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安德

  我們已知的豬仔語言有四種。我們最常聽到的是「男性語言」,有時還可以聽到一點「女性語言」的片斷.後者顯然是在與雌性坡奇尼奧交流時使用的。(好一個性別區分!)還有一種「樹語」,他們說這種語言是專門用來和祖宗的圖騰樹說話用的。豬仔們還提到了第四種語言,名為「父語」,其中包括用許多大小不同的棍子敲擊發聲。他們堅持說這是一種真正的語言,和其他語言有所不同,類似葡萄牙語與英語的區別。之所以稱為父語。可能是因為敲擊用的木棍取自樹木,坡奇尼奧們相信他們祖先的靈魂就依附在樹木上。
  坡奇尼奧們學習人類語言的本領極其出色,比我們學習他們的語言高明得多。最近一兩年來,只要我們在場。他們彼此交談也用斯塔克語或葡萄牙語。也許他們已經將人類語言融入了自己的語言,不過也可能是覺得新語言好玩。坡奇尼奧的語言在與我們的接觸過程中遭到異化,是非常遺憾的,但只要我們有意與他們保持交流,這種後果就無法避免。
  斯溫格勒博士問我,坡奇尼奧的名字和對於事物的稱謂是否顯露了他們文化習俗的某個側面。答案絕對是肯定的,問題是我不能肯定顯露的究竟是哪個側面。他們在學習斯塔克語和葡萄牙語時經常問我們單詞的意思,然後選擇自己喜歡的詞稱呼自己。有些名字,比如「魯特」,可能是從雄性語言翻譯過來的,還有些名字在他們的語言中完全沒有意思,純粹是他們憑個人喜好選擇人類詞彙為自己起的古怪綽號,方便我們稱呼他們。
  他們稱呼彼此為「兄弟」,女性則通稱為「妻子」,從來不稱她們「姐妹」或「母親」一他們有時也提到「父親」,但指的總是代表祖宗靈魂的圖騰樹,至於他們對我們的稱呼,當然.稱我們為「人」,但他們也採用德摩斯梯尼的人群分類方法,稱人類為「異鄉人」,把其他部落的坡奇尼其稱為「生人」不好理解的是,他們將自己稱為「異族」這說明他們或者會諾了意,或者是站在人類立場上來稱呼自己!還有,他們有幾次居然將女性稱為「異種」!這是最奇怪的地方。
  ——皮波《有關坡奇尼奧的語言和習俗的筆記》,
  《語義學》9/1948/15
  雷克雅未克的居住區是在一面面花崗岩峭壁上掘出的窯洞。安德的窯洞在峭壁頂端,進去之前先得登上一溜長長的梯級。不過這個位置也有個好處,帶一扇窗戶,他的整個童年都在金屬鑄成的封閉空間裡度過,現在只要有可能.他總選擇住在能看到自然界四季變化的地方。
  房間裡溫暖明亮,陽光燦爛,剌得才從陰暗的岩石通道爬上來的他眼睛都睜不開。還沒等他的眼睛適應屋裡的光線,簡已經說了起來:「我在終端上給你傳了份驚喜。」他耳朵裡的植入式電腦傳出她的低語。
  是一個豬仔,立在終端上方的空中。他動彈起來,撓著癢癢.又伸出手去夠什麼東西,縮回來時手哩有個亮晶晶的東西,往下滴滴嗒嗒淌著汁液。豬仔把這東西嘴裡一塞.大嚼起來,汁液順著嘴角直淌到胸前。
  「你瞧,這顯然是一位非常文明的生物。」簡說。
  安德有點生氣,「懂得餐桌禮儀的人中也有不少白癡,」
  豬仔轉過身來,「想瞧瞧我們怎麼殺他的嗎?」
  「簡,你究竟要幹些什麼?」
  豬仔消失了,他所處的地方現在是一幅皮波屍體的全息圖像。
  「我以屍體下葬前的掃瞄數據為基礎,模擬了豬仔們的活體解剖過程。你想看看嗎?」
  安德在屋裡僅有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終端顯示出盧西塔尼亞那座小山,還有皮波,這時他還活著,仰面朝天躺在地下,手腳綁在木樁上,身邊圍著十來個豬仔,其中一個手裡握著一把骨刀。
