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學

  川陀大學:……位於古川陀斯璀琳區的一所高等學府……雖在人文與科學領域皆頗享盛名,但使該校名聲流傳至今的並非這些成就。歷代任職該校的學者們若是知道,川陀大學在後人心目中之所以佔有一席之地,是因為某位名叫哈里·謝頓的人,於「逃亡期」曾在那裡暫住過一段時間。他們一定會驚訝不已。
  ——《銀河百科全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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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銘沉穩地說出那句話之後,哈里·謝頓保持了一段不安的沉默。他突然認清楚自己的弱點,這使他羞愧得無地自容。
  他發明了一種嶄新的科學——心理史學。他以極精妙的方式將幾率法則擴展,以便處理新的複雜度與不准性,最後得到一組優美的方程式。這組方程式有數不清的變量——可能有無窮多,不過他無從判斷。
  但它只是一種數學遊戲,除此之外一無是處。
  他擁有了心理史學,至少是心理史學的基礎,但它只能算是個數學珍玩。有可能賦予這些空洞方程式一些意義的歷史知識又在哪裡?
  他一竅不通,他對歷史從來沒興趣。他只知道赫利肯歷史的大綱,在赫利肯的各級學校,這一小部分的人類歷史當然是必修課程。可是除此之外呢?他所吸收的其他歷史知識,無疑只是人云亦云的皮毛梗概——半是傳說,另一半顯然也遭到扭曲。
  儘管如此,又怎能說銀河帝國即將滅亡?它成為舉世公認的帝國已有一萬年的歷史,甚至在此之前,還有二千年的時間,川陀身為雄霸一方王國的國都,也等於領導了一個帝國。在帝國最初幾世紀間,銀河各區不時出現拒絕失去獨立地位的反抗,最後帝國終究安然度過這個瓶頸。至於偶爾發生的叛變、改朝換代的戰爭,以及一些嚴重崩潰期所帶來的起伏,帝國也都一一克服。答多數世界幾乎未曾受到這些問題的困擾,川陀本身也不斷穩定成長,最後整個世界住滿人類,如今則驕傲地自稱「永恆世界」。
  無可諱言,在過去四個世紀中,動亂似乎有增無減,行刺皇帝與篡位行為如同兒戲。但那些動盪也已漸漸平息,今日的銀河又恢復以往的太平歲月。在克里昂一世,以及在此之前,在他的父親斯達涅爾五世統治之下,所有世界欣欣向榮。克里昂本人從未被視為暴君,即使那些不喜歡帝制的人,雖然常常痛罵伊圖·丹莫茨爾,對克里昂也鮮有真正的惡評。
  那麼,為何夫銘竟然說銀河帝國即將滅亡,而且說得這麼斬釘截鐵?
  夫銘是個新聞記者,他或許對銀河歷史有些認識,而且,必須對當今情勢充分瞭解。是否因為如此,使他有足夠的知識作這個論斷的後盾?若是這樣,那些知識又是什麼?
  謝頓好幾次想發問,想求得一個答案,但夫銘嚴肅的表情使他欲言又止。而阻止他發問的另一個原因,是他自己有個根深蒂固的想法,認為銀河帝國是一個前提、一個公設、一個基石,所有的論證都植基其上。無論如何,假如「它」是錯的,自己也不願知道。
  不,他不能相信自己錯了。銀河帝國就像宇宙一樣不會毀滅,或者應該說,假若有一天宇宙真毀滅了,唯有在那種情況下,帝國才會跟著陪葬。
  謝頓閉上眼睛,試著小睡片刻,可是無法入眠。難道為了推展他的心理史學理論,他得研究整個宇宙的歷史嗎?
