?」
  「呃——你知道,那種骯髒的膠卷書當然有,我有時候因為好奇——但真的很噁心。」
  「是嗎?」
  她突然興奮地說:「可是地球就不一樣了。那裡有那麼多人,伊利亞,我猜你走在路上時,甚至會碰——碰到人。我是說,在無意間碰到人。」
  貝萊有點想笑:「你還會無意間把人撞倒。」他想到人們在高速路帶上推來擠去、跳上跳下的情景,剎那間,他不禁感受到思鄉的苦楚。
  「你不必站得那麼遠。」格娜狄亞說。
  「我還可以再走近一點嗎?」
  「我想可以。你走得太近時我會跟你說。」
  貝萊一步一步走向她,格娜狄亞睜大了眼睛望著貝萊。
  突然,格娜狄亞說:「你想不想看我的力場彩繪作品?」
  此時,貝萊距離她大約兩公尺。他停下腳步望著她。眼前的格娜狄亞似乎嬌小而脆弱。他試著想像她手裡拿著某個東西(什麼東西?)憤怒擊向她丈夫的腦袋。他試著把她想像成一個因為盛怒而發狂的女人,一個為了洩恨而殺人的女人。
  他不得不承認,這是可能的。即使是一個體重五十公斤的女人,只要手上拿著適當的武器,也很可能打爛一個人的頭顱。貝萊見過許多女殺人犯(當然是在地球上),她們安靜的時候簡直就像小白兔一樣。
  他問:「格娜狄亞,什麼是力場彩繪?」
  「一種藝術。」她說。
  貝萊想起李比曾向他提過格娜狄亞的藝術工作。他點點頭:「我很想看看。」
  「跟我來。」
  貝萊小心翼翼地和她保持著兩公尺的距離,這還不到克羅麗莎向他要求的距離的一半。
  他們走進一個燈火通明的房間。房內的每個角落都映著明亮而多彩的光。
  房間的主人格娜狄亞一副很高興的模樣。她帶著期待的表情望著貝萊。
  貝萊沒有說話,但他的反應一定是她所預期的。他緩緩轉身,試著分辨他所看到的東西。這些東西並非實體,只是一塊塊的光。
  這些光塊落在房內四周的台座上,由生動的幾何圖形、線條、彩色的弧線纏繞組合而成,它們各自維持本身的形狀,並不互相混凝。而且,這些光塊沒有一個重複的。
  貝萊拚命想找出適當的字句來表達意見。他說:「這有什麼意義嗎?」
  格娜狄亞笑了起來,嗓音低沉悅耳:「你認為它代表什麼意義,它就代表什麼意義。它們只是一些色光彩圖。當你看到它們,也許你會感到憤怒、快樂或是好奇,甚至會知道我在製作它們時的感覺。我可以為你製作一個光圖,類似肖像那種。不過由於是即興製作,效果可能不太好。」
  「你肯為我做?這一定很有趣。」
  「好啊。」她一邊回答,一邊快步走向角落一個光圖旁。格娜狄亞經過貝萊身邊時距離他只有幾公分,但她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她在光圖台座上碰了一下某個不知名的東西,光圖閃都沒閃,霎時就消失了。
  貝來倒抽一口冷氣:「不要取消!」
  「沒關係,反正我已經看膩了。我要暫時減弱其他的光圖,免得分心。」她揭開一面空白牆上的某塊蓋板,移動了一下變阻器,光圖的色彩便消退得幾乎看不見了。
  貝萊問:「沒有機器人幫你做這種切斷光圖的工作?」
  「別說話,」她有點不耐煩地說,「我這裡不用機器人,這個房間代表我。」她望著貝萊,皺皺眉頭,「我對你不太瞭解,問題就出在這裡。」
  她並沒有看著台座,只是把雙手輕輕放在它光滑的表面上。她彎著十根手指,很緊張地等著。
