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在淋巴管裡
他們可以感覺到《海神號》的速度在慢下來。
邁克爾斯喃喃地說:「話說得太多。我本來是應該注意觀察的。」
就在前面,有一條看不到盡頭的管道。面對他們的薄牆粗糙不平,向遠處延伸,最後只能隱隱約的地看到一點影子了。岔道口很窄,僅可容納得下《海神號》。
「還不錯。」邁克爾斯大聲喊道:「開進去。」
科拉早就離開了工作台,她驚詫地向前張望,但是杜瓦爾還呆在座位上,照樣不知疲乏地、無限耐心地工作著。
「那一定是個淋巴管。」她說道。
他們已經開進去了,圍著他們的是圍牆,同他們不久前離開的毛細血管的圍牆一樣薄。
同在毛細血管裡一樣,圍牆,非常明顯的,是由一些扁平多邊形的細胞構成的,每個細胞中心都有一個圓圓的細胞核。他們在裡面航行的液體與胸膜腔裡的很相像,在《海神號》的前燈照耀下閃爍著黃光,也給那些細胞效上了一層黃色。細胞核顏色要深些,幾乎成了桔色。
格蘭特說道:「荷包蛋!它們看起來真像荷包蛋:「接著他又問:「淋巴管是什麼東西?」
「在某種意義上說,是一套輔助性的循環系統。」科拉很熱心地解釋道。」液體從毛細血管薄薄的管壁滲出來,聚集在身體的空隙處和細胞之間,這就是組織間隙液。像你剛才看到的那樣,這些毛細血管流進與它們的終端相連的小管,那就是淋巴管。這些小管逐漸匯合起來變得越來越大,最大的有靜脈那麼粗。所有的淋巴……」
「就是我們周圍的液體嗎?」格蘭特問道。
「是的,所有的淋巴都被收進最大的那個淋巴管,就是那通到胸部頂部的鎖骨下靜脈的胸導管,就這樣又被送回主要的循環系統。」
「我們為什麼進到淋巴管裡來呢?」
航道暫時安全平穩,邁克爾所靠到椅背上。他插嘴說:「嗯,這是幽靜的死水區。不受心臟水泵作用的影響。肌肉壓力和張力促使液體流動,而賓恩斯眼下這些活動很少發生。這樣就能保證使我們安安靜靜地到達大腦。」
「那麼,我們為什麼不從一開始就進入淋巴管呢?」
「淋巴管太小,皮下注射以動脈為目標要好多了,當時人們期望動脈血流能把我們在幾分鐘之內就送到目標。計劃失敗了,而從這裡返回動脈要大大耽誤我們的時間。而且,一旦進入動脈,我們就得受到一種我們的船可能再也吃不消了的衝擊。」
他攤開一組新圖,大聲喊道:「歐因斯,你是在按72-D因航行嗎?」
「是的,邁克爾斯大夫。」
「務必要按我指出來的路線走。這將使我們盡量少通過淋巴結。」
格蘭特問道。「正前方上面是個什麼東西?」
邁克爾斯抬頭一看,嚇呆了。「減速。」他喊道。
《海神號》劇烈地減低了速度。穿過現在逐漸擴大了的管道的部分牆壁,一堆無以名狀的東西突了出來,它顯出乳白色、顆粒型,不知怎麼搞的,看起來怪可怕的。但是就在他注視之下,這東西收縮起來,消失了。
「繼續前進。」邁克爾斯說。他對格蘭特說:「我剛才擔心那個白細胞要朝我們來,但它走了,謝天謝地。有些白細胞是在淋巴結裡形成的,淋巴結是防止疾病的一道重要屏障。它們不但生成白細胞,而且生成抗體。」
「抗體是什麼東西?」
「是蛋白質分子,它特別具有同侵入體內的細菌、毒素、異體蛋白等各種體外異物進行結合的能力。」
「我們也包括在內?」
「我想也包括我們——在適當情況下。」
科拉插嘴說:「細菌被俘獲在淋巴結裡,淋巴結就成為細菌同白細胞對壘的戰場。淋巴結腫脹起來,引起疼痛。你知道——孩子們在腋窩和下巴頦兒下面這些地方,常得的所謂腺腫。」
「而其實都是腫脹的淋巴結。」
「對了。」
格蘭特說:「聽來好像同淋巴結離得遠遠的倒是個好主意。」
邁克爾斯說道:「我們體積小。賓恩斯的抗體系統對我們不敏感,而且我們只需要經過一組淋巴結,以後我們的航行就暢通無阻了。這當然要碰運氣,但現在我們做任何事情都是在碰運氣——或許,」他挑釁式地詰問道:「你準備用命令我離開淋巴系統的辦法來制定你的政策吧!」
