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基地陷落
將所有難以描述的情狀排除之後,最後只有一點詭異的氣氛剩下來,它來自佔了穹窿一半面積、顯然空無一物的玻璃室。過去三個世紀以來,哈里·謝頓活生生的影像出現了四次,就是坐在那裡侃侃而談。不過其中有兩次,完全沒有任何聽眾出席他的演說。
三個世紀過去了,總共歷經了九個世代,這位曾經目睹帝國昔日光榮的老人,一次又一次出現在穹窿中。直到現在,他對於今日銀河局勢的瞭解與認識,仍舊猶在他的後代子孫之上。
這個空無的玻璃室,在時間的長河中耐心地等待著。
市長茵德布爾三世坐在私人禮車中,穿過了靜寂而透著不安的街道,比任何人都先來到穹窿。跟他一起到達的還有他的專用座椅,這個座椅比室內原有的座位都高出許多,並且更為寬大。茵德布爾命令屬下將他的座椅放在最前面,這樣一來,除了管不到面前空空如也的玻璃室之外,他可以掌握住全場的局勢。
此時,站在市長左方一名表情嚴肅的官員,對市長恭敬地低頭行禮,然後報告說:「市長閣下,您今晚將要進行的正式宣佈,我們已經安排好了範圍最廣的次以太廣播。」
「很好!此外,介紹穹窿的星際特別節目要繼續播出,當然,其中不可以有任何的臆測或預測。大眾的反應仍舊很滿意嗎?」
「市長閣下,反應相當好。原先盛行一時的邪惡謠言,已經又消退了不少。如今,大眾的信心普遍都已恢復。」
「很好!」市長做了一個手勢,示意那名官員退下,然後隨手調整了一下考究的領帶。
距離正午還有二十分鐘!
隨後,由市長的擁護者中精挑細選出來的代表團——各大行商組織的重要負責人——也三三兩兩地走進了穹窿。他們根據各自財富的多寡,以及在市長心目中的地位,而各有不同程度的豪華排場。這些大人物來到穹窿之後,第一件事就是驅前向市長問安,領受市長一兩句親切的招呼,然後再坐到指定的座位去。
此時,在穹窿的某處,突然出了一點狀況,破壞了現場矯揉造作的氣氛——來自赫汶的藍度從人群中慢慢擠出來,不請自來地走到市長的座椅前。」市長閣下!」他輕聲地說,同時行了一個鞠躬禮。
茵德布爾皺起了眉頭:「沒有人批准你來晉見我。」
「市長閣下,我在一周以前就已經開始申請了。」
「我很遺憾,但是與謝頓現身有關的國家大事,使得……」
「市長閣下,我也感到很遺憾。但是,你下的那個命令,要將獨立行商的星艦混編在基地艦隊中,我必須請你將它撤回。」
茵德布爾由於自己的話被打斷,氣得滿臉通紅。他怒吼道…「現在不是討論問題的時候。」
「市長閣下,這是我唯一能見到你的機會。」藍度細聲而急切地說:「作為獨立行商世界的全權代表,我有責任要告訴你,對於這項要求我們恕難從命。你一定要趕緊撤銷這個命令,要趕在謝頓幫我們解決我們之間的問題以前。一旦緊張的局勢不再,到時候再想要安撫就太遲了,我們的聯盟關係緩螈刻瓦解。」茵德布爾以冷漠的目光瞪著藍度:「你知不知道我是基地的最高軍事統帥?我到底有沒有軍事政策的決定權?」
「市長閣下,你當然有,但是你的決定有不當之處。」
「我沒有察覺到任何不當之處,在這種緊要關頭,允許你的人馬單獨行動是很危險的事,這樣會正中敵人下懷。我們必須團結,大使,不論是軍事方面或政治方面都要團結。」
藍度感覺自己的喉嚨幾乎哽住了,他省略了對市長的敬稱,脫口說道:「因為謝頓馬上就要現身,所以你就感到安全無虞,就準備要開始對付我們了。一個月以前,當我們的星艦在泰瑞爾擊敗騾的時候,你還表現得既軟弱又聽話。我該提醒你,市長先生,在會戰中連吃了五次敗仗的,是基地的星際艦隊,而為你打了幾場勝仗的,卻是獨立行商世界的星艦。」
茵德布爾陰沈沈地皺著眉說:「大使,你已經是端點星不受歡迎的人物,我限你在今天傍晚之前離境。此外,你跟端點星上從事顛覆活動的民主分子必有牽連,這一點,我們會……我們其實已經調查過了。」
藍度回嘴道:「當我走的時候,我們的星艦都會跟我一起離去。我對你們的民主分子一無所知,我只知道,你們基地的船艦之所以會向騾投降,是由於高級軍官的叛變,姑且不論他們是不是民主分子,總之那不是艦員的主意。我告訴你,在侯裡哥那場戰役中,基地的二十艘船艦,根本還沒有遭到任何攻擊,就由少將指揮官下令投降。那名少將還是你自己的親信——當我的侄子從卡爾根來到基地時,他的審判就是由那名少將主持的。這只不過是我們所知的許多例子之一,基地的艦隊充滿了潛在的叛變,我們的星艦和戰亡絕對不要冒這種險。」
茵德布爾說:「在你離境之前,全程都會有警衛監視你。」
在端點星高傲的統治階層眾目之下,藍度一聲不響地走了開。
距離正午還有十分鐘!
