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動脈裡
艇內燈熄滅了,但從外面射進來一種幽暗的光線,是潛艇前部和尾部燈經過微縮的光束斑斑點點的反光。
歐因斯已經使《海神號》——就它與動脈血流的相對關係而言——進入事實上的靜止狀態,讓它隨著這心臟驅動的洪流奔瀉而去。他說:「我想大家可以鬆開安全帶了。」
杜瓦爾只一跳就解開了帶子,科拉也立即走了過來。他們神迷心醉地向窗口撲去。邁克爾斯比較從容地站起身來,向其他兩個人看了一眼,轉身走到他那張圖前,仔細研究起來。
他簡潔地說道:「準確極了。」
「你想過我們可能會找不到這條動脈嗎?」格蘭特問道。
邁克爾斯心不在焉地凝望著格蘭特。過了一會兒,他說:「嗯,沒有!那是不太可能的。然而,我們當時倒很可能穿透太深,而錯過一個關鍵性的分叉點;可能頂不住動脈血流;也可能為了要另找一條路線,並且是不夠好的路線,而喪失時間。現在的情況是,船的位置非常理想。」他的聲音在發抖。
格蘭特帶著鼓勵的語氣說:「到現在為止,我們的情況看來是很不錯的。」
「是呀。」他停頓了一下,接著急促地說:「從這個地點開始,我們可以把注入順利、流速快和路線徑直這三個因素結合起來,因此我們一定能幾乎毫不遲滯地到達目的地。」
「這個,好吧。」格蘭特點了點頭,轉身走到窗口。他幾乎一下子就被那奇妙而令人驚詫的景象吸引住了。
遠處的牆看來相距有半英里之遙,它一陣一陣地發出琥珀色的明亮紅光,因為它大部分都被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在船附近漂流過去的物體遮住了。
他們面對的是一個巨大而奇特的水族館,但在裡面,充塞視野的不是魚,而是比魚遠為怪異的物體。這些東西大部分是一些中心凹陷下去但沒有穿透的大橡皮輪胎。它們大約比船的直徑大一倍,每一個都帶桔色——稻草色,每一個都斷斷續續地閃耀著強光,彷彿有著鑽石碎片構成的刻面似的。
杜瓦爾說:「這顏色不完全真實。要是能把光波在離船的時候解除微縮,而把返回的反射光加以微縮,那我們的情況就會好得多了。獲得準確的反射光是很重要的。」
歐因斯說:「你說得很對,大夫。約翰遜和安東尼奧尼的研究表明,那或許是實際可能的。可惜的是,這種技術還沒有達到實用階段,而且即使能行,我們也不能在一夜之間,為了這個目的把船改裝好。」
「我想也做不到。」杜瓦爾說。
「但是即使這種反光不準確,」科拉用一種敬畏的聲調說:「它也的的確確有它獨特的美。它們每一個都像俘獲了一百萬顆星星的柔軟的、壓扁了的氣球。」
「實際上,那是些紅細胞。」邁克爾斯對格蘭特說。「聚在一起是紅的,單獨看起來卻帶稻草色。你看到的那些是剛從心臟出來的,攜帶氧氣,輸送到頭部,特別是大腦。」
格蘭特還在瞪著眼睛,驚歎著四處張望。除了紅細胞以外,還有一些較小的物體,比方說,扁盤子似的東西就相當普遍(「這叫血小板,」格蘭特想道。這些東西的形狀使他愉快地回想起了大學裡的生理學課程)。
一個血小板漂來,輕輕地撞到船體上,離得這麼近,格蘭特幾乎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抓住它;它慢慢地變扁平了,與船體保持著接觸,過了一會兒就漂走了,留下一些殘粒依附在船窗上——一個慢慢被沖洗掉了的污跡。
