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謝頓靠在椅背上,椅背隨著他的動作向後仰去,讓他可以採取一個半躺的姿式。他雙手枕在腦後,目光呆滯,呼吸輕柔。
  朵絲在房間的另一頭,關上她的閱讀器,把縮影膠片放回了原處。她適才正在潛心研究川陀早期歷史中的弗羅瑞那事件,修正了一些早期的觀點,此刻她發現偶爾閒下來揣摩揣摩謝頓的心事倒是個不錯的消遣。
  他的心事不外乎心理歷史學。他也許將耗盡他的餘生,來探索這半渾沌技術的羊腸小道,並有可能在心理歷史學尚未完成時便已撒手人寰,而不得不將這任務留待他人來完成(比如說阿瑪羅爾,當然前提是他自己還沒有被耗盡),他將為此心碎不已。
  然而這又給了他生存下去的巨大推動力。只要這個問題還徹頭徹尾地困擾著他,他就會活得更長久些——而這令她深感欣慰。但她明白,終有一天她將失去他,這想法又令她感到噬心之痛。事情起先並不是這樣的,當初她的任務僅僅是保護他的安全,為了他所知道的知識。
  這是什麼時候變成一種個人需求的?她又怎麼可能會有個人需求呢?為什麼當這個男人不在她的視野中時,她會感到如此的心神不寧?即使當她知道他是絕對安全的,以致深植在她體內的基本定律並沒有起反應時,為何亦是如此?她所需要關心的應該只是他的安全問題而已,那其餘的種種又是如何自行闖入她內心的呢?
  很久以前,當她發現這種情緒已明確無疑時,就跟德莫澤爾談過這個問題。
  他相當嚴肅地對她說道:「你是複雜的,朵絲,而你所說的那些問題並沒有單純的答案。在我生命中曾經遇到過一些個體,他們的存在令我思維更舒暢,響應更愉快。我曾經試著比較過他們的存在和最終逝去對我產生的相對影響,想看看我究竟是得到了還是失去了。在這處理過程中,有一件事情變得越來越明確。那就是他們的陪伴給我帶來的愉悅多過他們的逝去給我帶來的傷感。總體來說,曾經擁有好過一無所有。」
  她心道:哈里終有一天將煙消雲散,而現在每過一天就離那個日子更近了一天,我還是不要去想這個問題為好。
  為了讓自己不去想這個問題,她決定打擾一下謝頓:「你在想什麼呢?哈里。」
  「什麼?」謝頓的雙目會過神來。
  「心理歷史學,我想是吧。我猜你大概又摸進一條死胡同了。」
  「哦不,我根本沒在想心理歷史學。」謝頓驀地笑道,「你想知道我在想什麼嗎?——頭髮!」
  「頭髮?誰的頭髮?」
  「現在來說,是你的。」他柔情萬種地看著她。
  「有什麼問題嗎?我是不是該換個顏色染一染?還是說,過了這些年,應該變灰白了?」
  「別傻了。誰會想要你長灰白頭髮。——不過這又讓我想到一些其它問題。比如說,尼夏亞。」
  「尼夏亞?那又是什麼?」
  「這與前帝國時代的川陀王國無關,所以你沒聽說過我也不奇怪。那是一個世界,一個小小的世界。遺世孤立,無足輕重,乏人問津。我知道關於它的事是因為我費了好大工夫去調查它。在所有兩千五百萬個世界中,很少有幾個能做到一石激起千層浪的。而我懷疑還有哪個世界會像尼夏亞那樣無關緊要,而又至關重要的。你明白了吧。」
  朵絲把她的參考資料推到一邊,說道:「你什麼時候開始對似是而非的話題感興趣了?你不是經常告訴我你最討厭似是而非的嗎?什麼叫無關緊要而又至關重要?」
  「哦,我自己說話似是而非時,我是不介意的。喬若南來自尼夏亞,這下你明白了吧。」
  「啊哈,你關心的是喬若南。」
  「是的。我看了一些他的演講——銳奇堅持的。講得不是很有條理,但整體效果卻頗為蠱惑人心。銳奇就對他印象至深。」
  「我猜想任何一個出身自達爾區的人都會受他蠱惑,哈里。喬若南對區域平等的不斷呼籲自然而然會得到廣大被踐踏在社會最底層的熱槽工的響應。你還記得我們在達爾區時的事嗎?」
  「我記得很清楚,當然我不是責備那些小傢伙們。我僅僅是對喬若南來自尼夏亞這件事感到困惑。」
  朵絲聳聳肩:「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喬若南總得有個出身之處,而反之,尼夏亞,跟任何其它世界一樣,也總有把人送到其它世界的時候,包括送到川陀。」