貝妲與杜倫也已經來到穹窿,坐在最後幾排,他們看到藍度經過,趕緊起身和他打招呼。
藍度對他們溫和地微笑道:「你們畢竟還是來了,究竟是如何爭取到的?」
「馬巨擘是我們的談判代表。」杜倫笑著回答:「茵德布爾一定要他以穹窿為主題,作一首聲光琴的樂曲,當然,要以茵德布爾自己為主角。馬巨擘說,如果沒有我們作伴,他今天就不肯出席,不論怎麼說、怎麼勸他都不肯妥協。艾布林·米斯也跟我們一道來了,現在卻不知道跑到哪裡去。」
然後,杜倫突然一本正經地焦急問道:「怎麼啦,叔叔,有什麼不對勁?你看來不大舒服。」
藍度點點頭:「沒錯。我們加入得不是時候,杜倫,當騾被解決之後,只怕就要輪到我們了。」
此時,一位穿著白色制服、剛直嚴肅的身形走了過來,向他們三人行了一個俐落的鞠躬禮。
貝妲的黑眼珠頓時後了起來,伸出手來說:「普利吉上尉!你又恢復了太空勤務?」
上尉握住她的手,彎著腰說道:「沒有這回事,我知道是由於米斯博士的幫助,我今天才有出席的機會。不過我這趟只能出來一下子,明天就要回地方義勇軍報到——現在什麼時間了?」
距離正午還有三分鐘!
現在馬巨擘臉上的表情,摻雜著悲慘、苦惱與沮喪。他的身子又縮成了一團,彷彿盡力想使自己從空氣中消失;長鼻子的鼻孔皺縮起來,凝視地面的眼睛則不安地左右游栘。
他突然抓住了貝姐的手,貝妲彎下腰來,他低聲對她說:「我親愛的女士,當我……當我表演聲光琴的時候,您想,這麼多偉大的人物,都會是我的聽眾嗎?」
「我可以確定,每一個人都不會錯過。」貝妲向他保證,並且輕輕地搖著他的手:「我還可以確定,大家都會公認你是全銀河最傑出的演奏家,他們一定沒有觀賞過更好的演奏會。所以你要抬頭挺胸,把姿勢坐端正,我們得有名家的架式。」
說完,貝妲故意對他皺皺眉頭。馬巨擘回以微微一笑,同時緩緩地將細長的四肢舒展開來。
正午時分到了——玻璃室也不再空無一物。
很難想像有誰目睹了影像是如何出現的,因為這是一個迅疾無比的變化,前一刻什麼都還沒有,下一刻就已經在那裡了。
在玻璃室中,現在出現了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人,他年邁而且全身萎縮,膝頭上覆著一本書,滿佈皺紋的臉上透出的目光仍然炯炯有神。當他開始說話的時候,充滿精神的聲音與他的老態極不調和。
他的聲音輕柔地傳出來:「我是哈里·謝頓!」
在一片鴉雀無聲中,他開始以洪後的聲音說:「我是哈里·謝頓!光憑感覺,我無法知道現在有沒有人在這裡,不過這沒有關係。直到目前為止,我還不太擔心計劃會出問題,在最初的三個世紀,計劃毫無偏差的機率是十分之九百四十二。」他頓了頓,微笑了一下,然後再以親切和藹的口氣說:「對了,如果有人站著的話,可以坐下了,如果有誰想抽煙也請便吧。我的肉身根本不在這裡,大家不必拘泥形式。
「現在,讓我們來討論一下如今的問題。這是基地第一次面對——或者是即將面對一場內戰。到目前為止,外來的威脅幾乎已經消滅殆盡——根據心理史學嚴格的定律,這是一個必然的結果。基地如今所面臨的危機,是地方上那些過分不守紀律的團體,對抗過分極權的基地中央政府。這是一個必要的過程,而結果則至為明顯。」
在座的所有達官貴人,他們做作出來的威嚴神氣已經開始鬆動,茵德布爾則幾乎要站了起來。
貝坦身子向前傾,露出了困惑的眼神。她想,偉大的謝頓究竟在說些什麼?結果這一分神,她就漏聽了幾句話。
「……達成妥協,滿足了兩方面的需要。獨立行商的叛亂,為這個也許變得太過自信的政府,引進一個新的不確定因素,使得基地重新拾回奮鬥的精神。獨立行商雖然被打敗,卻增進了民主的健全發展……」