「它沒有撞破。」格蘭特說。
「是呀。」邁克爾斯說。「它要是破了,就可能在周圍形成一個小血塊。但願不會大到足以造成危害。然而,如果我們體積大一點,我們倒可能引起麻煩——瞧那個東西!」
格蘭特朝他手指指點的方向看去。他看到一些小小的桿狀物體,沒有定形的碎塊和屑粒,以及——最重要的——紅細胞,紅細胞,紅細胞。接著他看清了邁克爾斯指著的那個東西。
這東西體積龐大,帶乳白色,在不斷搏動。它是顆粒狀的,在它那片乳白色的內部,有一些發光體——一閃一閃地顯現出點點黑色,黑得這樣深,以至於使這種獨特的「非光」亮到了眩目的程度。
在這一團東西裡面有一個比較黑暗的區域,透過周圍的那層乳白色看去,顯得朦朧,形狀保持穩定而且沒有閃光。這東西的整個邊界雖然不能清楚地辨別出來,但還是能覺察到,一個乳白色海灣在突然向動脈壁伸展過去,而這一團東西似乎都流進那海灣內了。現在它逐漸消失了,被離船較近的物體遮住了,隱沒在漩渦中看不見了……
「那是什麼東西?」格蘭特問道。
「當然是個白細胞羅。它為數不多,至少是不能同紅細胞相比。有一個白細胞,就有650個紅細胞。但白細胞要大得多,而且能獨立行動。有的甚至還能完全鑽到血管外面來。以我們現在的大小比例去看,這些東西是很嚇人的。我可不願意與一個這樣的東西離得再近了。」
「它們是人體的清潔工,是嗎?」
「是啊。我們同細菌一般大小,但我們的外皮是金屬,而不是粘多糖細胞壁。這個區別,我相信白細胞是能夠搞清楚的;同時,只要我們不損害周圍的組織,它們是不會對我們起反應的。」
格蘭特試圖不再把注意力過度集中到個別物體上,而力求統觀全局。他從窗口向後退,把眼睛瞇成一條縫。
這是一場舞蹈!每個物體都在各自的位置上顫動。物體越小,顫動也越顯得厲害。真像一場規模龐大、亂蹦亂跳的芭蕾舞——這裡,導演發了瘋,演員們都沉湎於那永無休止的顛顛狂狂的特蘭特拉1之中。
1特蘭特拉是意大利南部那不勒斯地方的一種土風舞。
格蘭特把眼睛閉上了。「感覺到了嗎?我是指布朗運動。」
歐因斯回答道:「是呀,我感覺到了。不像我原來設想的那麼厲害。血流是有粘性的,比我們在裡面呆過的生理鹽溶液要粘稠得多,高粘稠度使布朗運動減弱了。」
格蘭特覺得船在他腳底下移動,一會兒朝這個方向,一會兒朝那個方向,但勁頭不大,不像原先在皮下注射器裡那麼急劇。原來血液中液體部分所含的蛋白質,即「血漿蛋白」(格蘭特一下子想起了過去學過的這個詞組)在襯墊著船身。
根本沒有什麼了不起。他感到高興了,也許一切都還會很順利。
歐因斯說:「我建議大家現在都回到座位上去。我們馬上就要到達一個動脈分岔口了,我要把船駛到對岸去。」
大家都回到座位上坐好了,還在出神地觀察著周圍的景象。
「真掃興,我們只能有幾分鐘來欣賞這個。」科拉說道。「杜瓦爾大夫,那是些什麼?」
一堆細小的組織依附在一起,像一個緊密的螺旋形煙斗,從船旁流過。還有幾個跟在後面,一路上每個組織都在時而膨脹,時而收縮。
「啊。」杜瓦爾說。「那個東西我認不出來。」
「或許是個病毒。」科拉沒有把握地說。
「比起病毒來,我覺得,這還稍大了一點;肯定地說,這樣的病毒我沒有看見過——歐因斯,我們有采標本的設備嗎?」
歐因斯說:「如果有必要,我們可以到船外去,大夫,但是我們不能為了採集標本而停下來。」
「得了,我們可能不會再有這種機會了。」杜瓦爾生氣地站起來。「咱們去弄一個那樣的東西到船裡來。彼得遜小姐,你……」
