廈門,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在我腦海裡這個詞與「浪漫」「文藝」像吸鐵石一般粘貼在一起。一想到廈門,腦海裡浮現的便是微風拂過的夏日海邊,蔚藍天空下那垂在白牆邊的三角梅,還有無數設計感極強的文藝小店。於是,和男朋友商量,打算端午假期去廈門玩。
帶著這些美好憧憬,我們來到了廈門。然而,看到曾厝垵的第一眼,我就隱隱地感覺到內心的失落。穿過人潮湧動的小街道,我們往客棧的方向寸步難移地挪動著,街邊的小店儘管有著很多現代設計和文藝調調的詞句做遮掩,但還是掩蓋不住那些赤裸裸的「吃吃吃」「買買買」,還有「艷遇」等以刺激人類最底層物慾為基礎的庸俗商業目的。不需要發揮任何想像力,我就能明白鼓浪嶼會是什麼樣的場景,於是我們便當即決定放棄去鼓浪嶼,選擇第二天清晨徒步去南普陀寺。
我一直鍾情於寺院,因為渴望身處佛門清靜之地的那種空寂,可是看著寺院門口高高舉起的旅遊團旗桿,我徹底無語了。在中國的節假日逃離人群似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不過,我還有最後一絲希望——去逛逛那些獨立書店和文藝咖啡館。廈門確實有些非常獨特和用心經營的咖啡館,裡面的環境和佈置散發出的文藝氣質,一眼就知道這是我要尋找的感覺。可出乎意料的是,欣喜只持續了不到10分鐘,看來這種文藝對我的吸引力遠遠低於想像。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變了,外在的刺激已經無法激起我的興趣,坐在人為營造的「文藝」中,我渴望的卻是一種「空」的境界。
去廈門的前兩周,我做了一個重要決定——離開現在的公司。這個決定從表面上看,是因為公司在沒有和我商量的情況下,做了某個我無法認可和接受的決定,以至於很多同事覺得我是一時衝動或者是「太任性」,但我心裡明白這背後有著更深層次的原因,只是我還無法把這種來自靈魂深處的執著用理性和邏輯的方式解釋出來。然而,廈門的這趟經歷卻意外地讓我明白了自己如此堅定的理由。
5年前,剛剛回國的我放棄了正在為之努力的CFA(註冊金融分析師)二級考試,接受剛進入中國的硅谷新寵Groupon(「高朋」網)的offer(錄用通知),脫離金融分析師的職場軌道,正式踏入互聯網行業。硅谷吹來的那股創業風讓我看到了中國互聯網的光明與未來,這必定是一波具有顛覆性的新浪潮,我很慶幸,自己已身在其中。一時間,身邊會聚了很多從美國頂級名校回來的高才生,甚至很多在硅谷或者是投行工作多年的精英都選擇回國創業。這群人不僅擁有令人羨慕的教育背景、超凡的頭腦,還有一顆想要改變世界的心。和他們在一起,我感覺自己所有的細胞都被激活,我們一起分享著硅谷那些激動人心的創業故事,探討著新興的商業模式,憧憬著移動互聯網將給我們的生活帶來的改變。
轉眼4年過去了,然而移動互聯網的發展速度卻很難讓人相信過去的一切都只發生在短短的幾年時間。4年裡,人人網沒落了,千團大戰之後只留下了美團等幾個贏家,新浪微博還沒火幾年就被微信取代了,然後就是層出不窮的自媒體和App。
曾經在一個飯桌上吃飯的聚美優品的聯合創始人去紐約敲了鐘,在科技媒體上也經常能看見以前一塊兒玩的小夥伴的報道。熟人社交、陌生人社交、職場社交等概念被玩爛了之後,又開始了新一輪的O2O(線上線下電子商務)模式,互聯網金融和共享經濟。
即便是兩年前,我們都無法預測和想像如今移動互聯網給生活帶來的改變:現在,我們出門用滴滴,美甲、按摩甚至做飯都能提供直接上門服務,餘額寶在慢慢代替銀行卡,可以瞬間搞定幾乎所有的在線交易。熱錢的湧入讓投資人遍地都是,創業的門檻低到幾乎是上班之外的另一個選擇,創業者也從曾經的精英群體擴大到了剛畢業的「90後」。以前聽到別人去創業,心中還會升起由衷的欽佩,現在誰再說自己在創業融資,我真的巴不得立馬轉身離開。他們身上完全沒有硅谷人那種通過科技改變世界的情懷和理想,大家談論的只是如何利用庸俗的手段來吸引眼球,相互合作推廣換量,然後再去融資拿錢。每當傳統行業的人問App是如何賺錢時,我只能苦笑著說:互聯網真正的盈利模式其實是「忽悠」投資人的錢。曾經那個吸引我的移動互聯網行業已經徹徹底底失去了節操,淪為了資本運作的工具和流量倒賣市場。