現在室內交頭接耳的人越來越多,耳語的音量也不斷升高,大家都不禁開始感到恐懼。
貝妲咬著杜倫的耳朵說:「他為什麼不提到騾?行商根本沒有要叛亂。」
杜倫的反應只是聳聳肩。
在逐漸升高的混亂中,坐著的人形繼續興高采烈地說:「……基地被迫進行這場內戰之後,一個新的、更堅強的聯合政府是必然的正面結果。然後,只剩下舊帝國的殘餘勢力,可能阻擋基地繼續擴張。但是在未來的幾年內,那些殘餘勢力無論如何不會構成問題。當然,我不能透露下一個危機的……」
謝頓的嘴唇仍然動個不停,但是聲音被全場的喧囂完全掩蓋。
艾布林·米靳此時正站在藍度身邊,他的臉漲得通紅,拚命大吼道:「謝頓瘋啦,他把危機搞錯了,你們行商曾經計劃過內戰嗎?」
藍度低聲回答道:「沒錯,我們曾經計劃過,是因為騾才取消的。」
「那麼這個騾是一個新添的因素,謝頓的心理史學無法預見——怎麼回事?」
穹窿中的騷動陡然間完全消失,貝妲發現玻璃室又恢復了空空如也的狀態,牆壁上的核能照明全部失靈,空調設備也部不再運轉。
刺耳的警報聲不知在何處響起,音調忽高忽低不停地交錯。藍度的口唇喃喃蠕動著,他說的是:「太空空襲!」
艾布林·米斯將腕表貼近眼睛,突然大叫一聲:「停了,我的老天——啊!這裡有誰的手錶還會走?」他的叫聲有如雷鳴。
立時有二十隻手腕貼近二十對眼睛,不到幾秒鐘就已確定答案全都是否定的。
「這麼說的話,」米斯下了一個駭人聽聞的結論:「有什麼東西讓穹窿中的核能消失了——是騾打來啦!」
市長哽咽的聲音蓋過了全場的嘈雜:「大家坐好!騾還在五十秒差距之外。」
「那是一個星期之前,」米斯吼了回去:「如今,端點星正遭受空襲!」
貝妲突然感到心中浮起一陣深沈的沮喪,她感覺這個情緒將自己緊緊纏住,直纏得她的喉嚨生疼,幾乎喘不過氣來。
外面群眾的喧鬧聲已經清晰可聞,穹窿的門突然被推開,一個愁眉苦臉的人闖了進來,茵德布爾一口氣就衝到那人面前。
那人急促小聲地對市長說:「市長閣下,全市的交通工具都動彈不得,對外的通訊線路也全部中斷,第十艦隊據報已被擊潰,騾的艦隊已經來到大氣層外,參謀們……」
茵德布爾聽到這裡,突然兩眼一翻,如爛泥一般倒在地板上。現在穹窿內又是一片鴉雀無聲,外面驚惶的群眾越聚越多,卻也個個緊閉著嘴巴,凝重的恐懼氣氛頓時在各處瀰漫。
部下很快就把茵德布爾扶了起來,將葡萄酒灌進他的嘴裡。市長的眼睛還沒來得及張開,嘴唇就已經開始蠕動,冒出了一句話:「投降!」
貝妲感到自己幾乎要哭出來———並非是由於悲傷或屈辱,只是單純地出於可怕至極的絕望。艾布林·米斯上前拉扯著她的袖子,說:「小姐,快走!」
她整個人從座位中被拉了起來。
「我們要趕緊逃走,」米斯說:「帶著那個音樂家一塊走。」肥胖的科學家緊張得嘴唇泛白,還不停地拚命打顫。
「馬巨擘!」貝妲有氣無力地叫道。
小丑嚇得縮成一團,失神的雙眼活像兩顆玻璃珠子。他尖叫道:「騾——騾來抓我了!」
貝妲伸手要拉他,馬巨擘卻用力掙脫,杜倫見勢趕緊趨上前,猛然一舉揮了出去。馬巨擘立刻應聲倒地不省人事,杜倫將他扛在肩頭就走,好像是扛著一袋馬鈴薯。
第二天,騾的星艦盡數降落在端點星各個著陸場上,每艘星艦都漆成深黑的保護色,看起來醜陋無比。端點市的核能交通工具仍舊全部停擺。指揮進攻的將軍坐在自己的車中,在市內空無一人的大街上奔馳。
就在二十四小時之前,謝頓出現在基地原來的統治者面前;如今,二十四小時之後,騾發佈了攻佔基地的宣告,連一分鐘也不差。
在基地體系內的所有行星,只剩下獨立行商世界仍在頑強抵抗。而騾成為基地的征服者之後,箭頭隨即轉向那些獨立行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