歐因斯說:「這船有任務,大夫。」
「沒關係,我只……」杜瓦爾剛起了個頭,但是這時格蘭特緊緊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他就沒往下說了。
「如果你不在意的話,大夫,」格蘭特說。「這事咱們就別爭論了。我們有工作要做,我們不會把船停下來去打撈什麼東西,也不會把船駛到一邊去打撈什麼東西,就是把速度放慢去打撈什麼東西也不行。我想,這一點你是明白的,你就別再提這件事了吧。」
在從外面的動脈世界反射進來的不穩定的閃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杜瓦爾皺緊了眉頭。
「嗯,那好吧,」他很不客氣地說。「反正這些東西也都漂走了。」
科拉說;「一旦我們完成了這個工作,就會研究出進行無限期微縮的方法。那時候我們就可以參加一次真正的考察了。」
「是啊,我想你說得對。」
歐因斯說:「動脈壁在右邊。」
此時《海神號》已經沿著一條弧形航道,走了一大段路程,現在看來高動脈壁大約有一百英尺。構成動脈壁內村的大片琥珀色而略呈波紋狀的內皮層,已經能夠詳細而清晰地看到了。
杜瓦爾說道:「哈,這真是個檢查動脈粥樣硬化的好辦法。那些斑點都可以數得清了。」
「還可以把它們剝下來,是嗎?」格蘭特問道。
「當然羅。放眼未來。可以派一條船去打通被堵塞的動脈系統,把硬化的部分撬開,予以剝離,把它們敲碎,把血管鑽開並且鉸大——不過,這種療法也相當昂貴就是了。」
「也許最後能使它自動化。」格蘭特說。「也許可以派管家務的小機器人進去,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清除掉。另外,也許每個人在年輕的時候,就可以注射這種永久性的血管清潔劑。看,這牆多長啊。」
他們現在高動脈壁更近了,而在近壁的洶湧急流中,船顛簸得逐漸厲害起來了。然而,朝前看,他們可以看到動脈壁在連綿不斷地向前延伸,似乎還要走好多英里,才會轉向。
邁克爾斯說:「循環系統,連最小的血管也包括在內,我早先就跟你說過,如果連成一線,足有十萬英里長。」
「不錯嘛,」格蘭特說。
「按未經微縮的比例是十萬英里。按我們現在的比例,就有……」他停下來想了想說,「三萬多億英里長——半個光年。在我們目前的情況下,走遍賓恩斯的每一根血管,幾乎相當於到一個恆星上去旅行一次。」
他無精打采地朝四周看了一下。他們到現在為止平安順利,環境美麗動人,這兩個因素看來都沒有給他帶來多大慰藉。
格蘭特力圖使情緒保持振奮。「至少,布朗運動根本並不可怕。」他說。
「是不可怕,」邁克爾斯說。接著又說:「才不久以前,我們初次討論布朗運動的時候,我的表現不太好。」
「杜瓦爾剛才為標本的事也那樣。我覺得我們大家的表現實際都不大好。」
邁克爾斯嚥下一口唾沫。「杜瓦爾要求停船去採集標本,簡直是死心眼的典型表現。」
他搖了搖頭,轉身去看靠牆的弧形桌面上的循環圖。這張圖和上面的光點是指揮塔上大得多的,以及歐因斯的氣泡室內比較小的同樣東西的複製品,他問道:「現在我們的速度是多少,歐因斯?」
「十五海里,我們的比例。」
「當然是我們的比例羅。」邁克爾斯悻悻然說。他把計算尺從一個牆洞裡抽出來,很快地計算了一下。「兩分鐘以後,我們就要到達交叉路口。轉彎的時候,保持現在與動脈壁的距離。這樣,你會被安全地帶到支流正當中,然後你就能順利地進入毛細血管網而不會再遇到岔道。聽明白了嗎?」
