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代言
米羅:獲准走出大門的只有我們兩個人。
「人類」:他們為什麼不乾脆翻過圍欄呢?
米羅:你們豬仔當中有沒有誰碰過那堵圍欄?(「人類」沒有回答。)一碰那堵牆,就會產生極大的痛苦。想翻過圍欄的話,你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會同時產生無法想像的劇痛。
「人類」:為什麼要翻牆?真傻,牆兩邊都有青草嘛。
——歐安達。《對話記錄》103:0:1970:1:1:5
太陽升起才一個小時,波斯基娜市長爬上通向佩雷格裡諾主教位於教堂的私人辦公室的樓梯。堂·克裡斯托和堂娜·克裡斯蒂已經到了,神情嚴肅。佩雷格裡諾主教一臉頗為自得的表情。米拉格雷政治和宗教領袖人物齊集在他的屋頂下時他總是非常得意。不過這次會議卻是在波斯基娜市長的要求下召開的,市長還主動提議在教堂召開這次會議,因為她有飄行車,開車來很方便。佩雷格裡諾主教喜歡這種身為殖民地主宰的感覺。但是,等會議結束時,他們就會知道,這個房間裡沒有准還能繼續主宰任何事了。
波斯基娜同大家寒暄之後,沒有在分派給她的座位上坐下,而是坐在了主教自己的終端前,登錄,運行她事先準備好的程序。
終端上方的空問裡出現了幾層由很小的立方塊組成的圖形。最上方的一層只有很少幾個立方塊,其他幾層的立方塊數量要多得多。從最上面數起的一半層次都是鮮艷的紅色,下面各層則均為藍色。
「很漂亮。」佩雷格裡諾主教道。
波斯基娜抬頭望著堂·克裡斯托,「你認識這個模型嗎?」
他搖搖頭,「但我想我知道這次會議的目的所在。」
堂娜·克裡斯蒂在椅子裡向前傾過身子。「能不能找出一些隱蔽的所在,存放我們想隱藏的東西?」
佩裡格裡諾主教臉上洋洋自得的神色消失了,「我怎麼不知道這次會議的議題。」
波斯基娜在高腳凳上轉過身子,看著他。「我被任命擔任盧西塔尼亞殖民地總督的時候還很年輕。擔任這個職務是我極大的光榮,是對我極大的信任。我從孩提時代就學習政府管理和社會體系,我在奧波托的任期雖然很短,成績還不錯。不過任命我擔任總督的委員會顯然忽視了一個問題:我的疑心病很重.不很誠實,而且本位主義思想嚴重。」
「這些是你的長處,我們都十分欽佩。」佩雷格裡諾主教道。
波斯基娜淡淡一笑。「我的本位主義表現在,一旦把盧西塔尼亞殖民地交給我,我就更重視它的利益,而不是其他人類世界,或星際議會。我的不誠實表現在我欺騙了任命委員會,裝成把議會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其實我心裡的真實想法正好相反。我的疑心病則使我不相信議會有一天會讓盧西塔尼亞具備與其他人類世界一樣的獨立件和平等地位,我認為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那當然。」佩雷格裡諾主教說,「我們只是一個殖民地。」
「我們不是殖民地。」波斯基娜道,「我們只是一項試驗。我認真研究過頒發給我們的特許狀、執照,以及所有與我們相關的議會法令,我發現,我們沒有普通殖民地所擁有的保密權。我發現星際委員會有能力隨便進入殖民地任何機構和個人的任何密級的文檔。」
主教大人的樣子有點生氣了。「你的意思是,委員會有權查看教會的機密文檔?」
「啊!」波斯基娜道,「看來你也跟我一樣,是個本位主義者。」
「按照星際法律,教會擁有自己的權力。」
「別對著我發火啊。」
「你怎麼從來不告訴我。」
「如果我告訴你,你就會提出抗議,他們就會假裝讓步。那樣一來的話,我就不能完成我該做的事了。」
「什麼事?」
「就是這個程序。它監視著所有通過安賽波進出盧西塔尼亞殖民地的信息流。」
堂·克裡斯托笑了起來,「你本來沒權力這麼做的。」
「這我知道,我剛才說過,我有許多見不得人的缺點。不過,我的程序從來沒有發現任何大規模侵入我們文檔的行動。當然,每次豬仔們殺死我們的外星人類學家時,我們的一些文檔就會受到秘密檢查,這些我們也想像得到。但從來沒有大規模行動。直到四天之前。」
「死者代言人來了之後。」佩雷格裡諾主教道。
波斯基娜有點好笑。主教顯然把代言人來這裡當成一件不得了的大事,一下子就把兩者聯繫在一起。她接著道:「三天以前,有人通過安賽波對我們這裡的文件進行了一次非破壞性的掃瞄。掃瞄模式很有意思。」她轉身面對終端,改變了顯示圖形。圖形表示,掃瞄只與最上面的幾個層次相關,而且限制在一個特定領域中。「只進入了有關米拉格雷外星人類學家和外星生物學家的資料庫。我們的加密手段對這次掃瞄根本不起作用,好像這些加密根本不存任一樣。它可以發現一切,包括個人生活隱私。你說得對,佩雷格裡諾主教,我當時相信,現在依然相信,這次掃瞄與代言人有關。」
「他在星際議會裡沒那麼大的權力吧。」主教說。
堂·克裡斯托沉思著點點頭,「聖安吉羅在他的一本私人筆記裡寫道——這份資料只有聖靈之子修會的成員可以看到——」
主教興奮地說:「這麼說,聖靈之子修會的確保存著聖安吉羅那些沒有公開的著作!」
「沒什麼大秘密。」堂娜·克裡斯蒂道,「都是瑣碎小事。這些筆記誰都可以讀,但只有我們有這個興趣。」
「他寫道,」堂·克裡斯托道,「那個代言人安德魯的歲數比我們想像的更大,他的年齡甚至超過星際議會,而且,說不定權力比星際議會還大。」
佩雷格裡諾主教不屑地哼了一聲。「他不過是個毛頭小伙子。最多不超過四十。」
「你們這種毫無意義的對立情緒只會浪費我們的時間。」波斯基娜厲聲道,「我要求稃開這次會議是因為情況緊急,也是出於對你們的禮貌。為了盧西塔尼亞政府的利益,我已經下令採取了行動。」
其他人沉默了。
波斯基娜轉向仍然顯示著剛才圖像的終端。「今天早上,我的程序再一次向我發出了警報。安賽波上又出現了第二次系統性的掃瞄。和卜一次有選擇的非破壞性掃瞄不同,這一次,它在以數據傳送的速度讀取一切文檔。這表明我們的所有文檔正被拷人其他世界上的電腦。接著,掃瞄程序改寫了目錄。現在只要安賽波上傳來一道指令,我們電腦中的每份文件都將被徹底刪除。」