  她移動了一根手指,台座上描繪出半條曲線,深黃色的光棒亮了起來,斜斜劃過台座上空。她的手指又稍稍向後移動一點,光棒的色度減弱了一些。
  她看看它:「我想就是這樣了,一種無重的重量。」
  「老天!」貝萊說。
  「有沒有冒犯你?」她抬起手指,光棒斜斜地靜靜懸在那裡。
  「沒有,完全沒有。可是這是什麼?你怎麼做的?」
  「這很難解釋清楚,」格娜狄亞望著那個台座,若有所思地說,「因為我自己也不是真的很瞭解。別人告訴我,這是一種光影的幻覺。我們在不同層次的能階上設立力場。這些力場實際上就是一種抽取出來的超空間,並不具有一般空間的屬性。在不同的能階上,肉眼會看到不同色度的光。光圖的形狀和色彩,是我用手指的溫度觸摸台座上適當的位置來控制的。每個台座都有各式各樣的控制位置。」
  「你是說,如果我把手指放在那裡——」貝萊向前走去,猶豫地把手指放到台座上,有一種軟軟的跳動感。
  格娜狄亞退到一旁:「動呀!動動你的手指,伊利亞!」
  貝萊移動手指,一道暗灰色的鋸齒形光塊突了起來,把黃色光棒頂歪了。貝萊趕緊收回手,格娜狄亞大笑,但旋即感到後悔。
  「對不起,我不該笑的,」她說,「這實在不容易,就算經過長久的練習也很難做到。」她的手指輕快地在台座上移來移去,貝萊還沒看清楚,格娜狄亞就已經把他弄出來的怪東西變不見了,只剩下那根黃色光棒。
  「你怎麼學會的?」貝萊問。
  「只是不斷嘗試罷了。你知道,這是一種新的藝術,真正知道怎麼做的只有一兩個人——」
  「而你是最好的,」貝萊有點不悅,「在你們索拉利世界,每個人不是唯一的一個,就是最好的一個,不然便是既是唯一又是最好的。」
  「你不用嘲笑。我曾經展示過一些作品,我辦過展覽會。」她的下巴抬得高高的,一副十分自傲的模樣。她又接著說,「讓我繼續幫你畫像吧。」她的手指又動了起來。在她的操作下,台座上出現了一些光的曲線。這幅光圖的主色調是藍色,全部由尖銳的角組成。
  「這算是地球,」格娜狄亞咬著下唇若有所思地說,「我把地球想像成藍色,地球人在那裡見人、見人、見人;我把影像會面想像成偏玫瑰色調。你覺得呢?」
  「老天,我沒辦法把具體的事物想像成色彩。」
  「你沒辦法?」她心不在焉地問,「你常常會說『老天』,那就是一小塊紫色。因為它總是『啪』的一聲出現,所以只是一小塊尖尖的紫色,就像這樣。」光圖的中央出現了一點尖尖的紫色光。
  「然後,」她說,「這樣這幅作品就完成了。」一個暗暗的土灰色空心方塊跳了出來,把光圖原先的模樣整個包住。方塊裡的光雖然能透出來,但卻變得比較黯淡,好像被囚禁起來了一般。
  貝萊看著這幅光圖,心底泛起微微的哀愁,彷彿自己被包圍住了,無法接觸到某種他想要的東西。他問:「最後那個空心方塊是什麼?」
  格娜狄亞說:「就是你四周的牆嘛。你心中最大的感覺就是這個。它表現的是你無法出去,必須留在裡面的那種感覺。你看不出來嗎?」
  貝萊看出來了,但卻有點不以為然:「這道牆並不是永遠都存在,像我今天就出來了。」
  「是嗎?那你在不在意呢?」
  貝萊忍不住要反擊一下:「就像你在意和我見面一樣。你不喜歡,但是能夠忍受。」
  她若有所思地望著他:「你現在想不想出去?和我一起出去散散步?」
  貝萊想,這下他可要說:老天,不行!