  他又如何辦得到呢?二千五百萬個世界,每個都有自己無限複雜的歷史,他怎麼研究得完?他知道,討論銀河歷史的膠卷書汗牛充棟,他甚至曾經瀏覽過其中一本,原因他自己也忘了,結果他發現內容實在太過沉悶,連一半也無法讀完。
  那些膠卷書討論的都是重要的世界。某些世界的歷史全部或幾乎全部皆有記載,某些則只有它們興起與沒落之間的歷史。他記得曾在索引中查過赫利肯,發現只有一處提到它。於是他按下幾個鍵,查看那一部分的內容,結果看到赫利肯與其他一些世界並列在一張名單上。原來在某段短暫的時期,這些世界曾支持一個聲稱擁有皇位繼承權的人,不過那人最後並未成功。赫利肯未因那次事件遭到懲處,或許因為它太過微不足道,連受罰的資格都沒有。
  這種歷史有什麼用呢?當然,心理史學必須考慮每個世界的行動與反應,以及彼此之間的互動——大大小小每一個世界。一個人如何能研究二千五百萬個世界的歷史,並考慮其間各種可能的互動關係?那無疑是個不可能的工作,而這更強化了謝頓的結論:心理史學只有理論上的價值,絕對不可能有任何實用性。
  此時,謝頓感到一股向前的微弱推力,判斷一定是出租飛車正在減速。
  「怎麼了?」他問。
  「我想我們走得夠遠了,」夫銘說,「不妨冒險稍作停留,吃些東西,喝點什麼,同時找一下盥洗室。」
  接下來的十五分鐘,出租飛車平穩地逐漸減速,最後來到一處燈火通明的壁凹。飛車立刻鑽進去,在五六輛車子之間找到一個停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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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銘老練的眼睛似乎只瞥了一眼,便將整個環境、其他出租車輛、進餐的眾人、各個迴廊走道,以及附近的男男女女都一覽無遺。謝頓一心想要顯得毫不起眼,卻不知該怎麼做,只好專心望著夫銘,盡量不表現得太過好奇。
  他們在一張小桌旁坐下來,按下點菜鍵之後,謝頓試著以不在乎的口氣說:「一切都還好吧?」
  「似乎如此。」夫銘說。
  「你又怎麼知道?」
  夫銘用一雙黑眼珠瞪了謝頓一會兒。「直覺,」他說,「跑了許多年新聞,只消看一眼就知道『這裡沒新聞』。」
  謝頓點了點頭,感到如釋重負。夫銘的說法或許帶有幾分譏嘲,可是多少一定有些真實性。
  這種心滿意足的感覺並未持續多久,在他咬下第一口三明治時便告結束。他抬起頭望向夫銘,滿嘴是無法下嚥的食物,臉上帶著一種驚愕的表情。
  夫銘說:「這是路邊快餐店,我的朋友。便宜、快速,而且不怎麼可口。這些食物都是土產,還加了氣味強烈的酵母,川陀人的嘴巴習慣這種口味。」
  跚頓硬著頭皮吞下去:「可是在旅館……」
  「那時你在皇區,謝頓。那裡的食物是進口的,使用的微生食品都是高級品,而且非常昂貴。」
  謝頓不知道該不該再咬一口。「你的意思是說,只要我待在川陀……」
  夫銘用嘴唇做了一個禁聲的動作:「別讓任何人覺得你吃慣了較佳的食物。在川陀的某些地方,被認作貴族比被當成外星人士還糟。不是每個地力的食物都這麼難吃,我向你保證。這些路邊攤一向以質量低劣聞名,假如你嚥得下這些三明治,川陀任何角落的東西你都能吃。何況它對你沒有害處,它並未腐爛、變壞或發生諸如此類的變化,只不過有一種刺激強烈的口味。而且老實說,你會慢慢習慣的。我曾經遇到一些川陀人,他們對純正食物小屑一顧,認為那種食物缺乏土產的特有風味。」
  「川陀生產的食物很多嗎?」謝頓問道。他向左右迅速瞄一眼,確定附近都沒坐人,才以平靜的口氣說:「我總是聽說每天有數百艘太空貨船為川陀運送糧食,這些糧食需要周圍二十個世界共同供應。」
