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市場的廣度

燈塔應由誰來建造

燈塔是一種我們當代人已經不太熟悉的事物,今天大洋上航行的輪船已經完全用不著燈塔了,因為GPS(全球定位系統)這樣高、精、尖的設施已經取代了它的功能。

可是在人類早期的大航海時代,燈塔可是一項非常非常重要的基礎設施。如果你是那個時候的船長,你怎麼來確保前面沒有暗礁呢?你怎麼能確保自己沒有偏離航線呢?你只能根據岸上的一些標誌物,比如教堂的尖頂等特徵很鮮明的建築,甚至是岸上的一片樹叢去判斷。一來二去,人們就想,能不能人為地創造一些標誌物,讓它挺立在岸邊,甚至夜裡也可以起到作用呢?於是就發明了燈塔。所以,燈塔是大航海時代極其重要的航海基礎設施。

燈塔這個物件曾經引發過經濟史上一次重要的爭論。這個爭論的始作俑者,是一個叫庇古的英國經濟學家。他生在19世紀,主要學術成就建立在20世紀,是劍橋學派扛大鼎的人。

這個庇古開創了所謂的福利經濟學,他論證的起點就是燈塔。他說人類的經濟生活就是一買一賣,靠市場的自由交易不就可以解決了嗎?可是有些東西是沒法解決的,比如說燈塔。燈塔的使用並不需要雙方有身體接觸,你作為一個船長,在大海上遠遠地瞄上一眼,這就算用了。可是,你離我還有十幾海里,我怎麼追上去找你收費呢?這是第一條。

第二條,有的船長比較缺德,他明明看了燈塔,等你找他收費的時候,他卻死不承認,就說沒看,那你怎麼辦?根本沒有充足的證據迫使他把銀子掏出來。

所以,遇到這種情況,市場經濟就需要一次調整。那誰來調整呢?這時候,跳出來一個彪形大漢,名字叫政府。政府說:「你們沒有辦法收費,我有辦法,我可以收稅啊。先把稅收上來,然後我出面來建燈塔,讓大家免費使用,這個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從這個思路出發,庇古他老人家推出了一整套所謂的福利經濟學的理論,甚至有一個著名的經濟學詞彙「庇古稅」,就是用他的名字來命名的。

經濟學中的燈塔問題

什麼叫庇古稅呢?在市場經濟的很多交易過程中,會產生一個溢出效應,比如說一個工廠,它做生意貌似只是一買一賣的關係,但是它往空氣中排放的污染物卻使公眾的利益受損,這也叫交易的外部性。

那怎麼解決呢?政府又出來了,說交稅,給銀子,我把你對公眾福利的破壞、對公眾利益的減損,用稅收的方法收上來,然後再還補到社會當中。這種稅,就稱為庇古稅。這個稅聽起來好枯燥,但是又那麼有道理。

但是不久,庇古的冤家對頭就出現了——又一個經濟學家科斯。科斯跟庇古一樣是英國人,但是他後來主要生活在美國。

科斯寫了一篇文章,叫《經濟學當中的燈塔問題》,專門跟庇古老先生抬槓。有趣的是,庇古是學歷史出身的,後來受經濟學家馬歇爾的感召,才改行學了經濟學;而科斯這個學經濟出身的學者,研究燈塔問題的思路,反而更像一個歷史學家。

科斯一生的學術主張是回到真實世界的經濟學,就是說很多東西是經濟學家在黑板上推導出來的,是想當然的,我們能不能回到真實的歷史當中,看看史料中是怎麼解決這個問題的?比如說燈塔問題。

科斯這個經濟學家偏要去幹歷史學家的活兒,考證來考證去,大家就傻眼了。原來,在英國歷史上,早期的燈塔居然大部分都是私人建造的。

燈塔其實就是一盤生意

讓我們把時間切換到17世紀。在此之前,英國沿岸幾乎沒有燈塔,大家都摸著黑往前走。後來發現這樣不行,我們的海運事業這麼發達,總得有燈塔。這個時候,就出來了一個政府機構,名字叫領港公會。