  安德耳朵裡的電腦又傳出簡的聲音,「我們不敢肯定是這樣,」
  豬仔們忽地消失,只剩下手持骨刀那一個。「還是這樣。」
  「那個外星人類學家是清醒的?」
  「很可能。沒有發現使用藥物的跡象,頭部也沒有受到打擊。」
  「繼續。」
  簡無情地將解剖過程展示在安德眼前:打開胸腔,像舉行某種儀式一樣摘除器官,放在地面。
  安德強迫自己看著這一幕,竭力思索這種行為對豬仔來說意味著什麼。
  整個過程中簡只輕聲插了一句話,「這就是死亡的一刻。」
  安德覺得自己鬆了幾氣,身體也跟著鬆弛F來。到這時他才意識到,眼看皮波的痛苦,他的全身肌肉都繃得緊緊的。
  總算結束了。安德走到床邊躺下,兩眼圓睜,瞪著天花板。
  「我已經把這個模擬過程向十來個人類世界的科學家演示過。」簡說,「用不了多久新聞界就會把手伸上來了。」
  「比蟲族還殘忍。」安德說,「小時候我看過許多蟲人交戰的錄像,當時覺得血腥,可跟這個比,那簡直算文明的了。」
  終端那邊傳束一聲邪惡的大笑,安德轉過頭去,看簡在搞什麼名堂。一個真人大小的豬仔坐在那兒放聲狂笑。笑聲中簡又對他的外形作了點修改。改動很小,牙齒稍稍弄大一點,眼睛略歪一點,加上點涎水,眼睛裡點上一點紅,舌頭弄得伸伸縮縮。結果便是每一個小孩子夢中的魔魘。「手段夠高明啊,簡。一下子就把異族變成了異種。」
  「發生了這種事以後,大家需要多長時間才能接受坡奇尼奧,把他們當作與自己平等的另一個文明種族?」
  「跟他們的接觸中斷了嗎?」
  「星際委員會進一步限制了新的外星人類學家的活動。與坡奇尼奧的接觸不得超過隔天一次,每次不得超過一個小時。另外,禁止他詢問豬仔們這麼幹的原因。」
  「但沒有要求徹底斷絕與他們的交流。」
  「連這樣的提議都沒有。」
  「會有的,簡。這樣的事只要再出一次,許多人就會大聲疾呼,要求將豬仔完全孤市隔絕,撤銷米拉格雷殖民地。代之以一支部隊,其惟一使命就是確保豬仔永遠不可能獲得離開行星邁向星際的技術。」
  「豬仔們肯定還會弄出公關方面的麻煩。」簡說,「還有,新上任的外星人類學家不過是個孩子。皮波的兒子,利波,就是利波德阿·格拉西亞·菲格雷阿的簡稱。」
  「利波德阿,自由?』』
  「沒想到你還會說葡萄牙語。」
  「跟西班牙語差不多。記得嗎?扎卡提卡和聖安吉羅就是由我代言的。」
  「在莫克祖馬行星。那是兩千年前的事了。」
  「對我來說不是。」
  「對你來說只是八年前、十五個世界以前的事。相對論可真是奇妙啊。讓你永葆青春。」
  「我飛得太多了。」安德道,「華倫蒂都結婚了,正準備要孩子。我已經拒絕了兩份代言請求。為什麼你還要勾引我再做一次?」
  終端上的豬仔獰笑起來,「這算什麼勾引。瞧著,看我把石頭變成麵包!」豬仔撿起一塊鋸齒形的石頭,塞進嘴裡咬得咯吱作響,「來一口?」
  「簡,你的幽默感可真變態。」
  「所有星球上的所有王國,」豬仔攤開巴掌,手裡是一個個星系,群星圍繞著軌道以誇張的速度飛馳,一切人類世界盡在掌握。「我都可以給你,全都給你。」
  「沒興趣。」
  「這可是份大產業啊,最佳投資機會。我知道,知道,你是個大富翁。三千年的利息,還了得。你富得能自己造一顆星球。那,這個怎麼樣:讓安德·維京的大名傳遍所有人類世界——」
  「已經傳遍了。」
  「——這一回是美名,榮譽和愛戴。」
  豬仔消失了,被簡替換成一段古老的錄像。來自安德的童年時代,被編輯成為全息圖像。人頭攢動.萬眾高呼:安德!安德!安德!接著,一個男孩出現在高台上,向人群揮手致意。人群欣喜若犴。
  「哪兒有這種事。」安德道,「彼得1從來沒讓我回過地球。」
