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大會
從來沒有到過這個世界的人一定會認為它沒有什麼吸引力。其實它上面有好些極具價值的地點,拉多爾唯一的城市——拉多爾市就是其中之一。這個城市沿著山麓的緩坡延展開,緊鄰著它的好幾座嵯峨崎嶇的高山阻擋了山後低溫半球的酷寒冰雪,並且為城市供應所需的用水。而被太陽炙曬的另一半球,則為它送來溫暖乾燥的空氣。拉多爾市處於兩個半球之間,成了一個四季如春的花園,全年彷彿都沐浴在六月天的清晨。城中每一幢房舍四周都有露天花園,裡面長滿了珍貴的奇花異草,全部都是人工加速栽培而成。這些園藝為當地人換取了大量的外匯。如今,拉多爾幾乎已經變成一個農業世界,而不再是典型的行商世界。
因此,在這個窮山惡水的行星上,拉多爾市可算是一個小小的世外桃源。而這一點,也是它被選為大會召開地點的原因。
來自其他二十六個行商世界的會議代表、代表的眷屬、秘書、新聞記者、船艦艦員,在短時間內使拉多爾的人口幾乎暴漲一倍。拉多爾的各種資源幾乎被消耗殆盡。大家盡情吃喝,盡情玩樂,根本沒有人想休息。不過在這些吃喝玩樂的人群之中,只有極少數的人懵懵懂懂,不知道戰火已經悄悄蔓延到了整個銀河。而那些瞭解局勢的大多數人,又可以再細分為三大類。
其中第一類佔大多數,他們知道的並不多,不過卻信心十足。例如,那個帽扣上鑲著「赫汶」字樣的太空船駕駛員,就是第一類人的典型。
那個年輕人正把玻璃杯舉到眼前,透過玻璃杯,看著對面帶著一絲微笑的拉多爾女郎,同時說道:「我們是直接穿過戰區來到這裡的——故意的。經過侯裡哥之後,我們就關閉發動機,繼續飛行了一光分的距離……」
「侯裡哥?」一名長腿的本地人插嘴問道。這次聚會就是由他做東。他又補充道,「就是上個星期,騾被打得屁滾尿流的那個地方,對不對?」
「你是從哪裡聽說騾被打得屁滾尿流?」駕駛員以高傲的口氣反問。
「從基地的電台聽來的。」
「是嗎?亂講,其實是騾攻下了侯裡哥。我們幾乎撞到了他的一艘護航艦,他們就是從侯裡哥來的。如果騾真的被打得屁滾尿流,怎麼可能還會留在原處,而把他打得屁滾尿流的基地艦卻反而溜之大吉?」
另外一個人用高亢而含糊的聲音說:「你別這麼說,基地照例總是先挨兩下子的。你等著瞧吧,把眼睛睜大點,老牌的基地遲早會打回來的,到了那個時候——碰!」這個聲音含混的人說完之後,醉醺醺的眼睛中充滿了笑意。
赫汶來的駕駛員沉默了一陣子,接著又說道:「無論如何,就像我剛才所說的,我們親眼看見了騾的星艦,而且它們看起來十分精良——十分精良。我告訴你,它們看起來像是新建造的。」
「新建造的?」做東的本地人若有所思地說,「他們自己造的嗎?」
他隨手摘下頭頂上的一片葉子,優雅地放在鼻前聞了一下,然後丟進嘴裡嚼了起來。被嚼爛的樹葉流出綠色的汁液,空氣中頓時瀰漫著濃郁的薄荷香味。接著他又說:「你是想告訴我,他們用自己隨便拼湊的船艦,竟然擊敗了基地的艦隊?別胡說了!」
「老學究,是我們親眼看到的。我至少還能分辨出船艦和彗星有什麼不同,你知道嗎?」
本地人向駕駛員湊過去:「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聽好,別再跟自己開玩笑了。戰爭不會無緣無故就打起來,我們有一大堆精明能幹的領導者,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
另外那個喝醉酒的人突然又大聲叫道:「你注意看著老牌的基地,他們會忍耐到最後一分鐘,然後就『砰』!」說完,他愣愣地張著嘴巴,對身邊的女郎微微一笑,女郎趕緊從他身邊走開。
「比如說吧,老兄,你認為也許是那個什麼騾在控制一切,不——對!」拉多爾人說。然後他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我所聽到的,順便提醒你一下,我是從很高層那裡聽來的,其實騾根本就是我們的人。我們買通了他,他的新船艦也許就是我們建造的。讓我們面對現實——我們也許真的那麼做了。當然,他最後絕不可能打敗基地,卻能搞得他們人心惶惶。當他做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們就可以乘虛而入啦。」