領港公會最早是海員的一個集體組織,比如說有個海員死了,他的遺孀、他的孩子由誰來撫養?有個海員受傷了,怎麼給他治療?所以,大家就集體出錢搞了這麼一個工會。但是後來政府一看,說這活兒你們別幹,我來!所以,領港公會又成了英國政府的海事機構,主管海洋的一些事務,其中就包括建燈塔。

真的建了嗎?建了。建了多少呢?只有一座。

到了1614年左右,很多船員、船主,包括碼頭上的一些工作人員,一共300多人向政府請願,說你們趕緊多建些燈塔吧,要不然繁榮的海洋貿易就沒法持續了。領港公會找了各種各樣的理由,比如說什麼經費不足、人手不夠、船員的福利優先等,總而言之就是不建。

這幫請願的人一看,領港公會說的也是事實,那怎麼辦呢?咱們自己出錢來建行不行?所以,他們又跑去跟當時的英國國王請願。英國國王一看,反正你們自己出錢,建就建吧。

所以從17世紀初開始,英國的大船主們就開始湊份子去建燈塔。他們是怎麼解決這個問題的?

首先,誰出錢?肯定是大船主們出錢。你想,那些大船主的商船裝的貨比較多,吃水就比較深,觸礁的風險相對就更大,一旦觸礁,損失肯定慘重。而很多小船主不願意出錢,只願意搭順風車。所以,最後當然是大船主把錢掏了。

其次,怎麼收費?也很簡單,只要你的船入港,那就算你用過燈塔了,就收你一次費用。如果你好意思腆著臉就是不進港,就在外洋漂著,那也行,這便宜就讓你佔去吧。

就這樣,把錢給收上來之後,也分給領港公會一部分,就當是特許經營權的租金,剩下的作為資本收益,分給建塔的大船主們。這就是當時燈塔建設從投資到收益的整體邏輯。

那麼,他們建設燈塔的成績怎麼樣呢?從1610年到1675年,私人的燈塔共建了十座。而政府的燈塔呢?一座都沒有。

時光荏苒,幾百年就這麼過去了。到了19世紀30年代(就是英國人當強盜,打到我們中國人家門口之前那個時間段),英國下議院的議員先生們突然回過神來了,說這怎麼行?這明明是一個公共基礎設施,卻被你們這幫奸商拿來盈利,而且掙了那麼多銀子,不行,我們得收歸國有。所以19世紀30年代之後,英國的私人燈塔就基本絕跡了。

這件事留下了兩個版本的解釋。第一個版本是庇古老先生的解釋,他說這盤生意不掙錢,所以政府才跑出來「英雄救美」,所以是政府把市場幹不了的事給幹了。

可是科斯先生提出來了另外一個版本,說燈塔這東西完全就是一盤生意,而且可以掙很多錢,是政府不讓商人們掙這筆錢,迫於無奈這盤生意才結束的。

哪個版本更有說服力呢?

民營企業建立免費設施的可能性探討

請問,政府建燈塔有哪些壞處?我們可以指出兩個。

第一個,政府做事效率比較低。這個大家都好理解。

第二個,政府用抽稅的方法來建公共基礎設施,有時候會帶來一些不公平。就拿建燈塔來說,政府抽稅是在國境內普遍收取的,如果我是一個住在內陸的公民,這是不是對我就不公平?稅我交了,可是燈塔帶來的好處,我毛也沒沾著啊!

大家琢磨琢磨,私營企業有沒有可能跟政府一樣,建立免費的燈塔呢?答案是有可能,關鍵是政府賦予私營企業的經營範圍有多大。如果你不僅讓它經營燈塔,還把整個碼頭都交給它來經營,那它用市場行為真的可以建免費的燈塔。

如果你是一個商人,把整個碼頭都包給你,那你的主要收入來自哪兒?船舶在碼頭停泊,什麼修船、裝卸貨、船員的娛樂或者賣東西給他們,可能會成為你最主要的收入來源。這個時候,你在碼頭附近建一些燈塔,吸引遠方的船隻來到這兒,讓這個碼頭變得更便於停泊,這不是你的利益所在嗎?那建幾個免費的燈塔,又有什麼問題呢?