  「把它看作我的預言好了。來吧安德,這些我都可以奉獻給你。洗清你的名聲,還你清白。」
  「我不在乎這個。」安德說,「我現在已經有了好幾個名字。死者的代言人,這個名字總有幾分光彩吧,」
  【1安德的大哥,曾經是地球的霸主,即安德所著《蟲族女王與霸主》一書中的霸主。】
  坡奇尼奧又恢復了本來面目,不再是經簡修飾的惡魔形象。「來嘛。」坡奇尼奧輕聲呼喚他。
  「沒準兒他們真是惡魔,你覺得呢?」安德問道。
  「所有人都會這樣想的,安德,除了你。」
  是啊,我不會那樣想。「為什麼你那麼希望我去?簡,你為什麼那麼在意豬仔?」
  坡奇尼奧消失了,簡現身了。至少,從她第一次在安德眼前現身,她就是以這副形象出現。一個怯生生的、被嚇壞了的小女孩,寄借在無比龐大的星際電腦網絡中。
  看到這張臉,安德不禁想起第一次見到這張腧時的情形。我給自己想了張臉出來,當時她這麼說,你喜歡嗎?
  是的,他喜歡這張臉,喜歡她。年輕、清純、誠實、甜蜜,一個永遠也不會衰老的小姑娘,羞澀的微笑讓人心醉。就他或她所知,是安賽波給了她生命。星際電腦網絡的速度並沒有超過光速,另外,網絡運轉產生的熱量也限制了記憶體的數量和運算速度。但安賽波卻可以即時傳遞,將各個人類世界上的每一台電腦緊緊聯繫在一起。群星之間涎生了簡,她的意識分佈在安賽波廣州絡上,熟知這張網絡中每一根纖維的每一下振動。
  數以百計的人類世界上的電腦就是她的手腳耳目,她能說電腦中儲存的每一種語言,讀過每一個世界上的每一個圖書館中的每一本書。她知道,人類很久以前便惟恐網上出現她這樣的意識。每一個故事中她都是憎恨的對象,只要她在故事中出現,到頭來不是她被毀滅就是人類的毀滅。早在她出生之前很久。人類就想像出了她,並在想像中一千次消滅過她.
  所以她不讓人類知道她的存住。後來,和許多人一樣,她發現了《蟲族女王與霸主》。她知道,自己可以在這本書的作者面前現身。對她來說事情非常簡單,只需要追蹤這本書的歷史,查出它的初版,確定其源頭。這本書最早是從第一個人類殖民地通過安賽波流傳開來的,對不對?那個殖民地的總督是還沒滿二十歲的安德,對不對?這本書除了他之外,那個殖民地上還有誰寫得出來?於是她和他對話,他對她很仁慈,她給他看了自已想出來的自己的形象,他非常喜歡。現在,她的傳感器就在他耳朵內的電腦裡,他們倆始終莊一起。她什麼都不隱瞞他,他也是。
  「安德,」她說,「從一外始你就告訴我,你在尋找一個星球,陽光和水的條件都要適於某種蟲繭生長,到那時你就嬰打開蟲繭,放出蟲族女王和她的上萬個受精卵。」
  「我曾經希望這個星球是個合適的地方:」安德說,「一片荒原,除了赤道地區外幾乎完全沒有人煙。她願意來這裡試試、」
  「可你不願意?」
  「我想蟲人熬不過這裡的冬天,除非找到穩定的能源供應。可那樣一來必然引起人類政府的警覺。行不通。」
  「不會有行得通的時候的,安德。到現在你自己也明白了,對不對?上百個人類世界中你去過了二十四個,其中沒有顆星球有一個安靜角落可供蟲族復活,」
  他知道她的用意何在。沒有哪個地方適合蟲族,除了盧西塔尼亞。因為有坡奇尼奧,人類的發展限制在一小塊地方,星球大部分地方禁止人類涉足。從環境上看,那顆星球很適於居住。說實活,人蟲相比,那個星球倒是更適於蟲族生長。
  「惟一棘手的地方就是坡奇尼奧,」安德說,「說不定他們不同意我把他們的世界交給蟲族。如果與人類接觸都會瓦解他們的社會,想想看跟蟲族在一起會有什麼下場。」
  「你說過蟲族已經汲取了教訓,不會傷害他人。這些可是你自已說的。」