那女郎問道:「克雷夫,你只會說這些事情嗎?戰爭,戰爭,我都聽厭了。」
赫汶來的那名駕駛員馬上用過度慇勤的口氣說:「趕快換個話題吧,我們不能讓女孩們厭煩。」
「趕快換個話題吧,趕快換個話題吧……」喝醉的那人不斷地重複這句話,同時還拿啤酒杯在桌上敲著拍子。
此時有幾雙對上眼的男女笑嘻嘻地大搖大擺離開了餐桌。同時,又有一些成雙成對的「露水鴛鴦」從後院的「陽房」中走了出來。
話題變得越來越廣泛,越來越雜亂,越來越沒有意義……
第二類人,知道的比較多一點,信心卻又少一些。
像獨臂而魁梧的弗南就是其中之一。他是赫汶出席這次大會的官方代表,因此獲得大會很高的禮遇。他在這裡忙著結交新朋友——盡可能挑女性朋友,不過有必要時,男性朋友也絕不排斥。
現在,他正待在一間山頂房舍的陽台上,這間房舍的主人是弗南新結交的一位朋友。自從他來到拉多爾之後,今天才算第一次放鬆下來——後來他回憶起來,在拉多爾的那段日子,前前後後也只有兩次這種機會。弗南那位新朋友名叫埃歐·里昂,他不是道地的拉多爾人,不過與當地人有親戚關係。埃歐的房舍並非坐落在大眾住宅區,而是獨立於一片花海之中,四周充滿了花香與蟲鳴。弗南所在的那個陽台,其實是一幢傾斜四十五度的草坪,他攤開四肢躺在上面,盡情地享受著溫暖的陽光。
「這些享受在赫汶一樣都沒有。」弗南說。
埃歐懶洋洋地回答:「你曾看過低溫半球的景觀嗎?離這裡二十英里就有一處,氧氣凝結成了液體,像水一樣流動。」「你少胡說八道了。」
「絕對是事實。」
「得了吧,埃歐,我告訴你——想當年我的手臂還連在肩膀上的時候我跑遍了整個銀河,你知道嗎?你不會相信的,不過……」講了一個好長好長的故事,埃歐果然完全不信。
埃歐一面打著呵欠,一面說道:「新不如舊,事實就是如此。」
「我想也是,唉,」弗南突然發起火來,「別再提這種事了。我跟你提過我的兒子沒有?你可以說他是個舊派人物,他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個偉大的行商。他從頭到腳都跟他老子一模一樣——從頭到腳,唯一不同的是他竟然結了婚。」
「你的意思是說籤了一張賣身契?跟一個女人?」
「就是這樣,我自己一點也看不出這有什麼意義。現在,他們夫妻到卡爾根度蜜月去了。」
「卡爾根?卡——爾——根!老天,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弗南笑得很開心,回答道:「就在騾對基地宣戰前不久。」他故意說得很慢,代表這句話另有深意。
「他們只是去度蜜月嗎?」
弗南點點頭,又示意埃歐向他靠近,然後以沙啞的聲音說:「事實上,我可以告訴你一些事情,只要你別再洩露出去就好。我的孩子去卡爾根其實另有目的。當然,你也知道,現在我還不想洩露這個目的究竟是什麼。不過你只要看看目前的局勢,我想你就能猜得八九不離十。總之,我的孩子是那件任務的執行者,我們行商急需一點騷動——」
他露出了狡猾的微笑,繼續說道:「現在果然來了。我不能說我們是如何做到的,但是,我的孩子一到卡爾根,騾就派出了他的艦隊——我的兒子!」
埃歐感到十分佩服,也開始對弗南推心置腹:「那太好了,你知道嗎?據說我們有五百艘船艦,隨時待命出發。」
弗南以權威的口氣說:「也許還不止這個數目。這才是真正的戰略,我喜歡這樣。」
他使勁抓了抓肚皮,發出駭人的聲響,又說:「可是你別忘記了,騾也是一個精明的人物,在侯裡哥發生的狀況令我很擔心。」
「我聽說他損失了十艘船艦。」
「當然,可是他總共動用了一百多艘,基地最後只好撤退。那些獨裁者吃了敗仗,固然是大快人心的事情,可是他們這樣兵敗如山倒,卻也不是一件好事。」說完他搖了搖頭。
「我的問題是,騾的船艦到底是從哪裡弄來的?現在謠言滿天飛,都說是我們幫他建造的。」
「我們?行商?赫汶擁有獨立世界最大的星艦製造廠,可是我們從來沒有幫任何外人造過一艘船艦。你以為有哪一個世界會不顧慮其他世界的聯合抵制,而擅自為騾提供一個艦隊?這……簡直是神話。」