「完全明白!」
格蘭特在等待,同時不斷地望著窗外。一霎時,他看到了科拉側面像的影子,於是他就觀察起這個來了。但是窗外景象的吸引力甚至超過了他對她下巴曲線的研究。
兩分鐘?那該有多長啊!是他的被微縮了的時間感造成的兩分鐘嗎?還是他們那計時器上的兩分鐘?他把頭扭過去看計時器。讀數是56。就在他還在看的時候,數字消失了,然後55非常緩慢地顯現出來,騰隴而黯黑。
突然船身一歪,格蘭特差一點兒從座位上摔下來。
「歐因斯!」他大聲叫道。「怎麼了?」
杜瓦爾問道:「撞著什麼東西了嗎?」
格蘭特掙扎著走到梯子跟前,設法爬了上去。他問道:「出了什麼毛病?」
「不知道。」歐因斯的臉,因為在使勁,所以變得嘴歪鼻翅。「船操作不靈。」
從下面傳來了邁克爾斯緊張的聲音。「歐因斯艦長,糾正航向。我們在向動脈壁靠攏。」
「這——我知道。」歐因斯喘著氣說道。「我們進入了某種逆流。」
格蘭特說:「繼續努力。盡力而為。」
他飛快地下到艙面,把背緊靠在梯子上,力求在船身顛簸的情況下站穩腳跟。他問道:「這兒怎麼會有逆流呢?我們不是在順著動脈血流航行的嗎?」
「對呀,」邁克爾斯加重語氣說,他那蒼白的臉上好像塗了一層蠟。「不可能有什麼東西能像現在這樣,迫使我們偏離航向。」他用手指指著外面的動脈壁,它現在離得更近了,而且還在不斷靠近。「一定是操縱機械出了毛病。我們如果撞上動脈壁使它受損,那就會在我們四周形成一個血塊,把我們固定在那兒,也可能白細胞會做出反應。」
杜瓦爾說:「但是在一個閉合系統中,這是不可能的。流體動力學法則……」
「一個閉合系統?」邁克爾斯揚起眉毛說。他吃力地、趔趔趄趄地走到他的圖表跟前,接著嗚咽著說:「不中用。我需要進一步放大,而這個我在這兒辦不到——注意看好,歐因斯,別靠近動脈壁。」
歐因斯叫喊著回答道:「我是在想辦法嘛。我跟你說,有股逆流,我制服不了。」
「那麼你就別正面跟它鬥。」格蘭特喊道。「讓船自己去漂流,你只要做到使它的航向與動脈壁平行就行了。」
他們現在已經離得很近,壁上什麼東西都能看清了。充當動脈壁主要支柱的那股股結締組織,像是一些格架,也有幾分像是哥德式尖拱,它們帶黃色,上面有一層薄薄的脂肪似的東西在閃閃發亮。
那些結締組織的股束各自擴展開去,然後又低垂下來,好像整個結構都在膨脹似的,它們在空中停留了一會兒,隨即又一齊開始活動,合攏的時候,它們之間的表皮就皺了起來。格蘭特不用問也意識到,他是在觀察動脈壁合著心跳的拍子搏動的景象。
船顛簸得越來越厲害了。動脈壁已經離得更近,而開始顯得粗糙不平了。在有些地方,結締組織的股束已經鬆散了,彷彿在說明:比起《海神號》來,它們自己與兇猛的洪流搏鬥的時間要長得多,現在在壓力下已經開始翹曲了。它們像一座巨大的吊椅上的纜繩一樣搖晃著,一下子蕩到窗口,然後又濕漉漉地滑將過去,在船頭燈跳動的光束中閃爍著黃色亮光。
又一個結締組織蕩到船窗跟前了,嚇得科拉失聲大叫。
邁克爾斯喊道:「注意提防,歐因斯。」
杜瓦爾嘟味著說:「動脈已經受了損傷。」
但是來不及了,逆流拖帶著這條船,在這有著生機的拱壁周圍橫衝直撞,一下子使它猛烈傾斜,使所有乘員傾腸倒肚,毫無辦法地撞在左邊牆壁上。