波斯基娜看出佩雷格裡諾主教有幾分驚訝,但聖靈之子修會的兩位教友卻並不吃驚。
「為什麼?」主教問道,「摧毀我們的所有文件——這種手段只會用在那些發生叛亂的同家或世界上,而且只有在計劃徹底摧毀這些世界的時候。才會——」
「我發現,」波斯基娜對兩位教友道,「你們跟我一樣,也有本位主義思想,而且疑心病也不輕。」
「恐怕我們的關注領域比你的小得多。」堂·克裡斯托道,「但我們也注意到了你說的網絡侵入活動。聖靈之子是一個很大的機構,我們的修會只是它下屬的許多修會之一。我們一直在將本會的資料傳送給其他人類世界上的兄弟修會,唉,網絡傳輸費用實在太昂貴了。兄弟修會在接到我們的資料之後也會替我們保存一個備份。但如果我們被視為叛亂殖民地,我想是不會允許我們採取這種資料恢復的手段的。不過,我們最重要的資料都作了紙質硬拷貝。把所有東西全部打印出來不太可能,但我們也許能把最要緊的打印出來,能對付下去就行了。也就是說,我們的工作不會遭到徹底摧毀。」
「這次入侵你早就知道?」主教問道,「你卻沒有告訴我?」
「請原涼我,佩雷格裡諾主教,但我們沒想到你竟然會沒有察覺到這次入侵。」
「你也不相信我們的工作有什麼重要性可言,值得打印出來加以妥善保存!」
「夠了!」波斯基娜市長喝道,「打印件能保存的只是滄海一粟,盧西塔尼亞殖民地的打印機全部加起來也沒多大用處。我們連最基本的需求都無法滿足。我認為,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資料拷貝的過程不會超過一個小時就會結束,那時他們就可以把我們的記憶體來個一掃光。就算從今天早晨入侵一開始就動手打印,僅打印每日必需的最關鍵的資料,我們能保存下來的仍然不到萬分之一。我們的脆弱程度不會有絲毫改善。」
「就是說我們完蛋了。」主教道。
「不。但我希望你們能夠清楚地明白我們所處局勢的極端危險性,只有在這個認識基礎上,你們才可能接受惟一一種可行之道。這種解決辦法肯定不合你們的口味。」
「這點我毫不懷疑。」佩雷格裡諾主教說。
「一個小時以前,我正在為這個問題下功夫,想看會不會有哪一個級別的文件不受侵人程序的控制。我發現有一個人的文件入侵程序完全跳過去了。最初我以為因為他是個異鄉人,後來才發現原因複雜得多:盧西塔尼亞任何電腦的記憶體中根本沒有保存死者代言人的文件。」
「一份都沒有?這不可能。」堂娜·克裡斯蒂道。
「他的所有文件都保存在安賽波網絡上。不在我們這個世界。他的記錄,他的財務情況,一切。包括發送給他的所有信息。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
「但他仍然可以進出自己的文件……」堂·克裡斯托說。
「對於星際議會來說,他足隱身的。即使他們對進出盧西塔尼亞的所有信息設下障礙,他仍然可以進出自己的文檔,因為電腦不把他的活動看作數據傳送。這是他自己儲存的數據,而且不在盧西塔尼亞上。」
「你是不是想,」佩雷格裡諾主教道,「把我們最機密、最重要的資料當成傳送給他的信息,給他,那個邪惡得無法言說的異教徒?」
「我要告訴你的是,我已經這麼做了。最重要、最敏感的數據傳輸工作已經完成。這次傳輸設定為最緊急,加上又是本地傳輸,所以比議會的拷貝速度快得多。我是給你們提出一項建議,請你們也作出類似傳輸,用我的優先權限,這項任務就可以超越本地所有電腦的優先級。如果你們不願意,也行,我會把自己的優先權限用於傳輸我們政府的二類文件。」
「那他不是就可以任意閱讀我們的文件啦?」主教問。
「是的,他可以。」
堂·克裡斯托搖搖頭,「只要我們要求他不要查看,他就不會查看這些文件。」
「你天真得像個小孩子。」佩雷格裡諾主教道,「我們連迫使他以後交還數據的辦法都沒有。」
波斯基娜點點頭,「是這樣。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東西全都掌握在他手裡,還不還給我們都由他說了算。但我的看法和堂·克裡斯托一樣,我也認為他是個好人,在我們需要的時候會幫助我們的。」
堂娜·克裡斯蒂站起身來,「對不起,不過我必須立即著手傳輸最關鍵的數據了。」
波斯基娜轉向主教的終端,重新以自己的高優先級別模式登錄,「輸入你要送往代言人安德魯信息隊列的文件的級別。既然你已經打印出了部分文件,所以我想你的文件是依照級別分過類的吧。」
「我們還有多長時間?」堂·克裡斯托問,堂娜·克裡斯蒂已經在鍵盤上飛快地敲擊起來。
「時間顯示在上面。」波斯基娜手指朝空中的三維圖像一指,指尖戳進不斷倒計時的數字。
「我們已經打印出來的就甭管了。」堂·克裡斯托道,「以後總會有時間再把那些數據輸入電腦。反正打出來的也只是最重要的一點,數量不多。」
波斯基娜對主教道:「我知道這樣做你很為難。」
主教發出一聲冷笑,「困難!」
「我希望,在拒絕這個建議之前,你再考慮考——」
「拒絕?!」主教說,「你以為我是傻瓜嗎?儘管我極其憎恨這個欺世盜名、不敬神靈的騙子,但上帝只給了我們這一條路,只有這樣才能保存教會最重要的資料。如果出於自己的驕傲拒絕這麼做,我就是上帝不稱職的僕人。我們的檔案還沒有劃分出優先級別,需要再過幾分鐘才能準備妥當,但我相信聖靈之子會留給我們足夠的時間傳輸我們的資料。」
「你估計你需要多長時間?」堂·克裡斯托問道。
「不需要多久,我想有十分鐘就夠了。」
波斯基娜有些驚訝,但很高興。她原來擔心主教會要求先傳輸自己教會的全部資料,之後才輪得到聖靈之子修會,以此證明教會的地位高於修會。
「謝謝你。」堂·克裡斯托道,吻了吻主教伸出的手。
主教冷冷地看著波斯基娜,「你用不著這麼吃驚,波斯基娜市長。聖靈之子修會的工作與俗世聯繫更密切,對俗世的機器的依賴程度也更大。神聖教會關注的則是高於俗世的精神領域,所以,公眾記憶體中裝載的只是我們教會的日常事務。至於說《聖經》,我們的方法很老派,所以教堂裡還保存著十多部紙質印刷本。星際議會休想從我們手裡奪走上帝的教誨。」他微微一笑,笑容相當凶狠。波斯基娜高興地還了他一個笑臉。