「那麼,他到底是從哪裡弄來那些船艦的?」
弗南聳聳肩:「我想,那是他自己建造的,這一點也令我很擔心。」
說完,弗南朝著太陽眨眨眼睛,將雙腳放在光滑的木製腳台上,腳指頭來回地屈伸著。不久,他就漸漸進入夢鄉,輕微的鼾聲與蟲鳴聲交織在一起。
最後一類人只佔極少數,他們知道的最多,也就一點信心都沒有,例如藍度就屬於第三類。
如今「行商大會」進行到了第五天,藍度走進了會場,看到他原先約好的兩個人已經在那裡等他。會場中的五百多個座位都還是空的,他們三人故意提早來到這裡碰面。
藍度幾乎還沒坐下就迫不及待地說:「我們三個人,就代表了獨立行商世界將近一半的軍事力量。」
「是的,」伊斯的代表曼金答道,「我們兩人已經討論過這一點了。」
藍度說:「我準備很快、很誠懇地把話說完,我對於爾虞我詐的交涉談判一點興趣也沒有。簡單一句話,我們如今的情勢簡直糟透了。」
「是因為——」涅蒙的代表歐瓦·葛利問道。
「是因為上一個小時的發展,拜託!讓我們從頭檢討一下。首先,我們如今所處的情況,並不是我們所作所為導致的結果,而且無疑也不在我們的控制之中。我們原先的交涉對象並不是騾,而是其他幾個統領。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卡爾根以前的那個統領,可是在最緊要的關頭,他竟然被騾打垮了。」
「沒錯,然而這個騾卻是一個不錯的替代人選。」曼金說,「對於合作者,我一向不吹毛求疵。」
「當你知道所有情況之後,就會改變心意了。」藍度的身子向前傾,雙手放在桌面,掌心朝上,做了一個明顯的手勢。
然後藍度又說:「一個月之前,我派我的侄子兩口兒到卡爾根去。」
「你的侄兒!」歐瓦·葛利吃驚得吼了出來,「我不知道他就是你的侄兒。」
曼金卻以冷淡的口氣問:「你這麼做有什麼目的?這個嗎?」他用拇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大圓。
「不,如果你指的是騾向基地宣戰的那件事,不,我怎麼可能期望那麼高?這個年輕人什麼也不知道——既不知道我們的組織,也不瞭解我們的目的。我只告訴他說,我是赫汶一個愛國團體的普通成員,他到卡爾根去,只是順便幫我們觀察一下狀況。我真正的動機,我必須承認,其實也相當曖昧。我最主要是對騾感到好奇而已,他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天才——關於這一點,我們已經討論得夠多了,我不想再重複。其次,我的侄子曾經到過基地,也跟那邊的地下組織有過接觸,他將來很可能成為我們的重要同志。所以我想,讓他去一趟卡爾根,將會是一個很有意義的訓練。你明白了嗎?」
歐瓦的長臉拉得更長,露出了大顆大顆的牙齒。他說:「這麼說,你一定對結果大吃一驚。我相信,如今沒有一個行商世界不曉得你那個侄兒假冒基地名義拐走騾的一名手下,給了騾一個現成的宣戰借口。老天啊,藍度,你可真會編故事,我實在難以相信你會跟這件事沒有牽連。你承認了吧,這一定是個精心策劃的行動。」
藍度卻猛搖頭,甩動著一頭白髮。他回答說:「這不是出於我的策劃,也不是我的侄子有意造成的。他如今已經成為基地的階下囚,可能無法活著看到這個精心策劃的行動開花結果。我剛剛收到他的信息。他將信函裝在私人信囊中,不知道用什麼方法偷偷傳了出來,通過戰區輾轉送達赫汶,然後又從那裡轉到這裡。足足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才到我手上。」
「信上寫的是——」
藍度用單掌撐著身子,以悲切的口吻說:「恐怕我們要步卡爾根以前那個統領的後塵了。因為,騾是一個突變種!」
這話隨即引起一陣不安,藍度可以想像得到,聽到這話的兩個人一定立刻心跳加速。
不過當曼金再度開口時,他平穩的口氣卻一點也沒有改變:「你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只是我的侄子這麼說的,不過別忘了,他曾經親自到過卡爾根。」
「是什麼樣的突變種呢?你知道,突變種有好多類。」