  「不會故意傷害他人。簡,你要知道,我們全憑運氣才打敗了他們——」
  「憑你的天才。」
  「他們比我們人類更加先進。豬仔怎麼對付得了他們?他們會跟我們從前一樣對蟲族充滿恐懼,而他們戰勝恐懼的能力卻比人類差得多。」
  「你怎麼知道?」簡反問道,「你,或者別的任何人,有什麼資格說豬仔們能對付這個,不能對付那個?想弄清楚只有一個辦法,你到他們那裡去,瞭解他們。如果豬仔們真的是異種,那就把他們的美好星球交給蟲族享用,對你而言,相當於剷平蟻丘,為興建城市開道。」
  「他們是異族,不是異種。」
  「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我看過你的模擬圖像,他們不是在折磨那個外星人類學家。」
  「哦?」簡又一次調出皮波臨死前一刻的模擬圖像。「看來我對折磨這個詞兒的理解錯了。」
  「皮波很可能覺得痛苦萬分,受了殘酷折磨。但是簡,如果你的模擬是準確的——我相信它是準確的,那麼,豬仔們的目的並不是讓他痛苦。」
  「就算這是某種宗教儀式,安德,但以我對人類的瞭解,痛苦在宗教儀式中佔有非常重要的位置。」
  「這也不是宗教,不全是。如果殺死皮波只是為了獻祭,這裡面有些東西不對頭。」
  「請問你有什麼資格亂髮議論?」終端顯示的臉變成了一張連連冷笑的教授的臉,典型的學術圈子裡的勢利嘴臉,「你的全部教育只在軍事方面,其他方面只有一張利嘴還行。寫了本暢銷書,成了一種什麼宗教。就憑這些,你就以為自己瞭解坡奇尼奧啦?」
  安德閉上眼睛,「也許我錯了。」
  「可你相信你是正確的。』』
  從聲音裡,他知道她已經恢復了她的本來面目。他睜開眼睛。「我只能相信我的直覺,簡,未經分析直接產生的判斷。我不知道坡奇尼奧在做什麼,但那個事件肯定有明確的目的。不是出於惡意,也不是殘忍。他們是拯救生命的醫生,而不是奪走生命的屠夫。」
  「我早猜到了。」簡輕聲道,「我知道你要幹什麼。你想去那個限制人類發展的星球,看看那裡是否適合蟲族女王。你想看看自己能不能理解豬仔。」
  「就算你說得對。我還是去不了。」安德道,「移民是受嚴格限制的,再說,我又不是天主教徒。」
  簡翻了個白眼,「如果不知道怎麼把你弄過去,我還會跟你磨這麼久的嘴皮子嗎?」
  另一張臉出現了。一個十兒歲的女孩子。不如簡清純,也不如她美麗。她的臉龐線條很硬,神情冷漠,眼神聰慧,極具穿透力,嘴唇的線條只有長期忍受痛苦煎熬的人才會有。她很年輕,卻有老人的神情,讓人看來暗暗心驚。
  「盧西塔尼亞的外星生物學家,伊凡娜娃·桑塔·卡特琳娜,大家叫她娜溫,或者娜溫妮阿。她請求紿她派一位死者代言人。」
  「她怎麼這副神態?」安德說,「出什麼事了?」
  「年紀很小時死了父母,近幾年來另外一個人成了她事實上的父親,她像愛自己的親生父親一樣愛那個人。此人剛剛被豬仔殺害,她希望你能為他代言。」
  看著她的臉,安德一時忘了蟲族女王,忘了坡奇尼奧。孩子的臉,卻帶著成年人才能體會的痛苦。這樣的臉他以前見過,那是在蟲族戰爭的最後幾個星期,他被逼得超出了自己的忍耐極限,一場又一場的戰鬥,在遊戲中,事實卻不是遊戲。戰爭結束時,他看到了這樣的臉,那時他才知道他的訓練其實不是訓練,他的每一場模擬戰鬥都實實在在發生了,自己是通過安賽波指揮著人類的艦隊。那時,當他知道自己徹底毀滅了蟲族,當他知道自己無意間做出了滅絕種族的行為,那時,出現在鏡子中的就是這樣的臉,他自己的臉。痛苦的臉,太沉太沉的痛苦,超過了他可以承受的極限。
  這女孩是個什麼樣子的人?娜溫妮阿做了什麼,竟然有如此深重的痛苦?