「還有一個小問題。」堂·克裡斯托道,「這裡的資料被摧毀以後,假如我們再從代言人的文件中重新拷回來。星際議會會不會再來一次,重新毀掉檔案?有什麼辦法能阻止他們嗎?」
「這個問題相當難辦。」波斯基娜道,「先要看議會這麼做想達到什麼目的,我們才能考慮以後該怎麼辦。也許他們的目的並不是毀掉我們的資料,只想顯示一下他們的威力,然後馬上恢復我們最重要的信息。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想教訓我們一頓,當然猜不出他們到底要走到哪一步才算完?如果他們的目的是想我們不敢起叛逆之心,那麼,今後他們完全可能照樣使出這一招。」
「可如果出於某種原因,他們已經下定決心要把我們當成叛逆處置,那叉怎麼辦?」
「這個,如果當真糟糕到邶步田地,我們最後的辦法是,把資料全部拷入本地記憶體,然後——切斷安賽波。」
「上帝呀。」堂娜·克裡斯蒂道,「那我們就徹底孤立了。」
佩雷格裡諾主教大發雷霆,「簡直荒唐!堂娜,你認為基督非得依賴安賽波不可嗎?那個議會難道有力量壓制聖靈不成?」
常娜·克裡斯蒂臉紅了,重新在終端上工作起來。
主教的秘書遞給他一張列著文件清單的紙。「勾掉我的個人通訊文檔。」主教說,「這都是已經發出的信息。至於其中哪些信件值得保存,就留給教會決定吧。它們對我個人沒有價值。」
「主教大人可以傳送文件了。」堂·克裡斯托道。他的妻子立即從終端前站起來,把位子讓給主教的秘書。
「還有一件事。」波斯基娜道,「我想你們可能感興趣。代言人已經宣佈,他將於今天晚上在廣場為已死的馬科斯·希貝拉代言。」
「你怎麼認為我會感興趣?」主教冷冷地說,「你以為我會在乎他說什麼嗎?」
「我以為你會派出一位代表去聽昕。」
「謝謝你告訴我們。」堂·克裡斯托說,「我想我會參加。我很願意聽聽替聖安吉羅代言過的人今天會說些什麼。」他轉向主教,「如果你同意,我會把他所講的轉告給你。」
主教在椅背上一靠,勉強笑了笑。「謝謝你,但我會派個人參加的。」
波斯基娜離開主教的辦公室,卡卡卡走下樓梯,走出教堂大門。她得趕快回自己的辦公室。不管議會的計劃是什麼,得到他們傳送過來的信息的人將是波斯基娜。
她沒有告訴宗教領袖,因為這跟他們無關:她知道議會為什麼這樣做,至少知道個大概。在所有法律條文中,凡是給予議會將本殖民地視為叛逆的條款都與豬仔有關。
顯然,外星人類學家闖下了天大的亂子。這種亂子既然波斯基娜不知道,那必定是大事,從衛星上都能看出來。監控衛星數據是惟一不經波斯基娜之手直接傳給委員會的資料。波斯基娜已經推想過米羅和歐安達可能幹了什麼:偷偷放了一把森林大火?砍了樹?在豬仔部落前挑起了戰爭?無論她想到的是什麼,全都荒唐無稽,絕對不可能。
她試過把這兩個人找來當面盤問,但他們不見了。他們通過大門出了圍欄,進入森林。毫無疑問是去繼續他們毀掉盧西塔尼亞殖民地的勾當去了。波斯基娜不斷提醒自己,兩個孩子還年輕,只不過犯了年輕人免不了的錯誤。
可不至於年輕到這麼無知的地步吧。而且.在這麼一個有許多聰明人的殖民地中,這兩人的頭腦是最聰明不過的。幸好星際法律禁止當地政府擁有用於拷問犯人的刑具,波斯基娜平生頭一次憤怒得恨不能用用這種工具。我不知道你們以為自己在幹什麼,也不知道你們到底幹了些什麼,但不管怎麼說,整個社會都將為你們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如果還有公道的話,我一定要你們倆也付出代價。
聲稱不會參加任何代言儀式的人很多。他們鄙是好天主教徒,不是嗎?主教不是告訴大家,代言人發出的是魔鬼的聲音嗎?
但是,自從代言人來了之後,讓大家交頭接耳的事就投斷過。大多是沒有根據的流言,在米拉格雷這樣的小地方,流言如同枯燥生活中的調味品,而且,如果流言不被大多數人相信,那就算不上流言了。所以,小道消息早已傳遍殖民地:馬考恩的小女兒科尤拉,就是那個自從父親死後一直不說話的小女孩,開口說話了,甚至成了學校裡的話簍子;還有奧爾拉多,那個安著一雙嚇人的假眼、舉止乖張的男孩,據說突然間高興起來,變得興高采烈了。也許是狂躁病發作,說不定還是中了魔哩。流言暗示說,代言人的手一碰上誰,就能治好他的病。此人還確一雙邪惡的眼睛。如果他祝福你,你會身體安康,可如果他恨你,光憑他的詛咒就能殺死你。他的話裡有魔法,可以讓你俯首帖耳,惟命是從。當然,流言不是每個人都聽說了,聽說的也不是每個人都相信。但從代言人抵達到他準備開始替馬科斯·希貝托代言的這四天時間裡,米拉格雷人已經一致下定決心(雖然沒有公開宣佈),他們將參加代言儀式,看那個代言人會說些什麼,不管主教大人是不是禁止。
要怪只能怪主教自己。他利用自己的地位,公開宣稱代言人是撒旦的信徒,說安德魯是主教本人和所有好天主教徒不折不扣的對立面,是大家的對頭。可是對於搞不懂複雜的神學理論的人來說,撒旦確實可怕、威力無比——當然上帝也是。他們知道主教鼓吹的善惡之分,但他們對強弱之別更感興趣。後者才是每天過日子都能看到的區別。在這方面,他們是弱者,上帝、撒旦和主教大人是強者。主教的話提升了代言人的地位,使他成為與主教強弱相當的人物。難怪交頭接耳的群眾相信此人深具法力。
這樣一來,雖說代言儀式開始前一個小時才通知,廣場裡仍然擠得滿滿當當,連面對廣場的周邊建築上都站滿了人,人群溢到小徑上、小巷裡、大街上。
按照法律的要求,波斯基娜市長為代言人準備了一具麥克風,這是她自己在很少舉行的公眾集會上使用的。
人們擁向演說台,四下打量著,看有沒有熟人。
人人都來了。馬考恩的家人、市長,連堂·克裡斯托和堂娜·克裡斯蒂都來了,還有不少身穿長袍的教堂神父。納維歐大夫、皮波的寡妻、殖民地捲宗庫管理員康前科恩、利波的寡妻布魯欣阿和她的孩子們也早早到場。有傳言說,代言人不久以後還會替皮波和利波代言。
就在代言人走上講台的時候,人群轟動了:佩雷格裡諾主教大人也親自來了,沒有穿他的法衣,只穿了一襲樸素的普通神父袍。他居然來了,到這裡來聽代言人褻瀆神明的話!不止一位米拉格雷人心中湧起甜蜜的企盼:他老人家會不會站將起來,以大法力擊倒撒旦?《聖經》啟示錄以外從未出現的善惡大決戰,會不會就在此地展開?