格蘭特由於左臂被撞了一下,疼得了不得,所以只好用另外一隻胳臂抓住科拉,並且使她站穩了腳跟。他瞪著眼直視前方,力求弄清楚這陣閃爍不定的亮光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喊道:「漩渦!都回座位去,全部回座位去。捆上安全帶。」
所有有形的微粒,從紅細胞到一切比它小的東西,因為都被捲入這同一旋捲著的激流中,所以,實際上暫時都待在窗外靜止不動了。這時候動脈壁已經變成難以名狀的黃糊糊的一片朦朧了。
杜瓦爾和邁克爾斯掙扎著回到座位,拚命扭著安全帶。
歐因斯喊道:「正前方有個缺口。」
格蘭特急切地對科拉說:「快點。拽著椅子坐上去。」
「我是在這麼做。」科拉喘著氣說。
船在猛烈地搖晃著,格蘭特幾乎都站不穩了,他不顧一切地把她接到座位上,伸手去拿她的安全帶。
已經太晚了。《海神號》已經完全捲進漩渦,被一種狂歡節「鞭」的力量高高舉起,驅趕著轉圈子。
在反射作用下,格蘭特一把抓住了一根柱子,然後伸出手去拉科拉。這時她已經被掀到甲板上了。她用手指鉤住椅子的扶手,毫無效果地擠命支撐著。
格蘭特知道手指是支持不了多長時間的,所以不顧一切向她伸出手去,但是離開她足足有一英尺遠。他向她伸手的同時,自己的手臂已經在從柱子上向外滑了。
杜瓦爾在自己的座位上徒勞地掙扎,但離心力把他死死釘在座位上。他說:「挺住,彼得遜小姐。我一定想辦法幫助你。」
費了一把勁,他已經夠著自己的安全帶了。這時候邁克爾斯冷漠地、一籌莫展地在一旁瞅著他們;歐國斯呢,由於被釘在他那氣泡室裡,所以對這裡的情況毫無所知。
在離心力的作用下,科拉的兩條腿被從甲板上提了起來。「我不能……」
因為完全沒有別的辦法了,格蘭特只好放開柱子。他在甲板上滑過去,用一條腿鉤住一張椅子的底部,同時腿也被撞麻木了。他設法把左臂也挪到椅子底下,正當科拉的手指吃不住勁鬆開扶手的時候,用右臂摟住了她的腰身。
《海神號》現在旋轉得更快了,而且似乎一頭翹了起來在往下栽。格蘭特再也忍受不住自己軀體的這種吃力的姿勢了,叭噠一聲,他的腿離開了椅子腿。他的左臂早先與牆壁相撞的時候,已經碰青腫了而且很疼,現在承受了這額外的壓力,疼得就像是折斷了似的。科拉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手指象鉗子似的,死命揪住他的制服不放。
格蘭特費勁地粗聲粗氣問道:「有沒有人——弄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
杜瓦爾這時仍然在徒勞地掙扎著想解開安全帶,他說:「是個瘺管——一個動靜脈瘺。」
格蘭特吃力地抬起頭再度朝窗外看去。就在正前方,受了損傷的動脈壁到了盡頭。黃色閃光已經停止,可以看到一個粗糙不平而發黑的缺口。在他受局限的視線所及之處,上下都看不到邊,一些紅細胞以及別的物體都流了進去而消失了。甚至連那些偶然出現的、可怕的白細胞——一些亂七八糟的團團塊塊——也很快地被吸進這個洞裡。
「只差幾秒鐘。」格蘭特喘著氣說。「只差幾秒,——科拉。」他在同自己講話,同自己的疼痛、青腫的胳臂講話。
最後的一次震動幾乎把格蘭特震暈了,給他帶來了他不得不忍受的極大痛苦;隨著這一震,他們熬過來了,逐漸慢下來,慢到突然一下完全靜止不動了。
格蘭特鬆開手躺下來,大口大口地喘氣。科拉設法慢慢地把腿收起,站了起來。