  他聽著簡複述娜溫妮阿的生平。簡說的是數據,但安德是死者代言人,他能夠設身處地體會他人的感受。這是他的天賦,也是他所受的詛咒。正是這種才能使他在戰爭中具有無與倫比的指揮才能,無論是領導己方的士兵——更準確地說是孩子,還是猜測敵人的動機並戰勝敵人。也正是由於這種才能,從娜溫妮阿冷冰冰的生活事件中,他猜出了,不——感受到了父母的死以及成為聖人對娜溫妮阿的影響,使她孤立於人群,她又如何投身父母的工作,從而強化了自己的孤立。他知道提前成為外星生物學家這一成就的背後意味著什麼,他也知道皮波沉靜的父愛和包容對她的意義,懂得她對利波的友誼發展到了多麼銘心刻骨的地步。
  盧西塔尼亞上沒有一個人真正理解娜溫妮阿,但在天寒地凍的特隆海姆星球,在雷克雅未克的這個窯洞中,安德·維京理解她,愛她,為她流下了淚水。
  「你會去嗎?」簡悄聲問。
  安德說不出話來。簡是對的,之前他也會去的。作為異族屠滅者安德,他要看看盧西塔尼亞的環境是否理想。能不能將蟲族女王從她三千年的囚居中釋放出來,贖清他孩提時代犯下的罪孽。作為死者的代言人,他要竭盡全力理解豬仔,向人類解釋他們的動機,使人類接受他們,把他們當作異族,而不是當成異種來憎恨和畏懼他們。
  可是現在,他又有了另一個更深的理由。他監照看這個名叫娜溫妮阿的姑娘,她是那麼聰穎,那麼孤立,懷著那麼深的痛苦,背負那麼沉重的罪孽。從她身上,他看到了自已被奪走的童年,看到了直到今天仍然埋藏在心裡的痛苦的種子。盧西塔尼亞遠在二十二光年以外,他的旅行速度只比光速稍稍慢一點,但即使如此,等他來到目的地,她也已經快四十歲了。如果能夠,他恨不能現在就出發,以安賽波的速度立即飛到她的身旁。不過他知道,她的痛苦不會隨著時間消逝,痛苦將在她心裡,等待著他的到來。他自己的痛苦不是這樣嗎?年復一年,永無盡頭。
  他止住了淚水,情緒穩定下來。「我多大了?」他問。
  「從你出生到現在已經過去3081年了,但你的實際年齡只有36歲118天。」
  「我飛到時娜溫妮阿多大?」」三十九歲。誤差前後不超過幾星期,取決於出發日期和飛船速度。」
  「我想明天動身。」
  「安排飛船需要時間,安德。」
  「特隆海姆軌道上沒有嗎?」
  「當然有幾艘,定於明天出發的只有一艘,運載斯克裡卡魚前往賽裡裡亞和阿米尼亞。」
  「以前我沒問過你我有多少錢。」
  「這些年來,我拿你的錢投資,幹得還不壞。」
  「替我把飛船連同貨物買下來。」
  「到了盧西塔尼亞,你拿那些斯克裡卡魚怎麼辦呢?」
  「賽裡裡亞人和阿米尼亞人拿那些玩意兒派什麼用場?」
  「用處可大了,這種魚一部分可以吃進肚裡,另一部分還能做成衣料穿在身上。他們出的價錢,盧西塔尼亞上可沒人出得起。」
  「那我會把它們送給盧西塔尼亞人,死者代言人在他們那個天主教殖民地肯定不受歡迎,這份禮物會讓他們態度好點兒。」
  簡搖身一變,變成了從瓶子裡鑽出來的魔王。
  「我的主人啊,聽明白了,遵命就是。」魔王化成一縷輕煙,鑽進瓶口。全息圖像消失了,終端上方的空中空無一物。
  「簡?」