廈門的曾厝垵幾乎是移動互聯網線下的再現版,把人貪婪、慾望和庸俗的一面展現得淋漓盡致。兩者都是短期內用錢做出的概念,曾厝垵原本就是個小漁村,沒有任何歷史和文化積澱,完全是靠錢打造出來的一個商業概念。同樣都是使出各種手段來吸引眼球,通過刺激人最原始的慾望來獲取商業利益。在他們眼中,所有人都是擁有消費潛力的「流量」。當公司下達明確的任務和指標時,我很清楚自己無法完成。儘管我能夠明白資本市場對數據的要求,也能理解在資本壓力下創業公司不得已要做出的選擇,可對我來說,那些冷冰冰的數據實在無法激起我內心的熱情。我需要知道自己所做事情的意義,需要看到用戶因為我們所做的事情變得更好,而不是讓他們成為慾望的奴隸。
選擇離開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面對不確定,人總是會有種強烈的不安全感。即使在下了決心之後,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還有過妥協的想法。很巧的是,就在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馬上就要離開這個人世。夢裡,我望著窗外的藍天,悲涼地自言自語: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藍天了。第二天,我被透過窗簾的明媚陽光喚醒,睜眼的那一刻,我慶幸自己還活著。早上7點,我約了網球教練上課。在球場上,我揮著球拍,歡暢淋漓地奔跑著,天空那透徹的湛藍色給了我一種源自基因的原始快樂,晨光灑在身上,從皮膚一直溫暖到內心深處,驅散了積累已久的陰鬱和焦慮。我告訴自己:這才叫生活!從那一刻起,我再也沒有動搖過。
我們每個人原本都有自己的節奏,這種節奏意味著我們每天在精力、情緒、狀態和表現中起伏不定,而在每一周、每一月、每一季度、每一年中,這種起伏都會發生更加微妙的變化。我們本可以踏實地坐下來沉浸在那種節奏裡,但進入學校和社會之後,時間被機械地分割了。我們很難再沉浸在自己的節奏中,而是被其他人掌控了節奏和步伐:社會要求我們去適應各種外在要求,從而適應他人的節奏,按照他人的「鼓點」前進。這樣的結果就是,每個早晨我們都要面對那種被逼上競技場的壓力。童年時期強烈的融入感和對外界世界的好奇心,不知不覺地消散。被社會掌控的我們變得越來越依賴自己所擁有的物質世界,也越來越容易受到別人的影響:按照別人的規則做出自己的決定,按照別人的價值觀來生活。從進入學校開始,我們便離真實的自己越來越遠,最終成了生活的囚徒,終日在條條框框中勞累奔波,為別人對自己的種種看法而苦惱。
我們所生活的世界變成了一個巨大又可怕的地方。在這裡,我們不停地鬥爭,以滿足自身難以止息的慾望。而往往在目的達成時,卻發現結果並不是自己想要的。我們努力去追求良好的生活質量,卻發現所謂良好的生活質量,其實多是無趣、膚淺、從眾式的。我們最終發現,這個時代最大的挑戰其實是如何使生活富有激情、創造力和活力。
因此,我要離開的不僅僅只是這份工作或是移動互聯網行業,而且要離開這種扭曲的生活狀態。人生本應該是充滿樂趣和歡樂的,可我們卻把那種從小被逼上各種補習班、長大後坐在辦公室幹一些自己不喜歡又毫無樂趣的工作,然後背負著沉重的經濟壓力,把買房生子的生活看成理所應當,似乎擁有了太多快樂和樂趣反而不正常。我選擇離開,因為我想看看回到快樂、自然、充滿樂趣的生活是否是一種可能。
在公司的最後一天,當我交接完所有的工作,邁出辦公樓那扇大門時,我心中沒有任何畏懼,反倒充滿了期待,因為我知道,走出去必定是海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