這時,代言人站到麥克風前,等著人群安靜下來。他個子挺高,還很年輕,蒼白的膚色跟下面褐色皮膚的人群相比顯得有點病懨懨的。可怕呀。大家靜下來。代言人開口了。
「他以三個名字為人所知。官方記錄中是第一個:馬科斯·希貝拉。官方生卒年:生於1929年,死於1970年。在鋼鐵鑄造廠工作。保險記錄上沒有任何污點。從來沒有被逮捕過。一個妻子,六個孩子。一位模範公民,從來沒有做過任何足以在公開記錄中留下污點的壞事。」
聽眾們大多有點不自在。他們本來以為會聽到滔滔雄辯,可代言人的話卻沒什麼出奇之處。詞藻還趕不上布道的神父華麗,平鋪直敘,簡簡單單,跟嘮家常差不多。只有很少人意識到,正因為平淡,他的話才更加可信。他所說的不是鑼鼓喧天的大寫的事實,只是平平常常和生活一樣真實的事實,它是那麼真實,你甚至不會想到懷疑它。注意到了這一點的人中就有佩雷格裡諾主教,這一點讓他頗為不安。這個代言人真是一位可怕的對手,布道壇上火熾的抨擊是打不倒他的。
「他的第二個名字是馬考恩,大個子馬科斯的意思,因為他身高體壯,歲數很小時就已經有了成年人的塊頭。他長到兩米高的個子時I才多大歲數?十一?說不準,但肯定是在十二歲之前。他的個頭和體力在鑄造廠很有用,那裡的鋼鑄件,體積不大,由人力直接搬運最便當,身強力壯在那裡是很有用處的。很多人都要依靠馬考恩的體力。」
廣場裡,來自鑄造廠的人不住點頭。他們都曾大吹大擂,說自己絕對不會跟那個異教徒說話,但是,他們中的某人顯然跟他說了話。不過現在看來,這樣做也對,免得代言人把馬考恩的事兒說錯了。現在,他們每個人都希望自己就是那個把這些情況告訴代言人的人。他們不知道的是,代言人根本沒打算向他們打聽。經過這麼多年,很多事安德魯·維京不用問都知道。
「他的第蘭個名字是畜生,狗。」
啊,對了。廣場裡的人們想,我們早就聽說死者代言人就是這樣,他們不尊重死者,不懂禮貌。
「當你們聽說他的妻子娜溫妮阿被打得鼻青臉腫,被打瘸了腿,嘴唇被打破縫了針時,你們就用這個名字稱呼他。對她做出這種事,他真是一頭畜生。」
他怎麼敢這麼說?他所說的那個人已經死了!但在憤怒之下,盧西塔尼亞人又有點不自在。和剛才相比,這時的不自在卻出於截然不同的原因。他們不是親口說過,就是心裡這樣想過。但他們是在馬考恩活著時說這些話的,現在代言人在大庭廣眾之下這麼說一位死者,真是太不應該了。
「不是說你們中有誰真正喜歡娜溫妮阿,那位冷漠的女人也從來沒向你們道過早安。但她的個子比他小得多,又是孩子的母親,所以,他打她,就活該被稱為畜生。」
人們覺得非常窘迫,互相小聲嘟囔著。那些坐在娜溫妮阿附近草地上的人偷偷打量她,卻又忙不迭從她臉上移開目光。他們既急於看她有什麼反應,同時又痛心地意識到代言人說的是實話,他們的確不喜歡她。他們既怕她,同時也憐憫她。
「告訴我,這是不是你們所瞭解的這個人?你們和他在酒吧裡消磨的時間不少,但從來沒把他當成朋友.你們從來沒有和他結為酒友。你們甚至連他喝了多少酒都看不出來:一杯不喝時他神情凶狠,一觸即怒,喝醉時同樣神情凶狠,一觸即怒。沒有誰看得出區別。你們也從來沒聽說他交上哪個朋友,你們甚至不樂意看到他走進你們的房間。這就是你們所知的這個人,這頭畜生,簡直不能算是個人。」
說得對,大家心想。那個人就這德性。現在,代言人的粗魯放肆帶來的最初的衝擊已經消退,他們漸漸習慣了他那種不粉飾事實的說話方式。但他們仍舊覺得發窘,因為代言人語氣罩有一絲譏諷,還不僅僅是語氣,連他用的字眼都不大對勁。「簡直不能算是個人。」這就是他說的話。他當然是個人。還有,他們隱隱約約覺得,代言人雖然知道他們對馬考恩是什麼看法,但卻並不完全贊同。
「還有一些人,他鑄造廠的同事,知道他是個可靠的工作夥伴。他們知道他從來不瞎吹大話,而是說到做到,能做多少就說多少。幹活兒時靠得住。也就是說,在鑄造廠的廠房裡,他獲得了他們的尊重,但當你們一走出工廠,你們就像別人一樣對待他:不理睬他,藐視他。」
譏諷的味道加重了。可代言人的語氣一點兒也沒有變,仍然與剛開始講話時一樣,平鋪直敘,簡簡單單。馬考恩的工友們覺得無言以對:我們不該那樣不理他,他在廠裡是把好手,也許我們離開工廠後也應該像在工廠裡那樣待他。
「你們中間還有些人知道一此別的情況,但你們從來不怎麼說起。你們知道,早在他的行為給他掙來『畜生』這個名字之前很久,你們就給他起了這個名字。當時你們只有十歲、十一歲、十二歲。還是小爿孩。他個子太大了,跟他站在一起你們覺得不好意思,還覺得害怕,因為他使你們感到自己沒用。」
堂·克裡斯托在妻子耳畔輕聲道:「他們來是為了聽點談資,他卻教他們擔負起自己應該擔負的責任。」
「也就是說,你們用了人類在面對比自己強大的外物時採用的辦法。」代言人說,「你們抱成團,像成群結隊的鬥牛士,在最後一擊之前先削弱公牛的力量。你們捅他,戳他。捉弄他,讓他不停地轉來轉去,猜不出下一擊會來自什麼地方。你們用毒刺扎進他的皮膚,用痛苦削弱他,激怒他。因為,不怕他個子那麼大,你們照樣能把他整得團團轉。你們可以整得他大喊大叫,可以讓他逃跑,可以讓他哭。瞧,他到底還是沒你們強大啊。」
埃拉很生氣。她想讓他譴責馬考恩,而不是為他找借口。難道說,憑著童年的不幸,就可以手一癢癢便把母親打翻在地嗎?
「我說這些不是想譴責你們。你們那時是孩子,孩子不懂事,孩子是殘忍的。現在你們不會再這麼做了。但聽了我的話,你們自己也能看到你們行為的後果。你們叫他畜生,於是他成了畜生。在他以後的一生中,他傷害無助的人,毆打他的妻子,野蠻地斥罵他的兒子米羅,罵得他逃出家門。你們是怎麼對待他的,他就是怎麼做的;你們告訴他他是什麼,他便成為了什麼。」
你是個蠢材,佩雷格裡諾主教心想。如果一個人的行為總是以別人是怎麼對待他的為基礎,那麼,就沒有人應該對任何事負責。你的罪孽不是你自己的選擇,哪裡還有懺悔的必要?
好像聽到了主教無聲的質疑,代言人抬起一隻手,彷彿把自己剛剛說的話一把掃開。「這並不是最後的答案。你們對他的折磨使他變成了一個陰沉的人,卻並不會讓他變成一個凶狂的人。你們長大了,不再像小時候那樣折磨他;他也長大了,不再像小時候那樣痛恨你們。他不是耶種把仇恨埋在心裡記一輩子的人。他的憤怒漸漸冷卻,變成了持久的對他人的不信任。他知道你們瞧不起他,他也學會了不靠你們獨自生活——平靜地生活。」
代言人頓了頓,說出大家心裡都在問的問題,「他為什麼變成了你們大家都熟知的那個凶殘的人?想一想,誰是他的凶暴的犧牲品?他的妻子,他的孩子。有些人打老婆孩子,是想以這種手段取得權力,由於他們太弱小,或者太笨,在外面的世界無法獲得權力。那他能夠威懾的還剩下誰呢?無助的妻子、孩子,因為生活所迫,傳統習俗,或者——讓人更難過——因為愛,和這樣一個男人捆在了一起的妻子、孩子。」
說得對。埃拉心想,偷偷瞥了一眼母親。這才是我想聽的,這才是我請他來的目的。
「有些男人是這樣。」代言人說,「但馬科斯·希貝托不是這樣的男人。請想一想,聽說過他打他的哪個孩子嗎?隨便哪個?有沒有一次?你們和他一起工作的人,他有沒有一次把他的意志強加於你們身上?事情對他不利時他會不會大發脾氣?不,馬考恩不是弱者。也不是一個邪惡的人。他有力量,但並不追逐權力,他渴望的是愛,而不是對他人的控制,他渴望的是忠誠。」