  格娜狄亞遊說他:「我從不曾在見人的情況下和別人一起散步呢,而且現在還是白天,天氣也不錯。」
  「如果我去的話,你會不會去掉那個灰色的邊框?」貝萊望著那幅抽像派肖像說。
  她嫣然一笑:「那就要看你的表現嘍!」
  他們離開房間時,那幅光圖仍然留在那裡,貝萊的靈魂如同囚禁了般被緊緊關在灰色的城市中。
  貝萊有點發抖。他的身體接觸到流竄的空氣,感覺有些涼意。
  「你冷嗎?」格娜狄亞問他。
  「先前我沒有這種感覺。」貝萊喃喃說。
  「現在時間已經不早了,但還不算真的冷。你要不要加件外套?機器人很快就可以拿來。」
  「不用,沒關係。」他們沿著一條鋪有碎石的小路向前走,貝萊問,「這就是你以前和李比博士散步的地方?」
  「哦,不是。我們是在遠一點的田野那邊散步。在那裡,你偶爾可以看到機器人工作,也可以聽到動物發出來的聲音。不過我們還是在屋子附近散步吧,以防萬一。」
  「萬一什麼?」
  「萬一你要進屋子裡去呀。」
  「還是萬一你厭倦和我見面?」
  「這不會困擾我的。」她輕描淡寫地說。
  他們頭上隱隱傳來葉片沙沙的響聲,觸目所及都是黃色和綠色。空中微微響起一陣啼叫,接著是一陣尖銳的呼嘯聲,到處都有陰影在移動。
  貝萊對這些陰影特別有感覺。有個陰影突然出現在他眼前,形狀看起來像是個人,他一移動,陰影就跟著他移動,令他覺得很恐怖。當然,貝萊聽說過影子,他知道影子是什麼。可是城市裡到處都是間接照射的燈光,他從不曾見過什麼是真正的影子。
  貝萊明白,在他身後的是索拉利世界的太陽。他小心翼翼地避免去看它,但他知道它就在那裡。
  廣闊的空間、寂寞的空間,他覺得空間似乎要把他吸進去一般。貝萊想,他正走在一個星球的表面,周圍可遠至數千里,空間大得可以數以萬光年計。
  為什麼他會著迷地去想這種寂寞呢?他不要寂寞。他只要地球、只要溫暖,只要和擠滿了人的城市長伴左右。
  這種想像並沒有令他舒服一點,他又試著去想像紐約的情景,想像那嘈雜的、人滿為患的紐約。可是,他發現自己意識到的全只是索拉利世界這個安靜的、冷空氣四竄的表面。
  貝萊不自覺地靠近格娜狄亞,直到距離她不到一公尺時,才發現她一臉驚愕。
  「對不起。」他馬上道歉,並且立即退開。
  她喘了一口氣:「沒關係。我們走這邊好嗎?也許你想看看花圃?」
  她所指的方向正背著太陽。貝萊默默地跟在她身後。
  格娜狄亞說:「再過些日子,氣候會變得很好。我可以在溫和的天氣裡跑到湖邊游泳,不然就在原野上拚命地跑,然後高高興興地倒在地上,靜靜躺著不動。」她低下頭,看看自己,「但我現在這身打扮使我不能這麼做。身上穿著這些東西,我只能散散步。你知道,我只能端莊地走路而已。」
  「你比較喜歡怎麼穿?」貝萊問她。
  「最多只穿背心短褲。」她大叫著舉起雙臂,好像已感覺到她想像中的那種自由,「有時候我會穿得更少,也許只穿一雙涼鞋,讓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都接觸到空氣——噢,對不起,我冒犯你了。」
  貝萊說:「沒有,沒關係。你和李比博士散步時穿什麼衣服?」
  「各式各樣的衣服,看天氣怎麼樣。有時候我穿得很少,但是,你知道,那只是以影像跟他在一起而已。我真的希望你能瞭解。」
  「我瞭解。那李比博士呢?他也穿得很少嗎?」
  「約丹穿得很少?」格娜狄亞笑了一下「噢,不。他總是很嚴肅莊重的。」她扭曲著臉,裝扮出一副神色凝重的模樣,半垂著眼瞼,兩頰凹陷,把李比外貌的特色全表現了出來。貝萊對她的模仿能力不由得暗聲叫好。
  「他講話的方式是這樣的,」她說,「親愛的格娜狄亞,關於第一級電位對正電流的作用——」
  「他和你談的就是這些?談機器人學?」
  「差不多是這些。噢,你知道,他對這些東西是很認真的。他總想教我機器人學,而且永不放棄。」
  「你學到了些什麼?」
  「什麼也沒學到。對我而言,這種事簡直就是太複雜了,有時候他會很氣,每次他氣得罵我的時候,如果我們正好在湖邊,我就會跳進湖裡,用水潑他。」
  「用水潑他?我以為你們只是以影像會面呢!」
  格娜狄亞縱聲大笑:「噢!你真是名副其實的地球人!我用水潑他的時候,他不是在自己的房間裡,就是在他的業地上。水根本不會濺到他身上,不過他還是會躲來躲去的——你看!」