  「我知道,此外還需要數百艘貨船將垃圾運走。你若想讓這個傳聞聽來更加刺激,就該說同一艘貨船承運糧食,回程則載走一堆垃圾。我們進口大量食物是真有其事,但那些大多是奢侈品。我們也的確出口可觀的垃圾,它們都經過仔細處理,對人體不再有害,反而是一種重要的有機肥料。那些垃圾對其他世界而言,就像食物對我們一樣重要。可是,那只不過是一小部分而已。」
  「是嗎?」
  「是的。川陀除了海中的漁產,各地還有蔬菜農場。此外更有果樹園、家禽、兔子,以及龐大的微生農場——通常稱為酵母農場,不過酵母只佔作物總量的少數。我們的垃圾主要用在本地,用來維持作物的生長所需。事實上在許多方面,川陀都非常像一座巨大而人口過多的太空殖民地,你曾經到過這類地方嗎?」
  「去過。」
  「太空殖民地基本上是密封的城市,萬事萬物都是人工循環,例如人工通風、人工晝夜等。川陀不同之處僅在於人口的數量,即使最大的太空殖民地,人口也只有一千萬,川陀的人口卻是這個數目的四千倍。當然,我們有真正的重力,而且沒有任何太空殖民地的微生食品能和我們相比。我們有大到無法想像的酵母培養桶、真菌培養墊和藻類培養池。此外我們精於人工香料,添加時絕無保留,你吃到的那種特殊口味便是這麼來的。」
  謝頓差不多解決了那份三明治,發覺它已不再像第一口那麼難吃。「它不會害我生病吧?」
  「它的確會傷到腸內微生物,偶爾也會害得一些可憐的外星人士腹瀉,不過那些情況都很罕見,而且即使如此,你也很快會有抵抗力。話說回來,還是把你的奶昔喝掉,雖然你也許不會喜歡。它含有止瀉的成分,即使你對這些東西容易過敏,它應該也能保你安然無恙。」
  謝頓不悅地說:「別再說了,夫銘,這種事很容易說說就變成真的了。」
  「那就當我沒說,喝完你的奶昔吧。」
  他們默默把剩下的食物吃完,不久便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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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再度在隧道中風馳電掣。那個在心中鼓噪了一小時的問題,謝頓決定讓它化為真正的聲音。
  「你為什麼說銀河帝國即將滅亡?」
  夫銘轉頭望向謝頓:「身為一名新聞記者,各種統計資料從四面八方向我湧來,直到溢出我的耳朵為止。而我獲準能發表的,只是其中極少一部分。川陀的人口正在銳減,二十年前它幾乎有四百五十億人。
  「這種現象部分是由於出生率的降低。事實下,川陀的出生率一向不高。當你在川陀四處旅行時,如果仔細注意一下,便會發現路上沒有太多兒童,和龐大的人口簡直不成比例。即使不考慮這一點,人口仍舊逐年銳減。此外還有移民的因素,移出川陀的人比移入的多得多。」
  「既然它有如此眾多的人口,」謝頓說,「這也就不足為奇。」
  「但這仍是不尋常的現象,因為以前從末發生過這種事。再者,整個銀河的貿易都呈現停滯狀態。人們認為這是因為目前沒有任何叛亂,因為一切都很平靜,天下太平了,數世紀的困苦已成過去。然而政治鬥爭、叛亂活動,以及不安的局勢,其實也是某種活力的象徵;如今卻是一種全面性的疲乏狀態。表面下的確平靜,但這並非由於人們真正滿足,或是社會真正繁榮,而是凶為他們感到疲倦,已經死心了。」
  「哦,我並不清楚。」謝頓以懷疑的口吻說。
  「我很清楚。我們剛才淡到的反重力設施,就是另一個貼切的例子。我們目前有幾座運作中的熏力升降機,可是沒有再造新的。它是一種無利可圖的投資,而且,似乎沒人有興趣試圖把它轉虧為盈。過去數世紀以來,科技進展的速率不斷減緩,如今則是有如牛步;在某些方面,已經完全不再進步。你是個數學家,你難道沒有注意到這種事嗎?」
  「我不敢說曾思考過這種問題。」