佩雷格裡諾主教露出一絲冷漠的微笑,決鬥者向值得尊重的對手致意時就是這麼笑的。你走的可是一條險路啊,代言人。繞著事實真相打轉,不時向它作一次佯攻。等你真正出手時,那一擊將是致命的。這些人到這裡來是為了娛樂,卻不知道自己成了你的靶子。你會筆直地刺穿他們的心臟。
「你們中有些人還應該記得一件往事。」代言人道,「馬科斯當時大約十三歲,你們也一樣。那一次你們在學校後面的山坡上捉弄他,比平常更凶,用石塊威脅他,用卡匹姆草葉打他。他流血了,但他還是忍氣吞聲,盡量躲開你們,求你們住手。這時,你們中間有一個狠狠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這一擊對他的傷害比你們想像的要嚴重得多,因為那時他已經處於最後奪去他生命的病痛的折磨之下。當時他還不像後來那樣對那種病痛習以為常。那種痛苦對他來說如同死亡一般可怕。他被逼得走投無路,你們讓他痛苦到極點,於是他反擊了。」
他怎麼會知道的?好幾個人心想。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誰告訴他的?玩得過頭了,就這麼回事。我們其實不想把他怎麼樣,可當他掄圓胳膊,揮起斗大的拳頭——他想傷我——
「倒下的可能是你們巾的任何一個。你們這才發現,他比你們想像的更強壯。但你們最害怕的還不是這個,而是你們活該挨揍,這是你們白找的.於是你們急忙求救。等老師們來到現場時,他們看到了什麼?一個小男孩倒在地上,哭著,淌著血,另一個跟成年人一樣高大的男孩身上只有幾處劃傷,不住地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還有好幾個男孩作證,說他無緣無故痛打那個小孩子,我們想攔住他,們這頭畜生塊頭太大了。他總是專門欺負小孩子。」
小格雷戈被故事深深吸引住了。「Mentirosos!」他大嚷起來。他們撒謊!附近幾個人笑了起來,科尤拉噓了一聲,叫他別說話。
「那麼多人作證,」代言人說,「老師們只好相信他們的指控。最後是一個小女孩站了出來,冷靜地告訴老師,說自已看到了整個經過。馬考恩只是自衛,他根本沒惹那些孩子們.只是使自己免受一群孩子的野蠻襲擊。像畜生的不是馬考恩,那些孩子才像畜生。她的話老師們立刻相信了。畢竟她是加斯托和西達的女兒。」
格雷戈瞪著母親,眼睛亮晶晶的。他跳了起來,對周圍的人大聲宣佈,「Amamaeolibertou!」媽媽救了他!大家笑起來,轉身看娜溫妮阿,但她瞼上一點表情都沒有:他們流露出對她的孩子的喜愛,可她不領這個情。大家生氣地移開視線。
代言人繼續道:「娜溫妮阿冷漠的態度和出眾的頭腦使她和馬考恩一樣,成為游離於人群之外的邊緣人。你們中恐怕沒有誰能想得起,她哪天曾對你們中的任何人作出過一點點友好的表示。可她當時挺身而出,救了馬考恩。至於為什麼,你們也清楚,她的本意不是救馬考恩,而是不想眼看你們逃脫懲罰。」
他們點著頭,露出會心的笑,就是那些剛剛做出友善的表示,卻在她面前碰了一鼻子灰的人。娜溫妮阿就是這號人,了不起的外星生物學家,咱們這些人可高攀不上。
「可馬考恩不是這麼想的。他常常被人家稱為畜生,連自己都相信自己是一頭畜生了。但娜溫妮阿向他表現了同情心,把他當人看待。一個美麗的小姑娘,聰明絕顧,聖人加斯托和西達的女兒,像一位無比高傲的女神,她俯下身來,賜福於他,答應了他的祈禱。他崇拜她。六年以後,他娶她為妻。真是個動人的故事啊,不是嗎?」
埃拉瞧瞧米羅,後者朝她揚了揚眉毛。
「說得你幾乎愛上那個老混蛋了,是不是?」米羅冷冷地說。
長長的停頓,然後突然響起代言人的聲音,比剛才的聲音響亮得多。這個聲音讓聽眾吃了一驚,抓住了他們。
「為什麼他後來那麼恨她?打她?厭惡他們的孩子?而這個意志堅強的聰明女人會忍受他的虐待?她隨時可以中止這段婚姻。教會也許不同意離婚,但離婚是存在的,她不會是米拉格雷第一個和丈夫離婚的人。她完全可以帶著她飽受折磨的孩子們離開他。但是她沒有。市長和主教都主動建議她離開他,她卻告訴他們滾到地獄去。」
許多聽眾笑起來,他們可以想像出不好打交道的娜溫妮阿足怎麼讓主教大人和市長碰這麼一個大釘子的。儘管他們不喜歡娜溫妮阿,可要說公然藐視權威當局,米拉格雷卻只有她一個人能做到。
主教想起了十年前發生在他辦公室的那一幕,她的原話和代言人引用的略有出入,但效果相差不大。可當時在辦公室的只有他們兩人,這件事他沒有對任何人提過。這個代言人到底是什麼人?怎麼會對他不可能知道的事都瞭解得這麼清楚?
笑聲停止後,代言人繼續道:「在這一段雙方痛恨的婚姻中,有一條堅固的紐帶,將這兩個人緊緊捆在一起。這條紐帶就是馬考恩的病。」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聽眾們豎起耳朵聽著他的話。
「他還沒有出世,這種疾病便決定了他的一生。父母雙方的基因結合在一起,產生了病變。從青春期開始,馬考恩的腺體就開始發生無可挽回的改變,細胞變成了脂肪性組織。這個過程由納維歐大夫來解釋比我更稱職。從童年時代起,馬考恩就知道自己有這種病;他的父母在死於德斯科拉達瘟疫前知道了這種病;加斯托和西達在替盧西塔尼亞全體居民作基因檢查時也知道了。但知道的人都死了。活著的人當中,只有那個接管外星生物學家檔案的人知道。娜溫妮阿。」
納維歐醫生大惑不解。如果她婚前就知道他患有這種不育症,為什麼還會嫁給他?她應該知道他無法和其他人一樣成為父親的呀。這時,他明白了早就應該明白的一件事:馬考恩和其他患者並沒有什麼不同,患這種疾病的人沒有例外可言。納維歐的臉因為緊張漲得通紅:代言人即將出口的話是說不得的。
「娜溫妮阿知道馬考恩患的是絕症。」代言人說,「她同樣知道,在嫁給他之前就知道,馬考恩完全、絕對沒有生育能力。」
聽眾過了好一會才明白代言人話裡的含意。
埃拉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好像都融化了一樣。她不用掉頭去看也能感覺到,米羅全身僵硬,臉色像死人一樣蒼白。
代言人全然不傾人群中越來越響的嘈雜聲,「我看過基因掃瞄圖。馬科斯·希貝拉從來沒有成為任何一個孩子的父親。他的妻子生過孩子,但那些孩子不是他的。這些,他全都明白,而她也知道他明白。這是這兩個人結婚時作的一筆交易。」
人群的交頭接耳變成抱怨,進而變成爭吵。
全場大亂中,金跳了起來,衝著代言人銳聲嘶叫:「我母親沒幹過那種事!膽敢說我母親通姦,我殺了你!」
最後一句話出口時,廣場裡已是一片沉寂,只聽見他的喊聲在四下裡迴盪。
代言人沒有回答,視線也沒有離開金被怒火燒紅的臉。最後,金才意識到,是自己,而不是代言人,說出了那個可怕的詞。這個詞在他自己耳朵裡震響,他的聲音哽住了。他望著坐在他身旁地下的母親。
娜溫妮阿的姿勢不像方纔那麼挺直僵硬,她的腰背有點彎曲.兩眼盯著自己膝頭不住顫抖的雙手。
「告訴他們,母親。」金說,出乎他的意料,他的聲音更像懇求。
她沒有回答。一個字都沒有說,也不看他。如果她不告訴他這些指控是無恥的謊言,那麼,他就會把她顫抖的雙手看作坦白,他就會認為她感到羞愧了,彷彿代言人說的是事實,哪怕金詢問上帝,上帝也會作出同樣的吲答。他記得神父是怎麼對他說的:上帝鄙視通姦者,因為他們膽敢褻瀆上帝賜予人類的創造生命的力量,這種人一無足取,與阿米巴變形蟲差不多。金只覺得嘴裡一陣苦澀。代言人的話是真的。