格蘭特搖搖頭說:「不,除非有人提出別的比較好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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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兒。」邁克爾斯用肘子輕輕推了一下格蘭特說。「看到了嗎?」
「前面上頭那個影影綽綽的東西嗎?」
「這個淋巴管是進入淋巴結的幾個管子之一,淋巴結是一堆海綿狀似的東四,裡面是些薄膜和曲折的通道。那兒儘是淋巴細胞。」
「那又是什麼呢?」
「是某種類型的白細胞,我希望它們不會給我們找麻煩。循環系統中任何細菌最終都要進入某個淋巴結,它不會轉彎抹角走那些彎彎曲曲的道路……」
「我們能嗎?」
「我們的行動是有意識的,而且有著明確的目的,而細菌則是盲目漂流。我希望你能明白這個區別。細菌一旦被俘獲在淋巴結裡,就由抗體來對付,如果這個辦法不行,就由動員來戰鬥的白細胞們來圍殲。」
陰影現在靠近了。淋巴的金黃色加深而變渾濁了.前面高處似乎有一堵牆。
「你的航線對嗎,歐因斯?」邁克爾斯喊道。
「對,但是很容易轉錯彎。」
「即使你轉借了彎,你也要記住,這會兒我們總地說來是在向上航行的。把重力指示器放在與視線平行的地方,盡量保持平穩,那麼最後你是不會走錯的。」
《海神號》來了一個急轉彎,忽然一切都變成了灰色。潛艇前燈所照到的,不是深灰的暗影就是淺灰色的暗影。偶爾出現個把比船短而且窄得多的小桿狀物和一叢一叢很小的、邊上長著絨毛的圓形物體。
「細菌。」邁克爾斯喃喃地說。「現在我看到的細節太多,反而認不出是什麼種類了。你看這奇不奇怪?細節過多。」
《海神號》現在速度慢了下來,不那麼有把握地沿著有著眾多平緩的大彎小拐的航道航行著。
杜瓦爾走到工作室門口。「現在怎麼啦?船如果不能平穩航行,那根線我是搞不下去了,布朗運動已經夠顛簸的了。」
「對不起,大夫。」邁克爾斯冷冷地說。「我們正在通過一個淋巴結,而我們已經盡力而為了。」
杜瓦爾滿臉怒容,轉身走了。
格蘭特向前頭凝視著。「上邊那地方成了一片混亂,邁克爾斯大夫。那種樣子有點像海草的是什麼東西。」
「網狀纖維。」邁克爾斯說。
歐因斯叫道:「邁克爾斯大夫。」
「什麼事?」
「那種纖維狀的東西越來越密了。設法把船開過去而又不造成某種傷害,我做不到。」
邁克爾斯露出沉思的神色。「這不用耽心。我們造成的任何傷害,不管怎樣,都將是最小最小的。」
當《海神號》推擠著開進纖維叢的時候,纖維向兩邊分開,擦著船窗滑過去,然後消失了。這種情況一再出現,次數越來越頻繁。
「這沒有關係,歐因斯。」邁克爾斯鼓勵他說。「人體能毫無困難地修補這樣的傷害。」
「我不是耽心賓恩斯。」歐因斯大聲說道:「我是耽心這艘船,如果這種東西堵塞了排氣管,引擎溫度就會太高——而且它粘附在船上。你沒聽到引擎聲響不一樣了嗎?」
格蘭特聽不到,因此他們注意力又轉到船外去了。現在船在小心翼翼地穿過一座捲鬚的森林。在前燈照耀下,那些捲鬚閃爍著發出一種令人害怕的紫醬色。
「我們很快就能通過。」邁克爾斯說道。但是他說話的聲音明顯地表現出憂慮。
航道的確稍稍通暢了一些,現在格蘭特也確實能聽出引擎響聲不同了,它聽起來成了逐漸加重的嘶啞聲,好像廢氣從排氣管咕嘟咕嘟放來的清澈回聲被摀住,被堵塞了似的。
歐因斯喊道:「注意正前方!」
一個濕漉漉的桿菌啪嗒一聲同船身相撞了。細菌所包含的物質順著船窗的曲線變彎了,又彈回去變成原狀,蹦走了,在窗戶上留下一個污點,慢慢被沖洗掉了。
前面還有一些這種桿菌。
「發生了什麼事?」格蘭特驚詫地問道。
「我認為,」邁克爾斯說。「我認為我們正在目睹抗體是怎樣對細菌作出反應的。白細胞沒有參加。看!注意細菌的壁——在微縮光線反射下不太清楚,但是你能看見嗎?」