  「沒有人思考過,大家都視為理所當然。這年頭的科學家.動不動就喜歡說這個不可能,那個不實用或沒有用。對於任何深刻的反省,他們總是立刻加以否定。就拿你做例子,你對心理史學持什麼看法——它有理論上的價值,卻沒有任何實用性,我說得對不對?」
  「也對也不對。」謝頓以厭煩的口氣答道。「就實用性而言,它的確沒有用處,但是我向你保證,這並非由於我的冒險精神式微。事實上,它的的確確沒有用處。」
  「至少這一點,」夫銘帶著幾分譏嘲說,「是你身處整個帝國的衰敗氣氛下所產生的印象。」
  「這種衰敗的氣氛,」謝頓氣呼呼地說,「是你自己的印象。有沒有可能是你自己弄錯了?』,
  夫銘並未立刻回答,看來陷入了沉思。一會兒之後,他才開口說:「是的,我有可能弄錯。我只是根據直覺,根據猜測束下斷語,我需要的是心理史學這種實用的科技。」
  謝頓聳了聳肩,沒將這個餌吞下去。他說:「我沒有這樣的科技能提供給你。但假設你是對的,假設帝國的確在走下坡路,最後終將消失,變得四分五裂。可是那個時候,全體人類仍將存在。」
  「在什麼情形,老兄?過去近一萬兩千年來,在強勢領導者的統治之下,川陀大致能維持一個和平局面。過去也有過一些動盪——叛變、局部內戰,以及眾多的天災人禍——然而就整體而言,就宏觀而言,天下仍算是太平。為什麼赫利肯如此擁護帝政?我是指你的世界。因為它很小,要不是帝國維護它的安全,它就會被鄰近世界吞掉。」
  「你是預測如果帝國崩潰,將會出現全面性戰爭和無政府狀態?」
  「當然,一般說來,我並不喜歡這位皇上和這種帝制,可是我沒有任何取代方案。我不知道還有什麼能維繫和平,在我掌握其他方案之前,我還不準備放手。」
  謝頓說:「你說得好像銀河掌握在你手中似的。你還不準備放手?你必須掌握其他方案?你以為你是什麼人?」
  「我這是一般性、譬喻性的說法。」夫銘說,「我並不擔心契特·夫銘這個人。也許可以說,在我死後帝國仍將繼續存在;而且在我有生之年,它甚至可能顯現進步的跡象。衰微並非沿著一條直線前前進,或許還要好幾千年的時間,帝國才會完全瓦解。你一定可以想像,那時我早就死了,而且,我不會留下子嗣——對於女人,我只是偶爾會動動情,我沒有子女,將來也不想要。所以說,我對未來沒有任何的個人牽掛——在你演講之後,我調查過你,謝頓,你也沒有任何子女。」
  「我雙親俱在,有兩個兄弟,但沒有小孩。」他露出相當無力的笑容,「過去,我曾對一名女子十分迷戀,但她覺得我對數學的迷戀更深。」
  「是嗎?」
  「我自己不這麼覺得,可是她偏要那麼想,所以她離開了我。」
  「從此你就再也沒有其他女伴?」
  「沒有,那種痛苦至今仍舊刻骨銘心。」
  「這麼說,似乎我們兩人都能袖手旁觀,把這個問題留給好幾代以後的人去煩惱。以前我或許會願意這麼做,如今卻絕對不會。岡為現在我有了工具,我已經能控制局面。」
  「你有什麼工具?」謝頓問道,其實他已經知道答案。
  「你!」夫銘說。
  謝頓早就料到夫銘會這麼說,因此並未感到震驚或被嚇倒。他只是立刻搖了搖頭,答道:「你錯得太離譜了,我不是什麼適用的工具。」
  「為何不是?」
  謝頓歎了一口莆蘚「要我重複多少次?心理史學並非一門實用的學問。它有根本上的困難,整個宇宙的時空也不足以解決必須面對的悶題。」
  「你確定嗎?」
  「很遺憾,正是如此。」
  「你可知道,你根本不必推算出銀河帝國整個的未來。你不需要追蹤每一個人類,甚至每一個世界的活動細節。你必須回答的只有幾個問題:銀河帝國是否真會瓦解?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麼何時會發生?其後人類的處境如何?有沒有任何措施,能夠防止帝國瓦解,或是改善其後的處境?相較之下,這些都是相當簡單的問題,至少我這麼覺得。」
  謝頓搖了搖頭,露出一抹苦笑:「數學史中有無數簡單的問題,它們的答案卻再複雜不過,或者根本沒有答案。」