給大家講個趣聞。我曾經問過一個油輪公司的人:「如果我是一個大土豪,這艘油輪上所有船艙的票我全買了,我就一個人坐著一艘油輪在公海上玩耍,可以不可以?」

那個油輪公司的人說可以是可以,但是價格得上浮。我說:「為什麼?按照票面價格我全買了還不行嗎?」他說:「不行。因為油輪公司的收入一共分三塊:第一塊是船票;第二塊是油輪靠岸之後,岸上的一些旅遊項目是收費的,再賣票給你,這又是一筆收入;另外,船上還有一些酒、餐飲、香煙、手錶、香水等免稅的商品,這也是一筆收入。這三筆收入基本上是1:1:1的比例,你一個人上船的話,剩下兩份收入油輪公司都沒有了,所以肯定不能按照原來的價格賣給你船票,否則整體收入會受損。」

同理,當一盤生意的經營範圍越來越大的時候,企業已經有內在的動因去調整不同收費區段之間的收費策略。所以,免費的公共基礎設施在民營企業的生意當中,其實也是可以出現的。

市場有的是辦法

說實話,隨著經濟變得越來越發達,整個企業經營的思路越來越寬廣,各個經濟領域之間的連接越來越豐富,這種可能性就越來越多。比如說廣告。廣告可是現代商業社會的一個重大發明,僅僅靠廣告,就可以把很多原來沒法收費的事情變成一盤大生意。

舉個例子,你說經營廁所掙錢嗎?肯定是很難掙錢的,因為城市裡廁所的分佈那麼分散,而定價剛性又很強,甚至有很強的外部性。一個人都快拉褲襠裡了,你好意思不讓人上廁所嗎?人家如果沒帶零錢,怎麼辦?這就給經營廁所的企業帶來很大的難題,所以在一般人的觀念當中,建廁所一定是政府來幹。

但是在德國,就有一家很奇葩的企業,叫瓦爾公司。瓦爾公司就跟政府說,你把廁所包給我吧,我承諾免費。要知道,當時德國政府是算過一筆賬的,如果把廁所包給民營企業,即使收每個上廁所的人0.5歐元,一年光在柏林這一座城市,這家企業就要賠100萬歐元。可是瓦爾公司居然敢吹這個牛,說自己敢接,而且承諾免費。政府自然順水推舟,說你去幹吧,我看你怎麼幹。

怎麼幹?用廣告的方法干。人家瓦爾公司把柏林的很多廁所外牆變成了廣告牆,香奈兒、蘋果、諾基亞這些高大上的公司都在這兒做廣告,樣子還很好看。

另外,因為德國人上廁所的時候有閱讀的習慣,所以瓦爾公司乾脆把廁所的手紙上都印上了廣告,拿這個都能賣出錢來,簡直把廁所事業吃干搾盡了。

總而言之,瓦爾公司在德國的五個重要城市,居然靠這種廣告收入,每年盈利3000萬歐元。價值就通過這樣的方式轉移了。

可見,民營企業通過市場手段來建設公共基礎設施,並且是免費開放的,這件事是成立的。

那除了廣告呢?你放心,商人有的是辦法,一邊去建免費的公共基礎設施,一邊還把錢掙了。比如說,把公共基礎設施的冠名權給拍賣了。再比如說,把像燈塔這樣的設施改造成旅遊景點,在山東的日照、福建的鼓浪嶼,燈塔就是景點,不也可以把錢收回來嗎?所以市場有的是辦法,空間遠比我們想像的要大。

免費的福利,其實背後都有成本

我們再回到科斯老先生的主張,回到真實世界的經濟學上來。一天,我們的策劃人陳新傑先生給我看了一本著名的經濟學教科書——曼昆先生寫的《經濟學原理》,上面有這樣一段話。

大意是,美國7月4日國慶日這天,美國很多小鎮上的居民都要看煙花。曼昆就算了一筆賬,說這煙花一定得政府來放。我們假設每個小鎮居民看煙花的費用是10美元,如果這個小鎮有500個居民的話,這不就有5000美元了嗎?而政府只要花1000美元就可以把煙花給放了,等於賺了每個居民8美元,所以這事得政府來做。

這件事在黑板上推演是很好算的,可是真實世界中,經濟真的是這樣在運行嗎?至少我個人的體驗就不是這樣。比如說,我在三亞亞龍灣的海灘上,看見一個小伙子向姑娘求婚(也許是表白),人家就掏了五萬元錢在那兒放煙花,亞龍灣的所有遊客都看得見,都可以祝福他們這段愛情,那又何嘗不可呢?政府擔心的「搭便車」的情況,至少在這個情景裡是不存在的,這就叫真實世界的經濟學。