「不能,我看不見。」
從他們背後傳來了杜瓦爾的聲音:「我也是什麼東西都看不見。」
格蘭特轉過身去:「金屬絲弄好了嗎,大夫?」
「還沒有。」杜瓦爾說。「在這種嗑嗑碰碰的情況下,我幹不了活,只好搞一擱了。抗體怎麼了?」
邁克爾斯說:「既然你不幹活了,咱們把艦內的燈閉掉咆。歐因斯。」
燈閉了,唯一的光亮是從外面來的一種可怕的、閃爍不定的紫醬色,它使每個人的臉色都罩上了一層森嚴的陰影。
「外邊發生了什麼事?」科拉問道。
「我正在想講一講哩。」邁克爾斯說。「注意看前頭那細菌的邊緣部分。」
格蘭特眼睛瞇縫著,作出了最大的努力。光線搖搖擺擺閃爍不定。「你是說那些氣槍子彈似的小東西嗎?」
「就是那些東西。那是些抗體分子。你知道,以我們的比例,抗體中的蛋白質也顯得大了,一眼就能看出來。附近就有一個。注意看,注意看。」
一個小抗體旋轉著從窗前過去了。在近處看它根本不像個氣槍子彈。它看來似乎比氣槍子彈大一些,像是一小把實心麵條,顯得似圓非圓。一些只在微弱閃光照射之下才能看到的細小股索從各處向外突出。
「它們在幹什麼?」格蘭特問道。
「各類細菌都有各自不同的細胞壁,這個壁是由接待定方式排列的特定原子組合構成的。在我們看來,各種不同的細胞壁都是光滑的,看不出什麼特點,但是,如果我們更小一些——按分子的比例,而不是按細菌的比例——那我們就可以看到,每個細胞壁都有一種鑲嵌圖形,而這個圖形就由於細菌種類不同而不同,而各具特色。抗體能利索地吸附到這個鑲嵌細工上,一旦它把細胞壁的關鍵部分覆蓋上,那細菌細胞就完了,就像把人的鼻子和嘴巴堵上使他窒息而死一樣。
科拉激動地說:「你可以看到它們聚集起來。真——真可怕。」
「你替那些細菌難過嗎,科拉?」邁克爾斯微笑著說。
「不,但是抗體看起來也真狠毒,瞧它那撲過去的樣子。」
邁克爾斯:「別賦予它們以人的感情了。它們只不過是一些盲目行動的分子罷了。原子間作用力把它們拉向壁上某些部分,它們吸附上去同時也被稽留在那裡了。這好比磁鐵噹啷一聲附到一根鐵棒上。你會說磁鐵是在狠毒地攻擊鐵棒嗎?」
因為要找什麼東西明確了,格蘭特現在可以看到正在發生什麼事了。一個細菌盲目地在一大片懸浮著的抗體之間穿過,似乎在吸引著它們,把它們拉到自己體內去。很快,它的細胞壁就被弄得毛絨絨的了。那些抗體並排地排列著,而它們麵條狀的股素突出物互相糾纏在一起。
格蘭特說道:「有些抗體似乎漠不關心,它們不去碰那個細菌。」
「抗體各有不同。」邁克爾斯說。「各自用來附著於某一種類的細菌,或某一種蛋白質分子的鑲嵌細工。在眼下,大多數抗體,雖然不是全部,都吸附到了我們周圍的細菌上了。這一種細菌的存在刺激了這一類的抗體,使它們很快形成。這種刺激是怎樣發生的,我們還不知道。」
「我的上帝。」杜瓦爾說。「瞧那個東西。」
有一個細菌現在被一些抗體嚴實地包起來了,一切高低曲折之處都照顧到了。所以細菌看上去還跟以前一模一樣,只是外表顯得毛茸茸的而且變厚了一些罷了。
科拉說:「簡直是密合無間。」
「不對,不是那樣。抗體分子的分子間鍵聯對細菌施加了某種壓力。這一點你不明白嗎?這個情況即使用電子顯微技術——這只能給我們放大死東西——也從來沒有弄清楚過。」
《海神號》乘員之間一片靜寂。現在船在慢慢駛過那個細菌。它上面的抗體附著物似乎在使勁繃緊、收縮,細菌在裡面掙扎著。附著物再繃緊、收縮,然後又來一次,忽然細菌似乎被壓碎了,屈服了。那些抗體收攏成一團,本來象桿子似的東西現在變成了說不出什麼特色的卵形物了。
「它們把細菌弄死了。它們簡直是把它擠壓死的。」科拉帶著反感的口氣說。
「真太妙了。」杜瓦爾喃喃地說。「《海神號》是我們手裡多好的研究武器呀!」
格蘭特說:「你能肯定我們不會受抗體襲擊嗎?」
邁克爾斯說:「看來是不會的,我們不是符合抗體設計用意的那類東西。」