  「真的束手無策嗎?我能看出帝國江河口下,但我無法證實這一點。我的一切結論都是主觀的,我不能證明自己沒有犯錯。由於這個展望令人極度不安,人們寧可不信我的主觀結論,因此不會有任何救亡圖存的行動,甚至不會試圖減輕它的衝擊。而你能夠證明即將來臨的衰亡,或反證那是不可能的。」
  「但這正是我無法做到的,我不能幫你找到不存在的證明。一個不切實際的數學系統,我沒辦法讓它變得實用。正如我不能幫你找到加起來是奇數的兩個偶數,不論你——或整個銀河多麼需要那個奇數。」
  夫銘說:「這麼說的話,你也成了哀敗的一環;你已經準備接受失敗。」
  「我有什麼選擇?」
  「難道你就不能試一試?無論這個努力在你看來多麼徒勞無功,你這一生還有什麼更好的計劃?還有什麼更崇高的日標?在你自己的眼中,你有什麼更加值得全力以赴的偉大理想?」
  謝頓的眼睛迅速眨了幾下:「上千萬個世界,數十億種文化,好幾萬兆的人口,恆河係數的互動關係——你卻要我將它約定為秩序。」
  「不,我只要你試試看,就為了這上千萬個世界。數十億種文化,以及好幾萬兆的人口。並非為了皇上,也不是為丹莫茨爾,而是為了全體人類。」
  「我會失敗。」謝頓說。
  「那我們也不會比現在更糟,你願意試試嗎?」
  不知道為什麼,謝頓竟然聽見自己說出違背意願的一句:「我願意試試。」他一生的方向,從此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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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趟旅程終於結束,出租飛車駛進一處停午場,這裡比他們中途休息的地方要大得多。(謝頓仍記得那個三明治的味道,不禁露出一副愁眉苦臉。)
  前去歸還飛車的夫銘走了回來,將他的信用瓷卡塞進襯衣內層的小口袋中。他說:「你在此地,即使是公然和公開活動,都絕對安全無虞,這裡是斯璀璘區。」
  「斯璀璘?」
  「我猜,它是根據本區首位殖民者的名字命名的,我這麼猜。大多數的區都以某人的名字命名,這就表示大多數名字都很難聽,而且有些還很難念。話說回來,你若想讓此地居民將斯璀璘區改成香甜區或是類似這樣的名字,你的麻煩可就大了。」
  「當然,」謝頓一面說,一面使勁吸氣,「這裡並非又香又甜。」
  「川陀各個角落幾乎都是如此,不過你會漸漸習慣的。」
  「真高興我們到了。」謝頓說,「不是我喜歡這裡。而是我實在坐夠了那輛飛車。在川陀來來往往一定是可怕的經驗,不像在我們赫利肯,從某處到任何一處都能利用空中運輸,而且像這種不到兩千公里的旅程,絕對不用花這麼長的時間。」
  「我們也有噴射機。」
  「可是既然這樣……」
  「我可以用幾乎匿名的方式安排出租飛車,但是安排噴射機則困難許多。而且不論此地多麼安全,如果丹莫茨爾不知道你確實的行蹤,我總會比較放心。事實上,這趟旅程並末結束,最後我們還得搭一段磁浮捷運。」
  謝頓懂得這個名稱:「一種在電磁場上行走的開放式單軌列車,對不對?」
  「沒錯。」
  「赫利肯沒有這種交通工具,其實,我們那裡並不需要?我來到川陀的第一天,就曾搭過一次磁浮捷運,從飛航站前往旅館。感覺相當新奇,但我若是每天都得搭,一定無法忍受那種噪音和擁擠。」
  夫銘看來覺得挺有趣:「你迷路了嗎?」
  「沒有,那些路標很管用。上下車有點麻煩,不過都有人幫我。人家都能從我的服裝看出我是外星人士,現在我已經瞭解這點。然而他們似乎都很熱心,我猜是因為看到我遲疑和蹣跚的模樣很可笑。」
  「如今身為一名磁浮捷運旅行專家,你既不會遲疑,也不會再蹣跚。」夫銘以相當愉悅的口氣說,但他的嘴角卻微微有些抽動。「那麼我們走吧。」