  「沒錯。但是我先前說過,我費了好大工夫調查尼夏亞。我甚至設法跟當地的一些小官員進行了超太空聯繫,那得花很多錢,我都不太好意思在系裡報銷了。」
  「那你有沒有發現點什麼事讓你覺得這錢花得並不冤枉的?」
  「我想是有的。你知道,喬若南經常會講些小故事來強調他的觀點,那些故事據說都是他家鄉行星尼夏亞的民間傳說。這令他在川陀大行其道,顯得像個民間哲人,充滿著樸素的哲學智慧。那些小故事給他的演說做鋪墊。使他看起來像是來自一個微不足道的世界,在窮鄉僻壤間的一個與世隔絕的小農場裡長大。民眾喜歡這種傳奇,特別是川陀人,雖然他們若是真的被拖去一個窮鄉僻壤,他們會寧可死掉,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們喜歡夢想那種環境。」
  「這有什麼關係嗎?」
  「可奇怪的是跟我談話的那個尼夏亞人並不熟悉其中任何一個故事。」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哈里。尼夏亞也許是個小小的世界,但它畢竟是個世界。在喬若南出身的區域流行的東西並不一定在你那個小官員出身的地方流行。」
  「不,不。民間故事,或許有這樣或那樣的版本,但通常會在整個世界流行。除此之外,我還費了老大的勁才理解那傢伙說的話。他說銀河標準語時帶著一口很重的地方口音。我還跟那個世界的其他人談過話,僅僅為了驗證一下,而他們確實都帶著同樣的口音。」
  「那又如何?」
  「但喬若南沒這種口音。他說著一口地道的川陀話。事實上,說得比我還好得多。我念字母『r』時有點海立肯口音。而他沒有。根據記錄,他十九歲時來到川陀。依我之見,如果在你生命的前十九年中一直說著一口刺耳的尼夏亞版銀河標準語,那來到川陀後是根本不可能完全消除的。不管他在川陀待了多長時間,總有些口音痕跡會被保留下來的——看看銳奇你就知道了,他說話時不時還溜出幾句達爾人的土腔。」
  「你根據這些又能推理出些什麼呢?」
  「我的推論是——要知道我在這兒坐了一晚上,像個推理機器般地在推理——喬若南根本不是尼夏亞人。事實上,我認為尼夏亞是他信手捻來作為出身地的,僅僅因為那裡太荒涼太偏僻了,所以沒有人會想到去驗證一下的。他肯定在計算機裡做了徹底的搜索才找到這樣一個世界,使他謊言被戳穿的機率可以降到最低。」
  「可這簡直荒謬,哈里。他為什麼要假裝來自另一個世界呢?那意味著他得大費手腳去篡改記錄。」
  「他或許正是這麼幹的。他在民政部門或許有很多信徒,足以讓這種篡改工作成為可能。更可能所有那些參與篡改的人都只改了記錄中的一小部分,而他們都過於盲從,不會跟其他人談起這事。」
  「可你還是沒回答我——為什麼要改?」
  「我懷疑是因為喬若南不想讓人們知道他的真實出身。」
  「可為什麼呢?在帝國中所有世界都是平等的,無論從法律上還是慣例上來說都是如此。」
  「這我可不知道。那些理論上的高調不知何故從來沒有真正實現過。」
  「那麼他是從哪裡來的呢?你又有何高見?」
  「低見倒是有一些的。這又回到那個頭髮的問題上來了。」
  「跟頭髮有什麼關係?」
  「我跟喬若南坐在那裡,看著他令我感到渾身不自在,我當時也搞不清楚為什麼會覺得不自在。最後我才意識到,是他的頭髮令我感到渾身不自在。那是他頭髮中的某些特質,生機勃勃,光彩照人……一種我從所未見的盡善盡美。於是我明白了。他的頭髮其實是人造頭髮,精心培植在一張原本應該是一清二白的頭皮上。」
  「原本應該是?」朵絲瞇起了眼睛。顯然她立刻就明白了:「莫非你的意思是——」
  「沒錯,我就是這個意思。他來自川陀上那個以過去歲月為中心,充斥著宗教神話的麥克根區。那正是他盡力想要隱瞞的事情。」
《邁向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