「母親,」他大聲說,「你是通姦者嗎?」
在場的人不約而同地抽了一口氣。奧爾拉多跳起身來,拳頭握得緊緊的。
娜溫妮阿這時才作出了反應,她伸出手,彷彿要托住奧爾拉多,不讓他打自己的兄長。可金幾乎沒怎麼注意他跳起來捍衛母親,他只注意到一點:米羅沒有動。和他一樣,米羅也知道這是事實。
金深深吸了口氣,四下看看,一片茫然,一時不知該做什麼。接著,他擠出人群。沒有人對他說一句話,但人人都望著他。如果娜溫妮阿否認對她的指控,他們會相信她,會一擁而上,把這個將如此大罪強栽在聖人女兒頭上的代言人痛打一頓。可她沒有否認,她的親生兒子用那種話指責她,可她僅僅聽著,什麼都沒說。這是真的。
人群簡直人了迷。他們中沒幾個人真正關心這一家,他們現在最想知道的是:誰是娜溫妮阿孩子真正的父親。
代言人平靜地講述自己剛才被打斷的故事。「從父母死後到她自已的孩子出生,娜溫妮阿只愛過兩個人。皮波相當於她的教父,他成了娜溫妮阿生活的基石。短短幾年時間裡,她體驗到了家庭的幸福。可是他死了,娜溫妮阿相信,是自己的過錯導致了他的死亡。」
坐在娜溫妮阿一家人附近的人看見科尤拉跪在埃拉而前,問道:「金為什麼這麼生氣?」
埃拉輕聲回答:「因為爸爸不是咱們真正的爸爸。」
「哦,」科尤拉道,「那,代言人才是咱們真正的爸爸?」她充滿希望地問道。埃拉衝著她噓了一聲。
「皮波死的那天晚上,」代言人道,「娜溫妮阿向他展示了自己的發現,這個發現與德斯科拉達有關,涉及到這種瘟疫與盧西塔尼亞動植物的關係。皮波在她的成果中有了進一步發現。他立即衝向豬仔們的森林。也許他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了他們,也許他們猜到了。娜溫妮阿譴責自己的原因是:她使他發現了一個秘密,一個豬仔們不惜殺人也要隱藏的秘密。
「挽回她親手造成的損失已經為時太晚,但她可以使這種事不至於再一次發生。所以,她鎖死了所有有關德斯科拉達的文檔,包括當天給皮波看的資料。她知道誰會對這些資料產生興趣。利波,新任外星人類學家。如果說皮波是她的父親,利波就是她的兄長,而且不僅是兄長。忍受皮波的死已經夠難的了,利波如果再有什麼三長兩短,她將更加無法承受。利波向她索取這些資料,他要看。她告訴他,她永遠不會讓他看到。
「兩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如果他娶了她,她加在文檔上的保密程序對他就沒用了。可是他們卻愛得那麼深,他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需要對方。但娜溫妮阿不可能嫁給他,因為他永遠不能作出保證,不看那些文檔,即使他作出保證,也是一個無法兌現的承諾。他最終一定會看到他父親所看到的東西,而且會因此而死。
「拒絕嫁給他,可她又離不開他。所以她沒有離開他。她與馬考恩作了一個交易,她會成為他法律上的妻子,但她真正的丈夫、她所有孩子的真正的父親,是利波。」
利波的寡妻布魯欣阿搖搖晃晃站起身,淚水像小河一樣流下她的臉龐。她尖叫著:「Mentira,Mentira。」撒謊,撒謊。但她的哭泣不是由於痛苦,而是悲痛。從前她承受過失去丈夫的痛苦,現在又第二次承受了這種痛苦。她的三個女兒扶著她離開了廣場。
看著她緩緩離開,代言人輕聲接著說:「利波知道,他傷害了自己的妻子布魯欣阿和他們的四個女兒,他恨自己。他極力躲開娜溫妮阿,幾個月,甚至幾年。娜溫妮阿也作了同樣的努力。她拒絕見他,甚至不和他說話,禁止自己的孩子們提起他。每隔一段時間之後,利波便覺得自己已經能夠面對她,不會再重犯過去的錯誤。但他錯了。和一個永遠比不上利波的丈夫生活在一起,娜溫妮阿實在太孤獨了。他們兩人從來沒有騙過自己,說他們做的事是好事。他們只不過離不開對方。」
漸漸走遠的布魯欣阿聽到了這段話。當然,現在說這些也安慰不了她。但目送著她遠去的佩雷格裡諾主教明白,代言人這段話是送給她的一份禮物。她是他嘴裡說出的殘酷真相的最無辜的受害者,但他沒有任她徹底毀滅。他給了她一條路,使她可以在知道真相後繼續自己的生活。他告訴她的是,這不是她的錯。不管你做什麼都改變不了。錯的是你的丈夫,而不是你。仁慈的聖母啊,主教無聲地祈禱著,讓布魯欣阿明白並且相信代言人話中的真意吧。
哭泣的不止是利波的寡妻,看著她遠去的數百雙眼睛裡都含著淚水。娜溫妮阿的姦情雖然驚人,但揭露她卻是一件快事:這個鐵石心腸的女人並不比其他人強,她照樣有缺點。但在利波身上發現同樣的缺點,這卻不是件讓人高興的事。所有人都敬愛他,敬佩他的寬厚、仁慈和智慧。他們不希望知道,他們願意這些都是假象。
這時,代言人卻提醒他們,他今天並不是在為利波代言。「馬科斯·希貝拉為什麼同意這樣的交易?娜溫妮阿以為他希望製造一個有妻子、有孩子的假象,好讓自己在社會上不至於抬不起頭來。這是原因之一。但是,他之所以娶她,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愛她。馬考恩從來不指望娜溫妮阿像他愛她一樣愛他。因為他對她的態度是崇敬,把她當作女神,而且他知道自己身患絕症。他知道她不可能崇敬他,甚至不可能愛他。他只希望,也許有一天,她會對他產生感情。也許,還會產生某種程度的——忠實。」。
代言人低下頭。聽眾們聽到了他沒有說出口的話:她沒有。
「每一個孩子,」代言人道,「都是一個新的證明,向馬考恩證明他錯了。女神仍然覺得他一無足取。可為什麼?他對她忠心耿耿,從來沒在外人前流露出一絲暗示,說這些孩子不是他的。他從來沒有不遵守他對娜溫妮阿許下的諾言。難道他不應該從她那裡得到一點點回報嗎?隨著時間過去,他再也受不了了。他再也不聽她的了,不把她當作女神,把她的孩子們視為雜種。當他伸手打她、辱罵米羅時,這就是他對自己說的話。」
米羅聽到了自己的名字,卻沒把這個名字同自己聯繫起來。他與現實世界的聯繫前所未有地脆弱。今天受的刺激太多了:豬仔對樹木所施的不可思議的魔法;母親和利波,情人;和他聯繫得如此緊密,彷彿他自己身體一部分的歐安達從他身上撕開,現在成了另一類人,像埃拉,像科尤拉,成了他的另一個妹妹。他的視線空空洞洞,耳中傳來的代言人的聲音沒有絲毫意義,只是純粹的音響,可怕的音響。這個聲音是米羅自己喚來的,來替利波代言。他怎麼會知道,來的不是仁慈的牧師,而是第一位代言人本人?他怎麼會知道,在洞察人心、洞悉人性、充滿同情的而具下,隱藏的竟是毀滅者安德?這個傳說中的魔頭,這個犯下人類歷史上最邪惡的大罪的恩人,決心不負自己的惡名,要盡情嘲笑皮波、利波、歐安達和他米羅一生的工作,要讓他們瞧瞧,這些人五十年的工作加起來,還趕不上他與豬仔相處一個小時。這之後,他又揮起事實那無情的鋒刃,冷酷地一擊,便將歐安達與他徹底分開。就是這個聲音,米羅現在的生活中只剩下這一個聲音,這個無情的、可怕的聲音。米羅緊緊抓住這個聲音,盡自已的一切力量去憎恨這個聲音。但是他做不到。因為他知道,他無法欺騙自己,他知道:安德的確是一個毀滅者,但他摧毀的是假象。假象不可能長久,它必須死亡。豬仔的真相、我們家的真相——這個從遠古走來的人看到了,他沒有被假象蒙蔽。我一定要好好聽這個聲音,從中汲取力量,使我也能睜眼商視真理的萬丈光芒。