  他們沿著人行道悠閒地漫步,沿途的照明讓人感到是個陰天。光線偶爾會忽然變亮,彷彿太陽不時從雲縫中鑽出來。謝頓自然而然抬起頭,想看看是否果真如此,但頭頂的「天空」卻是一團空洞的光明。
  夫銘將一切看在眼裡:「這種亮度的變化似乎符合人類心理狀態。有些日子街道上好像艷陽高照,也有的日子比現在還要暗。」
  「但沒有雨雪吧?」
  「或是冰雹、冰珠?全都沒有,此外也沒有過高的濕度或刺骨的寒冷。川陀仍有它的優點,謝頓,即使是現在。」
  路上的行人來來往往,其中不少是年輕人,還有些成年人帶著小孩——雖然夫銘曾說此地出生率很低。所有的人似乎都一副意氣風發、有頭有臉的樣子。兩性的比例差不多相等,居民的衣著顯然比皇區樸素許多,夫銘幫謝頓選的服裝剛好合適。戴帽子的人很少,謝頓樂得摘下帽子。
  人行道兩旁不再是無底洞般的深淵,正如夫銘在皇區所做的推測,他們似乎是在地面的高度行走。此外路上也見不到車輛,謝頓特別向夫銘指出這一點。
  夫銘說:「皇區有相當多的車輛,因為那是官員的交通工具。在其他地方,私人車輛十分罕見,而且都有專用的個別隧道。車輛並非真正必要,因為我們擁有磁浮捷運。至於較短的距離,我們還有活動叫廊;至於更短的距離,我們有人行道,可以利用我們的雙腿。」
  謝頓聽到不時傳來一些悶響與嘎嘎聲,又看見不遠處有許多磁浮捷運車廂不停穿梭。
  「在那裡。」他一面說,一面指了指。
  「我知道,不過讓我們去專用車站,那裡的車比較多,也比較容易上下。」
  等到他們安坐在磁浮捷運車廂內,謝頓便轉頭對夫銘說:「讓我訝異的是磁浮捷運竟然這麼安靜。我知道它們是靠電磁場推進,但即便如此,似乎還是太安靜了。」當他們的車廂與鄰車交會時,他仔細傾聽偶爾發出的金屬低沉噪音。
  「是啊,這是個不同凡響的交通網。」夫銘說,「可是你沒見過它的巔峰期,當我較年輕的時候,它比現在還要安靜。而且有人說,五十年前幾乎一點聲音也沒有——不過我想,我們也該考慮到由於懷舊而造成的理想化。」
  「現在為何不是那樣?」
  「因為缺乏適當的維修,我跟你講過衰敗的趨勢。」
  謝頓皺了皺眉頭:「無論如何,人們總不會坐視不理,只會說:『我們正在衰敗,我們讓磁浮捷運四分五裂吧。』」
  「不,他們沒有那樣做,這並非有意造成的。損壞的地方修補過,老舊的車廂更新過,而磁體也曾經更換。然而,這些工作做得太過草率、太過大意,而且時間間隔太長。這都是因為設有足夠的信用點。」
  「信用點到哪兒去了?」
  「用到別的地方去了。我們經歷了數世紀的動盪,如今艦隊編制比過去龐大,經費是過去的好幾倍。武裝部隊的待遇過分良好,這樣才能安撫他們。動盪、叛亂,以及小型的內戰烽火,全都需要花上大筆費用才能擺平。」
  「可是在克里昂統治之下,時局一向很平靜,我們前後已有五十年的和平。」
  「沒錯,不過原本待遇優厚的戰士,若是只為天下太平而遭到減薪,心中一定憤憤不平。艦隊司令則拒絕只因不再有那麼多任務,就讓政府將他們降級,並將他們的星艦編為後備艦隊。因此信用點繼續流失,流到不事生產的武裝部隊手裡,任由與國計民生息息相關的方面日益惡化。這就是我所謂的哀敗,你不同意嗎?難道你不認為,最後你會把這些觀點全部融入心理史學的概念中?」
  謝頓不安地挪動一下,然後說:「對了,我們要到哪裡去?」
  「川陀大學。」
  「啊,難怪這個區的名字那麼熟悉,我聽說過那所大學。」
  「我並不驚訝。川陀有將近十萬所高等教育機構,川陀大學屬於排名最前面的一千多所。」
  「我要待在那裡嗎?」
  「要待一陣子。大體而言,大學校園是不可侵犯的神聖殿堂,你在那裡會很安全。」
  「可是我在那裡受歡迎嗎?」
  「為何不會?這年頭很難找到一位好的數學家。他們或許能善用你,你或許也能善用他們,不只把它當成避難所。」
  「你的意思是說,我可以在那裡發展我的理論。」
  「你答應過的。」夫銘嚴肅地說。