藍度努力壓住不耐煩的情緒,解釋道:「突變種有好多類,沒錯,曼金,好多好多類!可是騾卻是獨一無二的。你想想看,什麼樣的突變種能夠這樣白手起家,先是聚集了一支軍隊,據說,最初只是在一個直徑五英里的小行星上建立據點。然後攻佔了一個行星,接下來是一個星系、一個星區,最後又開始進攻基地,並且在侯裡哥擊敗了基地的艦隊。而這一切的發展,前後只有兩三年的時間!」
歐瓦·葛利聳聳肩道:「所以你認為,他終究會擊敗基地。」
「我不知道,如果他真的做到了呢?」
「抱歉,我可不想扯得那麼遠,基地是絕對不可能被打敗的。聽好,我們沒有接到任何新的進展報告,除了這個……嗯,這個少不更事的孩子傳來的消息。我建議將這個問題暫且擺在一邊。騾已經打了那麼多場勝仗,我們原來一點也不操心,除非他做得太過分,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需要改變我們目前這種態度。你們說對不對?」
藍度皺起了眉頭,對方說的一堆歪理令他很灰心。他對面前的兩個人說:「到目前為止,我們有沒有跟騾做過任何接觸?」
「沒有。」兩人齊聲回答。
「其實,我們曾經嘗試過,對不對?既然我們還沒有跟他取得聯絡,我們召開這場大會也沒有什麼意義,對不對?現在來到這裡的代表全都是喝得多想得少,說得多做得少——我這句話是引自今天《拉多爾論壇報》上的一篇評論——這都是因為我們無法聯絡到騾的關係。兩位先生,我們總共擁有近千艘的星艦,只要時機一到,就可以全體動員,將基地一舉攻下。事到如今,我認為我們應該改變這個計劃,我認為,應該現在就將那一千艘星艦派出去——去對抗騾!」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應該去幫助茵德布爾那個獨裁者,還有基地那幫吸血鬼嗎?」曼金輕聲追問,口氣中帶著明顯的恨意。
藍度不耐煩地舉起手說:「請別用那麼多不必要的形容詞,我只是說『去對抗騾』,我才不管是在幫誰。」
歐瓦·葛利站了起來:「藍度,我不要跟這件事有任何牽連,如果你迫不及待想要進行政治自殺,今天晚上就可以向大會提出這個動議。」說完,他頭也不回就走了出去,曼金也默默跟著離開。
整個會場中只剩下了藍度一個人。他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不斷思考著根本沒有答案的問題。
當天晚上的大會,藍度沒有做任何發言。
第二天一大早,歐瓦·葛利隨便披了件衣服,鬍子沒有刮,頭也沒有梳,就衝進了藍度的房間。
藍度剛剛吃完早餐,隔著餐桌看到歐瓦·葛利,被他的狼狽模樣嚇了一跳,手中的煙斗差點滑掉。
歐瓦劈頭就是粗聲的一句:「涅蒙遭到了來自太空的襲擊!」
藍度瞇起眼睛來:「是基地嗎?」
「是騾!是騾!」歐瓦拚命吼道,然後又一口氣說道,「這是蓄意的攻擊,根本沒有任何理由。我們艦隊中大多數的星艦都已經加入了國際聯合艦隊,留在本星的後備分遺隊根本兵力不足,全都被打得無影無蹤。他們目前還沒有登陸,也許根本不會登陸,因為根據我接到的報告,對方也損失了半數的船艦。可是這畢竟是一場戰爭,我來找你,是想問你赫汶對這起事件所採取的立場。」
「我可以肯定,赫汶一定會固守『聯盟憲章』的精神。你可知道,他一樣會攻擊我們的。」
「這個騾是一個瘋子,難道他可以打敗整個宇宙嗎?」歐瓦蹣珊地走到餐桌旁坐下,抓住藍度的手腕說,「根據我們倖存的少數生還者報告,說騾……敵人擁有一種新式武器,一種核場抑製器。」
「一種什麼?」
歐瓦解釋道:「我們的船艦,大多數都是因為核武器失靈才被打下來。這種事情不會是意外,也不可能每艘船艦都遭到破壞,一定是騾的新武器所造成的。不過這種新武器並不完美,時靈時不靈,也不難想辦法將它中和——我收到的緊急通知並不詳細。但是你可以想像,這種武器將會改變戰爭的面貌,還有可能使我們整個艦隊變成一堆廢鐵。」
藍度感到自己突然間老了許多,原本緊繃的臉鬆了下來,垂頭喪氣地說:「這頭怪獸已經長大了,恐怕能夠將我們全部吞噬掉。然而我們必須跟他拚一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