「你能肯定嗎?我感覺到只要有適當的刺激,它們就會對任何形體作出反應。」
「我想你是對的。可是很明顯,我們並沒有去刺激它們呀。」
歐因斯喊道:「前面還有纖維,邁克爾斯大夫。我們船身上被沾滿了這種東西。它使我們的速度減低了。」
邁克爾斯說道:「我們差不多就要走出淋巴結了,歐因斯。」
偶然一個在扭動的細菌撞到船上,使它顫動起來。但現在戰鬥稀疏下來了。細菌分明戰敗了。《海神號》又重新顛簸地,擠開纖維前進了。
「筆直向前開。」邁克爾斯說。「再一個左轉彎,我們就到達輸出淋巴管了。」
歐因斯說道:「我們拖帶著一串串纖維。《海神號》看起來活像只長毛狗了。」
格蘭特問道:「到大腦還要經過多少淋巴結?」
「還有三個。可能避開一個。我沒有太大把握。」
「我們不能這麼幹了。時間浪費太多,還要通過三個這樣的東西,我們就來不及了。有沒有——有沒有捷徑?」
邁克爾斯搖了搖頭。「沒有哪條捷徑不會引起比我們現在遇到的更壞的問題——可以肯定,我們能通過淋巴結到達目的地。這些纖維是會漂走的,如果我們不停下來觀看細菌戰爭,我們的速度可以快些。」
「而下次,」格蘭特皺著眉說:「我們將遇到一場白細胞參加的戰鬥。」
杜瓦爾走到邁克爾斯的圖表前。他問道:「我們現在在哪兒,邁克爾斯?」
「就在這兒。」邁克爾斯說,一面仔細觀察著這外科醫生。
杜瓦爾擔了一會兒說:「讓我弄清方向吧。我們現在在頸部,不是嗎?」
「是」。
格蘭特心裡想:在頸部?就在我們啟程的地方。他看了一下計時器。讀數是28。時間過去了一半還多,而他們又回到了原來動身的地方。
杜瓦爾說:「如果我們在這兒附近什麼地方轉彎,逕直駛向內耳,不是就可以避開所有的淋巴結,而且我到一條捷徑嗎?從那兒到血塊就近了。」
邁克爾斯的前額皺成了一塊洗衣板。他歎了一口氣說:「在地圖上看來,你說的很美妙,你在圖上很快做個記號,你就平安回府了。但是你想沒想過,通過內耳意味著什麼?」
杜瓦爾說:「沒有。這意味著什麼?」
「我親愛的大夫,這當然用不著我來告訴你,耳朵是集中和放大聲波的東西。最微弱的聲音,外部最微弱的聲音,將在內耳產生強烈的振動。按照我們現在微縮的比例,那種振動會要我們的命。」
杜瓦爾露出沉思的神色。「對,我明白。」
格蘭特問道:「內耳老在振動嗎?」
「除非在靜寂中,沒有超過聽覺閾的聲音。即使在這種情況下,按照我們的比例,我們也可能覺察出某些細小動作。」
「會比布朗運動更厲害嗎?」
「也許不會。」
格蘭特說:「聲音得來自外界,是嗎?如果我們通過內耳,我們船上發動機的顫動,或者我們說話的聲音,對它都沒有影響,是嗎?」
「沒有,肯定沒有。內耳不是為我們經過微縮的振動設計的。」
「嗯,那麼,如果在手術室裡的那些人完全保持肅靜……」
「我們怎麼能使他們做到這一點呢?」邁克爾斯質問道。接著,近乎蠻橫地說:「你把無線電毀了,因此我們無法同他們保持聯繫。」
「但他們能跟蹤我們。他們會發現我們駛向內耳。他們會明白有必要保持肅靜。」
「他們會嗎?」
「他們難道不會嗎?」格蘭特不耐煩地說。「那兒大多數人都是醫務人員。這種事兒他們是能理解的。」
「你想要冒那個險嗎?」
格蘭特向周圍瞧著。「你們其他人的意見呢?」
歐因斯說:「我按照給我規定的航線航行,我就是不給自己規定航線。」
杜瓦爾說:「我沒有把握。」
邁克爾斯說;「那麼我有把握。我反對這條航線。」
格蘭特匆忙地看了科拉一眼,她沉默地坐在一旁。
「好吧。」他說:「我來負這個責任。我們將駛向內耳。邁克爾斯,調整好航線。」
邁克爾斯說:「你注意……」
「已經決定了,邁克爾斯。調整航線吧。」
邁克爾斯臉脹紅了,接著聳了聳肩。「歐因斯。」他冷冰冰地說:「我們得在我現在指點著的地方向左轉個急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