「娜溫妮阿清楚自己是什麼人。一個通姦者,一個偽善者。她知道自己傷害了馬考恩、利波、她的孩子們、布魯欣阿。她知道她害了皮波。所以她忍受著馬考思的懲罰。她就是用這種方式贖罪。但她覺得還不夠,與馬考恩對她的憎恨相比,她自己對自己的憎恨要強烈得多。」
主教緩緩點頭。代言人把這些秘密在整個社會面前公佈,這是做了一件可怕的事。這種事本來只該在懺悔室裡說。但佩雷格裡諾感受到了這個行動的力量:迫使全社會的人發掘他們自以為瞭解的人的真實生活,一層層深入。每一次深入都會迫使人們再一次思索,因為他們是這個故事的一部分。這個故事他們看過一百次、一千次,卻視若無睹,直到現在。越接近事實的核心,這個過程就越痛苦,但奇怪的是,到了最後,這種探索反而讓人的心靈寧靜下來。
主教俯身在秘書耳邊低聲道:「至少,以後不會再有流言r——已經沒有秘密可以流傳了。」
「在這個故事中,人人都受到了傷害。」代言人道,「每個人都為自己所愛的人作出了犧牲。每個人都為自己所愛的人帶來了巨大的痛苦。還有你們,你們聚在這裡聽我說話的人,你們也是這種痛苦的原因之一。請記住:馬考恩的一生是個悲劇,他任何時候都可以打破自己的誓言,中止與娜溫妮阿達成的協議。但他的選擇卻是繼續這一段婚姻。那麼,他一定從中感到了某種幸福。還有娜溫妮阿,她違背了上帝將一個社會維繫在一起的律令,也承受了由此而來的痛苦。她懲罰自己,即使教會的懲罰也不可能比她施於自身的懲罰更重r。如果你們覺得自己有權非議她的話,請不要忘了:她承受了所有的痛苦,她做這一切都只為一個目的:不讓豬仔殺害利波。」
代言人的話壓在聽眾心裡,沉甸甸的,像石頭。
奧爾拉多站起來,走到母親身旁跪下,一隻胳膊攬著她的肩頭。坐在她身邊的埃托低著頭,小聲哭泣著。科尤拉站在母親面前,敬畏地望著她。格雷戈把臉埋在母親膝頭,抽泣著。近處的人們聽見了他的哭喊:「Tbdopapaiemorto.Naotenhonempapai。」我所有的爸爸都死了,我沒有爸爸了。
歐安達站在一條巷口前。剛才,在代言人的講話結束前她陪著自己的母親離開廣場。現在,她四處尋找米羅,但他已經走了。
安德站在講台後,望著娜溫妮阿一家,真希望能做點什麼,減輕他們的傷痛。代言結束後總會產生痛苦,因為代言人絕不掩飾事實真相。但很少有人的一生像馬考恩、利波和娜溫妮阿一樣,在欺騙和謊言中度過。這種震撼實在太強烈了,每一點信息都會改變人們對他們瞭解和熱愛的人的看法。講話時,從抬頭望著他的聽眾的臉上,安德知道他今天激起了巨大的痛苦。其實他自己的痛苦絲毫不亞於他們,就像他們把他們的傷痛轉到了他的身上。事先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的是布魯欣阿,但安德知道她還不是受創最深的人。受打擊最大的是自以為前途在自己掌握之中的米羅和歐安達。但安德從前也體驗過痛苦,他知道,今天這種傷口的癒合速度,將比從前的快得多。娜溫妮阿也許自己沒有意識到,但安德已經替她解除了一個她再也難以承受的重負。
「代言人。」波斯基娜市長道。
「市長。」安德道。代言結束後他從不想和別人談話,但總有些人執意要跟他談談。他已經習慣了。他盡量擠出微笑,「今天來的人比我想的還多。」
「對大多數人來說,只是一時的刺激。」波斯基娜說,「明天早上就會忘得精光。」
這種輕描淡寫的態度讓安德有點生氣。「除非晚上再來一場更大的刺激。」他說。
「說得對,這個新刺激嘛,已經安排好了。」
安德這時才發現市長極度不安,正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他拉了拉她的手肘,一隻胳膊攬住她。她感激地靠在他的肩頭。
「代言人,我應該向你道歉。你的飛船被星際議會徵用了。這裡發生了一件大罪行,極度嚴重,罪犯必須立即移交最近的人類世界特隆海姆,以接受審判。用你的飛船。」
安德怔了一下,「米羅和歐安達。」
她轉過頭,銳利的目光直盯著他,「你一點兒也不吃驚。」
「我不會讓他們被帶走的。」
波斯基娜抽身後退一步,「不讓?」
「審判他們的原因我略略知道一些。」
「你來這裡才四天,就已經知道連我都猜不透的事了?」
「有時候,政府才是最後知道消息的一方。」
「你只能讓他們被帶走,我們大家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接受審判。原因很簡單:星際議會把我們的文檔剝了個精光。除了維持基本生活的最簡單的程序,比如動力,供水程序,電腦記憶體裡什麼都沒剩下。到明天,大家就什麼工作都做不成了,我們沒有足夠的動力開動工廠、採掘礦石、耕種農田。事實上我已經被解除職務,失去了決策權,成了個警察總監。我的惟一任務是:無條件服從並執行盧西塔尼亞撤離委員會的命令。」
「撤離?」
「殖民地的特許狀已經被收回了。他們正派遣飛船過來,準備把我們全部接走。這個星球上人類留下的一切痕跡都要徹底清除,連死人的墓碑都包括在內。」
安德分析她的態度。她不是那種一味眼從卜級命令的人。「你準備服從嗎?」
「動力和供水是通過安賽波控制的,圍欄也控制在他們手裡。他們可以把我們關在這裡,沒有水,沒有動力,我們別想逃出圍欄。他們說,只要米羅和歐安達上了你的飛船飛向特隆海姆,便可以適當放寬這些限制。」她歎了口氣,「唉,代言人,恐怕你這次到盧西塔尼亞旅行的時間沒選擇好:」
「我不是個觀光客。」怎麼會正好在自己來這裡的同時,星際議會發現了米羅和歐安達的嘗試行動?他懷疑這不是巧合。不過他沒把自己的懷疑告訴她。「你們的文檔有沒有保存下來的?」
波斯基娜歎口氣道:「我們沒別的辦法,只好把你拖下水了。我發現你的文件全都保存在安賽波上,不在盧西塔尼亞本地。我們已經把最重要的文件發送給你了。」
安德大笑起來,「好,太好了。幹得漂亮。」
「好處有限。我們又取不回來,就算取回來,他們馬上就能發現。到時候,你就跟我們一樣麻煩不斷了。而且下次就很難再鑽這個空子了。」
「除非你從我的文件裡把你們的資料拷回本地,然後立即切斷與安賽波的聯繫。」
「那樣一來,我們可就真成叛逆了。這麼大的損失,值得做嗎?為了什麼呢?」
「為了贏得一個機會,為了把盧西塔尼亞建設成一個理想的人類世界。」
波斯基娜笑了,「他們肯定會覺得我們非常重要,但叛徒的前景恐怕好得有限。」
「我提個請求,先不要急著採取行動,不要逮捕米羅和歐安達。過一個小時,你和這裡的決策人士開個會,我列席,咱們一塊兒商量商量。」
「商量怎麼發動叛亂麼?我想不出為什麼你要參與我們的決策。」
「開會時你們會知道的。我請求你,這個地方有一個極大的機會,不容錯失。」
「什麼機會?」
「彌補三千年前安德在異族屠滅中犯下罪孽的機會。」
波斯基娜瞪了他一眼。「你剛剛證明了白己會說大話,你還有其他本事嗎?」
她也許是開玩笑,也許不是。
「如果你覺得我剛才是在吹牛皮,那你可就太不明智了,也許你擔當不起領導一個社會的責任。」他笑著說。
波斯基娜兩手一攤,聳了聳肩。「Poise。」就算是吧。她還能說什麼呢?