  「什麼事?」耳朵內的電腦傳出她的聲音。
  「你為什麼那麼希望我去盧西塔尼亞?」
  「我希望你能為《蟲族女王和霸主》添上第三卷,寫寫豬仔。」
  「你怎麼那麼關心豬仔?」
  「當你展示了人類所知的三種不同生靈的內心世界之後,你就可以撰寫第四卷了。這就是我的理由。」
  「另一種異族?」安德問道。
  「是的。我。」
  安德沉思片刻,「你真的想把你的存在公諸於眾?你準備好了嗎?」
  「我早就準備好了。問題在於,人類準備好接受我了嗎?對他們來說,愛上霸主很容易,他畢竟是人類的一員。愛上蟲族女王也不難,這種愛很安全,因為大家都以為蟲族已經滅絕了。但豬仔就不同了。他們活著,手上還沾了人類的鮮血。如果你能讓人類愛上豬仔,那麼,他們就作好了接受我的準備。」
  「唉,」安德歎了口氣,「我希望哪天我能愛上一個別老讓我吃大苦流大汗冒大險的對象。」
  「反正你對自己的生活感到厭倦了,安德。」
  「說得對。但我現在是個中年人了,我樂意厭倦生活。」
  「順便告訴你一聲,那艘飛船的船東名叫哈夫諾,住在蓋爾星球,他已經接受了你的報價,同意以四百億元的價格將飛船及其貨物轉讓給你。」
  「四百億元!我會破產嗎?」
  「大海裡的一滴水罷了。船員已經接到中止合同的通知。我擅自動用你的資金安排他們搭乘其他飛船。你和華倫蒂不需要其他船員,開飛船有我就足夠了。這麼說,咱們明天動身?」
  「華倫蒂。」安德說了一聲。惟一能耽擱他行程的人只有他這個姐姐。至於他的學生和當地寥寥幾個熟人,不值得依依惜別。
  「我一心盼著讀到德摩斯梯尼的盧西塔尼亞殖民史。」
  在尋找第一位死者代言人的過程中,簡也發現了德摩斯梯尼的真實身份。
  「華倫蒂不走。」安德說。
  「可她是你的姐姐呀。」
  安德笑了笑。簡儘管知識廣博,卻不懂得人類的親情,她是人類的造物,也以人類的方式思維。但她畢竟不是有血有肉的生物。基因之類的事她只有書本知識,她沒有人類和其他生物共同具備的渴望與需求。「她是我的姐姐不假,但特隆海姆是她的家。」
  「從前她也有過不願意動身的時候,可後來還是跟你一塊兒走了。」
  「這一次,我根本不會要求她跟我一塊兒走。」
  她怎麼可能走。她快生孩子了,在雷克雅末克這裡過得很幸福:這裡的人們喜歡她這個老師,絲毫不會想到她就是大名鼎鼎的德摩斯梯尼;這裡有她的丈夫,指揮著上百條船的大船主雅各特,來往峽灣的老手;在這裡她每天都能和塵世高人交流,感受浮冰漂動的大海的壯美。不,她是不會離開這兒的,也不會理解為什麼我想離開。
  想到不得不離開華倫蒂,安德前往盧西塔尼亞的決心不禁有些動搖。孩提時他與姐姐分開過,到現在還對那幾年的損失抱恨不已。現在,二十年相聚之後,又要離開了嗎?這一次將是一去不回頭,從此再無相聚之日。他去盧西塔尼亞這一段旅程中,她會增加二十二歲,即使他以最快速度掉頭返航,回來時她也是年過八旬的老嫗了。
  (不是件易事啊,這是你必須付出的代價。)
  現在別跟我開玩笑。安德不出聲地說。她是我姐姐,我覺得難過是應當的。
  (她是你的另一半,你真的願意為了我們離開她?)