  「我只答應試試看。」謝頓一面說,一而想道:就像是答應試著用沙土搓出一條繩子。
  15
  他們的談話就此告一段落,謝頓開始觀察經過的各種斯璀璘區建築。有些建築物相當低矮,有些似乎能頂到「天空」。寬闊的陸橋不時將道路打斷,常常還能看到一些大大小小的巷道。
  在某一刻,他突然想到這些建築雖然向上發展,但同樣也向下扎根,說不定它們的深度還超過高度。心中一旦起了這個念頭,他便相信事實正是如此。
  他偶爾會在遠處看到幾塊綠地,都是在遠離磁浮捷運路線的地方,有幾處甚至還有些小樹。
  他凝望了一陣子,然後發覺光線逐漸變暗。他向左右瞥了一眼,再轉頭望向夫銘,後者已經猜到他的問題。
  「下午接近尾聲,」他說,「夜晚快要來臨了。」
  謝頓揚起眉毛,兩側嘴角往下一撇:「這可真是壯觀。我心中浮現出一個畫面,整個行星同時暗下來,而在數個小時後,又重新大放光明。」
  夫銘露出慣有的、謹慎的淺笑:「並不盡然,謝頓。這顆行星的照明從未全部關閉,也從不會完全開啟。黃昏的陰影逐漸掃過整個行星,而各地在半天之後,又會出現一道破曉的曙光。事實上,這種效應和穹頂上真實的晝夜相當接近,因此在高緯度地區,晝夜的長短會隨著季節的變遷而改變。」
  謝頓搖了搖頭:「可是為何要把行星封閉起來,然後又模仿露天的情形呢?」
  「我想是因為人們比較喜歡這樣。川陀人喜歡封閉世界的優點,卻又不喜歡被過多的現象提醒這件事實。你對川陀人的心理知道得很少,謝頓。」
  謝頓微微漲紅了腧。他只是個赫利肯人,對其他數以千萬計的世界幾乎一無所知,這種無知不僅限於川陀而已。那麼,他怎能期望自己為心理史學理論找出實際應用呢?
  不論為數多大的一群人——通通加在一起——都無法構成足夠瞭解的量吧。
  這使謝頓想起少年時期讀到的一個智力測驗:你能不能找到相當小的一塊白金,它的表面附有握把,但不論找來多少人,也不能赤手空拳合力將它舉起?
  答案是可以的。在標準重力下,一立方米的白金重二萬二千四百二十公斤。假設每個人能從地上舉起一百二十公斤的重物,那麼一百八十七個人就足以舉起那塊白金。可是你無法讓一百八十七個人擠在一立方米的白金四周,讓每個人都能抓住它;你也許頂多只能讓九個人擠在它周圍。而槓桿或類似裝置全無用武之地,因為前提是必須「赤手空拳」。
  同理,也有可能永遠無法找到足夠的人,來處理心理史學所需要的所有知識。
  即使那些歷史事實貯存在計算機中,而並非在各人的大腦裡。而唯有借助計算機,眾人才能圍繞在這些知識周圍(姑且這麼說),並且互相交流知識。
  夫銘說:「你似乎陷人沉思,謝頓。」
  「我正在省思自己的無知。」
  「這是一項有用的工作,數萬兆的人都該加入你的行列,這樣大家都能受惠。不過,現在該下車了。」
  謝頓抬起頭來:「你怎麼知道?」
  「正如你在川陀的第一天坐磁浮捷運就能知道一樣,我是根據沿途的路標。」
  此時,謝頓也看到一個即將消逝的路標:「川陀大學——三分鐘」。
  「我們在下個專用車站下車。小心台階。」
  謝頓跟著夫銘走下車廂,注意到天空如今呈深紫色,而人行道、迴廊、建築物都已燈火通明,到處瀰漫著一種黃色光暈。
  這也可能是赫利肯的傍晚時分。假如他被蒙著眼帶到這裡,然後再將眼罩拿掉,他或許會相信身處於赫利肯一個較大城市的中心繁華區。
  「你想我會在川陀大學待多久,夫銘?」他問道。
  夫銘以一貫的冷靜態度答道:「這很難說,謝頓,也許一輩子。」
  「什麼!『』
  「也許不用那麼久。可是在你發表那篇心理史學的論文之後,你的生命就不再是你自己的了。皇上和丹莫茨爾立刻察覺到你的重要性,而我也是。據我所知,還有很多人跟我們一樣。你懂吧,這就代表你再也不屬於自己了。」
《基地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