「你會召集會議嗎?」
「行啊。在主教的辦公室。」
安德遲疑了一下。
「主教從不參加在別的地方舉行的會議。」她說,「如果他不同意。叛亂的事根本不可能。」她伸手敲敲他的胸口,「說不定他壓根兒不許你走進教會,你可是個異教徒啊。」
「但你一定會盡最大努力的。」
「為了你今晚做的事,我會盡力。這麼短的時間就能這麼深入地認識我的人民,只有智者才做得到。也只有像你這樣冷酷無情才能公然將可怕的秘密說出門。你的長處和短處——我們都需要。」
波斯基娜轉過身,急匆匆地走了。
安德知道,在內心深處,她並不願意執行星際議會的命令。這個打擊太突然、太嚴厲了。事先連招呼都不打就罷免了她的職務,好像她是個罪犯似的。在不知犯了什麼錯的情況下,用強力迫使她就範。她渴望抗爭,渴望有一種辦法,能讓她給星際議會一記響亮的耳光,告訴他們一邊涼快去。如果有可能,乾脆叫他們見鬼去。但她不是傻瓜,除非知道即將採取的措施有利於她和她的人民,否則她是不會貿然反抗議會的。安德知道她是個稱職的總督,為了人民的利益,她會義無反顧地犧牲個人的尊嚴和聲譽。
廣場上現在只剩下他一個人。波斯基娜跟他談話的當兒,大家都走了。安德覺得自己彷彿是一個年邁的士兵,在舊戰場上踽踽獨行,從拂過草叢的微風中傾聽古老戰場上的廝殺聲。
「別讓他們切斷安賽波。』』
耳朵裡傳來的這個聲音讓他吃了一驚,不過他不假思索地作出了反應。「簡!」
「我可以讓他們以為你切斷了自己與安賽波的聯繫,但你果真這麼去做,我就再也幫不了你了。」
「簡,」他說,「這是你幹的好事,對不對?如果沒有你的提醒,誰會注意到利波、米羅和歐安達的活動?」
她沒有作聲。
「簡,我很抱歉把你關掉了,我不是——」
他知道她明白下面的話,他用不著把這個句子說完。但她沒有回答。
「我是不會關掉——」有什麼必要說完她聽了開頭就知道結尾的句子呢?她還沒有原諒他,就是這樣。不然的話,她早就叫他閉嘴、別耽擱她的時間了。但他還是忍不住再次開口道:「我很想你,簡。真的很想你。」
她還是不作聲。她已經說完了要說的話:繼續保持安賽波的暢通。就這麼多。至少現在就這麼多。安德不在乎多等一會兒。知道她還在,還在傾聽,這就夠了。他不再是孤身一人。安德驚奇地發現自己的面頰已經被淚水沾濕了。他知道,這是寬慰的淚水,是一種宣洩。一次代言,一次危機,人們的生活被撕成碎片,殖民地酊途岌岌可危,我卻流下了寬慰的眼淚,因為一個聰明過頭的程序又開始對我說話了。
埃拉在他狹小的住處等著他,眼睛哭得紅紅的。「你好。」她說,
「我做的事你稱心了?」他問。
「我真沒想到。」她說,「他不是我們的父親。我早該想到。」
「我看不出來你怎麼早該想到。」
「我都做了什麼呀?叫你上這兒來,替我父親——馬考恩——代言。」她又抽泣起來。「母親那些秘密……我還以為我知道是什麼,還以為只是她那些文件……我還以為她恨利波。」
「我只是打開了一扇窗戶,把外面的風放進來。」
「這些話你跟米羅和歐安達說去吧。」
「你好好想想,埃拉。大家總有一天會發現真相。這麼多年他們一直被蒙在鼓裡,這才是對他們最殘酷的事。現在知道了事實,他們會想出解決辦法的。」
「母親那樣的解決辦法?只不過這次更糟,比通姦更可怕。」
安德輕撫著她的頭髮。她接受了他的安慰。安德想不起自己的父母對自己有沒有這樣做過。肯定做過。不然他從哪裡學會的?
「埃拉,能幫我個忙嗎?」
「幫你幹什麼?你的事不是已經做完了嗎?」
「這事與替死者代言無關。我必須知道德斯科拉達的原理,在一個小時之內。」
「你只能問我母親——只有她知道。」
「我想她今晚一定不想見我。」
「你的意思是讓我去問她?我怎麼開口?晚上好,母親,你剛剛在米拉格雷全城人面前證明了自己長期通姦,到今天為止,你一直在欺騙你的兒女,現在,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向你請教幾個科學問題。」
「埃拉,這件事關係到盧西塔尼亞殖民地的存亡,還關係到你的哥哥米羅。」
他伸手打開終端,「登錄。」他說。
她莫名其妙,但還是照辦了。電腦卻不承認她的名寧,「我的權限被取消了。」她吃驚地看著他,「為什麼?」
「不僅僅是你,埃拉,大家都一樣。」
「系統並沒有崩潰。」她說,「有人刪除了登錄記錄。」
「星際議會下令刪除了保存在本地所有電腦記憶體中的資料,什麼都沒有了。這裡被視為處於叛亂狀態,他們要逮捕米羅和歐安達,要把他們押解到特隆海姆接受審判。只有一個辦法能救他們:說服主教和波斯基娜,真正發動一場叛亂。你明白嗎?如果你母親不把我需要的信息告訴我,米羅和歐安達就會被送到二十二光年以外。叛賣人類的罪名如果成立,有可能會判死刑。說實話,單是出庭接受審判已經相當於終身監禁了。即使他們還能回來,我們大家卻都已經老得走不動,或者已經死了。」
埃托呆呆地望著牆壁,「你想知道什麼?」
「我需要知道,當委員會打開她的文件時,他們會在裡面發現什麼?還有德斯科托達的原理。」
「好吧。」埃拉道,「如果是為了米羅,她會做的。」她挑戰似的瞪著他,「她愛我們,這你知道嗎?為了她的任何一個孩子,她甚至可以和你說話。」
「好。」安德說,「如果她能親自來當然更好。一個小時以後,我在主教的辦公室。」
「知道了。」埃拉說。有一兒工夫,她怔怔地坐著不動。接著,不知什麼地方哪根神經聯通了,她一躍而起,急匆匆朝門口走去。
她突然止步,折回身來,擁抱著他,在他臉上吻了一下。「你把那些事全都說出來了,我很高興。」她說,「我很高興自己知道了真相。」
他吻了吻她的前額,送她出門。
關上門,他在床上坐下,又躺下來望著天花板。他想著娜溫妮阿,極力想像她現在的感受。不管你現在多麼難熬,娜溫妮阿,你的女兒正向你趕來。她相信,不管你多麼痛苦,多麼屈辱,你都會把自己的痛苦拋在腦後,行動起來,拯救你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