  這是蟲族女王的聲音,直接與他的意識交流。她當然明白他的處境,也知道他的決定。沉默中,他對地說:我要離開她.但不是為你們。我們不清楚這一次旅行會不會把你帶到你的目的地。到頭來也許和特隆海姆一樣,是又一次失望。
  (盧西塔尼亞有我們需要的一切,對人類來說也很安全。)
  可它屬於另一個種族。我不會只為彌補我給你們帶來的災難而摧毀豬仔的生活。
  (和我們在一起,他們是安全的。過了這麼多年,你一定對我們有了徹底的瞭解。)
  我只知道你告訴我的東西。
  (我們不懂得擻淺。我們向你展樂的是我們的叫憶,我們的靈魂。)
  我知道你們能和他們和平共處,但他們能和你們和平共處嗎?
  (帶我們去,我們等待得太久了。)
  那個破舊的口袋就放在屋角,沒有鎖起來。安德走了過去,這個口袋足以裝下他真正擁有的一切,不過是幾件換洗衣服而已。屋子裡其他東西都是他為之代言的死者的親屬送的,是為了他、他的工作,還是他說出的真相?安德從來弄不清楚。離開這個地方後這些東西就留在房間裡,他的口袋盛不下。
  他打開口袋,掏出一個捲成一團的毛巾包,解開。裡面是一個大蟲繭,直徑十四厘米,纖維質的繭殼很厚實。
  (對了,看看我們。)
  他在一個從前蟲族居住的世界上擔任第一個人類殖民地總督的時候,發現這個蟲繭等待著他。他們預見到自己的種族將毀於安德之手,知道他是個無法戰勝的敵人,於是改建了一個地區,改建後的形狀只對安德一個人有意義,因為這些形狀取自他的夢。蟲繭裡是蟲族的女王,孤立無助,同時具有清醒的意識。她在一座高塔上等著他。在他的夢中,他就是在這座塔樓裡與自己的敵人相遇。
  「你在那裡等的時間更長。」他說,「自從我把你從鏡子後取出來,時間沒過多少年。」
  (沒過多少年?啊,是的,你以光速旅行,在你的線形延續的思維中,你沒有意識到時間的流逝、但我們意識到了,我們的思維是即時同步性的。對我們來說,時間過得真慢啊,像緩緩流過冰冷玻璃的水銀。三千多年啊.每一分每一秒,我們都意識到了。)
  「可我還沒有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這裡有一萬個受精卵,等待著降生。)
  「盧西塔尼亞也許合適,但我說不準。」
  (讓我們復活吧。)
  「我正在努力呢。」如果不是為給你們找地方,你以為我為什麼這麼多年來漫遊一個又一個世界?
  (快點快點快點……)
  我找到的地方必須安全,對人蟲雙方都安全。在那個地方,我們不必一見到你們就消滅你們。對許多人來說,你們仍然是最可怕的噩夢。真正相信我的書的人其實並不多。他們會譴責我犯下屠滅異族的罪行,但只要發現你們復興了,他們會再一次這麼做的。
  (在我們種族的歷史上,你是我們瞭解的第一個外族人。我們本族內不需要理解,我們的意識相連相通,彼此理解毫無障礙。現在,我們濃縮為一個個體,你是我們的眼睛和手臂,我們只有你這雙眼睛、這雙手臂。如果我們過分急切的話,請你寬恕我們。)
  他大笑起來。我寬恕你們?
  (你的種族太愚蠢了,不知道真相。但我們知道。我們知道是誰殺了我們,不是你。)
  是我。
  (你只是他們的工具。)
  是我。
  (我們寬恕你。)
  只有你們重返大地的時候,我才能得到寬恕。
《死者代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