杜瓦爾的安全帶現在已經解開了。他跪在格蘭特身邊問道:「格蘭特先生,你怎麼樣?」
科拉也跪下來,輕輕按著格蘭特的胳膊,試探著,想要給他按摩一下。格蘭特疼得臉部扭歪了。他說:「別碰!」
「斷了嗎?」杜瓦爾問道。
「不知道。」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試圖彎彎胳膊,然後用右手手掌抓住左上臂的二頭肌並且緊緊握著。「可能沒有斷。但是即使沒有斷,我也得要過好幾個星期才能彎胳膊。」
邁克爾斯也早站起來了。由於感到寬慰,他高興得眉飛色舞,齜牙咧嘴,面孔都幾乎叫人認不出來了。「我們過來了。我們過來了,我們活下來了。船怎麼樣,歐因斯?」
「情況良好,我想。」歐日斯說。「儀表板上沒亮過紅燈。《海神號》經受的考驗超過了原設計要求,它頂住了。」從他的聲音裡可以聽出他對自己和他的船所感到的巨大驕傲。
科拉還束手無策地待在格蘭特身旁。她吃驚地說:「你在流血。」
「是嗎?哪兒?」
「肋部,制服上有血滲出來。」
「哦,那個。我在那邊遇到了一點小麻煩,只要換換藥就行了。其實,這沒什麼。不過流點血。」
科拉顯得神色不安,隨即拉開了他制服上的拉鏈。「坐起來。」她說。「請試著坐起來。」她輕輕地把一隻手臂墊在他肩膀下面,費勁地扶他坐直,然後輕柔而熟練地把他的制服脫到肩膀上。
「這傷口我來替你治。」她說道。「——我得謝謝你。這話顯得笨拙,不夠份量,但還得謝。」
格蘭特說:「那麼,以後有機會,你也同樣來拉我,怎麼樣?幫我坐到椅子上去,好嗎?」
他掙扎著站起來,科拉在一邊,邁克爾斯在另一邊扶著他。杜瓦爾瞟了他們一眼,一瘸一拐地走到窗口去了。
格蘭特問道:「剛才究竟是怎麼回事?」
邁克爾斯說:「有個動脈——靜……嗯,這麼說吧。動脈和一根小靜脈不正常地連結起來了。有時候會發生這種情況,通常是由外傷引起的。這個,我想是在賓恩斯在汽車裡受傷的時候發生的。它表現為某種缺陷,某種失靈,但是現在,這個情況並不嚴重。它非常微小,是個小小的漩渦。」
「那還算小小的渦流!」
「按我們微縮了的比例,自然是個巨大的漩渦了。」
「這難道在你那些循環系統圖上看不出來嗎?」格蘭特問道。
「本來是應該能看出來的。如果我能把它充分放大的話,在船上的圖上我也是有可能找到的。問題是當時我得在三小時之內完成初步分析,而我沒有發現它,我不想替自己辯白。」
格蘭特道:「沒關係,無非是浪費點時間。你另外標出一條路線來,讓歐因斯啟航。現在什麼時候了,歐因斯?」他問道,一面不由自主地去看計時器。他看到的是:52,同時歐因斯說道:「五十二。」
「有的是時間。」格蘭特說。
邁克爾斯揚眉瞪目地看著格蘭特。他說道:「沒有時間了,格蘭特。你還不明白剛才發生的事,我們完了。我們失敗了。我們再也到不了血塊的地方了,這你難道還不明白嗎?我們得請求撤出體外。」
科拉十分震驚地說:「可是要過好多天,船才能再次進行微縮。賓恩斯會死的。」
「沒有別的辦法。我們現在在駛進頸靜脈。我們不能通過裂紋回去。因為我們頂不住那逆流,即使在心臟舒張期或兩次心跳之間隙也不行。其它那條唯一的路線,那條沿靜脈流的路線,要通過心臟,那是明明白白的自殺。」
格蘭特冷冷地問道:「你能肯定嗎?」
歐因斯聲音沙啞、低沉地說:「他說對了,格蘭特。使命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