  貝萊抬眼望去。現在他們已經繞過一片樹林,來到一塊開闊的空地。這裡有些小磚牆,隔出一個裝飾用的水池。空地上整整齊齊地種滿了各式花卉。貝萊看過膠卷書,知道這些植物叫作花。
  這些花卉有點像是格娜狄亞創作的光圖,貝萊想,可能她是受到花卉的影響才創造出光圖。他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花。放眼望去,觸目所及儘是紅色、黃色的花朵。
  貝萊轉頭四下張望,眼角瞥見了太陽。
  他不安地說:「太陽快下去了。」
  「現在是下午,」格娜狄亞一邊大聲說,一邊跑向水池,坐在池邊的石椅上,「來這裡,」她向他招手叫道,「要是你不喜歡坐在石頭上,你可以站著。」
  貝萊慢慢走過去:「它每天都這麼低嗎?」話一出口,他立刻就後悔了。如果這個星球在轉動,那麼太陽在早晨和下午的時候一定都低低垂在天邊,只有中午時才會高掛在頭頂上。
  儘管他這麼告訴自己,但他仍然無法改變這一生對太陽的印象。他知道夜晚的存在,他可以體會到夜晚時太陽在地球另一面,他和太陽之間隔著一個厚厚的地球,這可以保護他。他也知道雲的存在,還知道一種灰濛濛的東西可以把戶外那些無邊無際、醜陋可怕的景象隔離。但只要一想到星球表面,他腦海中出現的永遠是太陽高懸,大地一片刺眼的光。
  他轉頭迅速望了太陽一眼。「如果我決定逃離戶外,不知道離屋子有多遠?」他想。
  格娜狄亞指指石椅的另一端。
  貝萊說:「這樣不是離你太近了?」
  她兩手一攤:「我已經漸漸習慣了,真的。」
  貝萊面對她坐下,避開陽光。
  格娜狄亞向後靠著水池這邊,隨手摘了一朵杯形的花。這朵花的外表是黃色的,裡面有白色的條紋,一點也不鮮艷。她說:「這是本地的植物。這裡的花卉大多來自地球。」
  她小心翼翼地把花朵遞給貝萊,新折斷的花梗還在滴著水。
  貝萊也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你把它弄死了。」
  「不過是一朵花罷了,這裡還有成千上萬朵呢。」她說。貝萊正要把花拿過來,格娜狄亞突然將它抽回,兩眼瞪著他:「你在暗示,我既然能弄死一朵花,就能殺死一個人?」
  貝萊柔聲安撫她:「我沒有暗示什麼。這朵花可以讓我看看嗎?」
  其實貝萊並不真的想摸到這朵花。它是生長在濕地裡的花朵,還帶著一股泥土的氣味。這些索拉利人實在令人納悶,他們和地球人接觸甚至彼此接觸時都那麼小心,為什麼接觸到骯髒的泥土卻反而如此不在乎?
  貝萊用食指和拇指夾著花看。這朵花的花瓣像是一種薄如底片的組織,每片花瓣都是從共同的基部向上彎曲,形成花杯。花心有塊突起的白色東西,濕濕的,還長有細細的黑毛。風一吹過,這些黑毛就會抖動。
  格娜狄亞問他:「你有沒有聞到花的氣味?」
  貝萊果然聞到花朵所散發出來的香味。他傾身湊近花:「氣味很像女人用的香水。」
  格娜狄亞高興得拍起手來:「真像地球人!你的意思是說,女人的香水味就像這樣?」
  貝萊有點懊悔地點點頭。他對戶外越來越厭倦了。陰影越來越長,地面越來越陰沉,但他還是決定不能示弱。他要消除令他的肖像光圖黯淡失色的灰色光塊。他知道這麼做有點逞
  匹夫之勇,但他非如此不可。
  格娜狄亞把他手上的花拿走。貝萊很高興地鬆開手。她緩緩撕開花瓣:「我想,每個女人都有不同的味道。」
  「這要看她用的是哪種香水。」貝萊不太熱情地說。
  「想想看,人和人能夠靠得那麼近,還可以聞到對方的體味……我不擦香水,因為沒有人能靠我那麼近,除了現在。我猜,你一定常聞到香水味。在地球上,你太太總是和你在一起,對不對?」她把花瓣撕成一片一片,撕得很專心。
  「她沒有總和我在一起,」貝萊說,「我們不是分分秒秒都在一起。」
  「可是你們大多數時候都在一起,而且只要你想要」
  貝萊打斷她:「你想,李比博士為什麼要這麼費心教你機器人學?」
  那朵被撕碎的花現在只剩下花梗和花心了。格娜狄亞捏著花轉來轉去,最後把它扔掉。花梗在水池裡飄浮一陣便沉下去了。「我想他要我做他的助手。」她說。
  「他曾經這麼對你說嗎,格娜狄亞?」
  「到最後才說的,伊利亞。我想他對我不耐煩了。總之,他問我對於從事機器人學的工作有沒有興趣。當然,我回答說,我認為這是最無趣的工作。結果他很生氣。」
  「從此他就再也不肯和你一起散步了?」
  「大概吧,可能就是這個原因。我想我傷了他的感情,可是有什麼辦法呢?」
  「這麼說,你在此之前就跟他提過你和達爾曼博士吵架的事了?」
  格娜狄亞的手緊緊捏成拳頭,身體也變得僵硬起來,她的頭微微側向一邊,很不自然地提高了聲音:「什麼吵架?」
  「你和你丈夫吵架。我知道你恨他。」
  她的臉扭曲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她憤怒地瞪著他:「誰告訴你的?約丹?」
  「李比博士向我提過這件事,我認為他說的是事實。」
  格娜狄亞吃了一驚:「你仍然想證明是我殺死他的。我一直把你當朋友,但你只不過是——是一個偵探而已。」
  她舉起拳頭,貝萊等待著。
  「你知道,你無法碰觸我的。」他提醒她。
  格娜狄亞垂下手,無聲地啜泣起來,然後把頭轉開。
  貝萊低著頭,閉上眼睛,把那些令他心慌意亂的長長陰影關在眼簾外。「達爾曼博士並不是一個很熱情的人,對不對?」他問。
  她哽咽道:「他一直那麼忙。」
  貝萊說:「但你卻是個很有情感的人。你覺得男人很有趣,是不是?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沒有辦法。我知道這很噁心,可是我沒有辦法。這種事連說起來都令人感到噁心。」
  「可是你卻向李比博士提到這件事?」
  「我總得做些什麼,約丹又和我很接近,而且似乎並不介意,跟他談一談讓我覺得好受一點。」
  「這就是你和你丈夫吵架的原因?因為他很冷漠、不熱情,所以你很憤怒?」
  「有時候我的確很恨他,」格娜狄亞無奈地聳聳肩「他只是一個好索拉利人,我們又沒有被分配要生——生——孩——」她說不下去了。
  貝萊等她把話說完。他覺得腹部好冷,戶外的空氣緊緊壓在他身上。等格娜狄亞的抽泣聲逐漸平息之後,他盡可能柔聲問道:「你有沒有殺他,格娜狄亞?」
  「沒——有!」她說。接著,她好似內心所有的抵抗力似乎全都被磨光了一般,突然說,「我沒有把全部的經過告訴你。」
  「那請你現在告訴我吧。」
  「他死的時候,我們正在吵架,吵的總是那一些。我對他尖叫怒罵,他卻沒有回嘴,他幾乎什麼話都不說,可是這讓情況變得更糟。我好生氣、好生氣,接下來的事我就不記得了。」
  「老天!」貝萊的身體微微一晃,他趕緊望著那令他感到可依靠的石椅,「你說不記得了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他死了。我不停尖叫,機器人趕來——」
  「你殺了他?」
  「我不記得了,伊利亞。如果我殺了他,我會記得的,對不對?可是我什麼都不記得了,而且我好害怕、好害怕。伊利亞,請你幫助我。」
  「不要擔心,格娜狄亞,我會幫你的。」貝萊有些暈眩,他想到凶器。凶器到哪裡去了?一定被人拿走了。果真如此,只有兇手才會拿走凶器。在案發後,格娜狄亞馬上被人發現在現場,所以她不可能拿走凶器。那麼兇手一定另有其人。不管索拉利人怎麼想,兇手一定是別人。
  貝萊很難受地想著:我得回屋裡去了。
  他說:「格娜狄亞——」
  不知道怎麼搞的,貝萊凝視著太陽。現在太陽幾乎已落到地平線上,他必須轉過頭才能看到它。貝萊近乎病態般著迷地盯著太陽,他從不曾見過這幅景象。渾圓的太陽紅彤彤的,但陽光已沒有先前那麼強烈,所以他並不覺得目眩。他看見太陽上面有血絲般的雲朵,還看見一長條雲橫過太陽,像根黑色的棒子。
  貝萊含糊地說:「太陽好紅。」
  他聽到格娜狄亞以哽咽的聲音幽幽說道:「每當黃昏,太陽總是那麼紅。」
  貝萊的腦海浮現出一幅景象。太陽落下地平線,是因為星球以好幾千公里的時速在太陽下旋轉著,部分星球表面因而轉離了太陽。星球表面上那些稱之為人類的微生物,則在旋轉
  的星球上跑來跑去。星球瘋狂地轉呀轉呀……
  真正在旋轉的是他的頭。石椅向下歪斜,天空往上拋;一片藍色、靛色模糊了他的視線,太陽不見了。泥地、樹梢都在震動,格娜狄亞微弱的尖叫聲隱隱傳來,此外,還有另一個聲音……
《裸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