如果放煙花這件事可以按照曼昆先生這樣來算,那政府就可以收一切稅了。比如說,政府說,我們在小鎮門口塑一個維納斯雕像好不好?我們在廣場中間搞一個噴泉好不好?你們的眼睛看到了好的東西,你們都受益了,我們就要收稅。如果這個推導成立的話,政府就可以無止境地收稅,無止境地創造那些也許你並不需要的福利。

講到這兒,我們就得提到經濟學中的一個結論:好像是免費的福利,其實背後都有成本。

你會說,燈塔或者廁所這都是無關緊要的事,那麼,那些天然應該由政府來操辦的事,市場還有沒有介入的空間呢?比如說監獄,這總不能由私人老闆來辦吧?

那你還真錯了,美國現在8%的犯人,也就是有13萬名犯人,真的就住在私人老闆辦的監獄裡。當然,這有一個歷史原因,20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美國的兩任總統,一個是尼克松,強力打擊毒品犯罪;另一個是裡根,大力打擊非法移民。這就導致美國的監獄裡面犯人爆棚,床位不夠用了,整個管理措施也跟不上了,政府經費也不夠用了。怎麼辦?美國便嘗試引入市場機制,開始允許私人辦監獄。效果怎麼樣?幾十年運行下來,還不錯。

我們用數字說話,比如說建造一所監獄,私營企業通常只需要5000萬美元。如果政府來幹,沒6700萬美元打底不行。從時間上來講,私人老闆只需要一年到一年半的時間;政府來建的話,為了防止各種跑冒滴漏,所以監管得要嚴一點兒,建一所監獄的平均時間是四年到五年。

從看管犯人的成本上來看,私人監獄至少要節省10%~30%,那效果如何?還有兩組數字,一組是每10萬個犯人的自殺率,私人監獄裡面是30人,而政府主辦的監獄裡面是48人。另外一組數字,就是管教的結果——犯人放出去後,一年內重新犯罪,又二進宮,這樣的比例是多少?私人監獄是17%,而政府主辦的監獄是34%,整整高了一倍。

所以在美國近幾十年的實踐中,發現私人完全可以介入監獄這樣一個天經地義由政府來做的領域,這沒有什麼奇怪的。

救還是不救?這是一個問題

你可能又會問,那些緊急救助服務,比如消防隊能不能由私人來辦呢?這就要說到2010年發生在美國的一則新聞。美國田納西州有一個縣叫奧拜恩縣,這個縣的公民做了一個決定,把政府的很多設施、服務砍掉,這樣就可以少交點稅,比如說消防隊。如果失火怎麼辦?相鄰的南富爾頓縣有消防隊,我們給他們交點錢,萬一有火災,讓他們來救。

這樣一個安排本身無可厚非,但是2010年,當地有個叫吉尼的人家裡失火了,他抓起電話就打給南富爾頓縣的消防隊,說趕緊來救火。人家說沒問題,10分鐘就到。但是緊接著電話又撥回來了,問他有沒有交每年75美元的火災保險。吉尼說:「沒有啊,你們趕緊來救火,救完火多少錢咱好商量。」人家說那可不成,沒有交保險是不救的,「啪」就把電話給撂了。

吉尼正在抓狂的時候,一看南富爾頓縣的消防車來了,以為是人家發了善心。沒想到,讓人感覺極其糾結,而且在道德上引發激烈爭論的一個場景發生了——消防隊的車到了之後,不是去救吉尼家的火,而是救吉尼的鄰居。因為鄰居一看這邊失火了,就趕緊給消防隊打電話,消防隊一查底冊,這個人交消防保險了,趕緊派消防車到他們家來救火。所以,只見消防隊員拿著消防水管對著一所沒有著火的房子在那兒滋水,而生生看著旁邊烈火熊熊的吉尼一家燒為一片廢墟。

當時,在美國輿論界就掀起了兩股風暴,一派嚴厲地批評消防隊的做法:我們是有文明底線的國家好不好?為了75美元,你們就見火不救,好意思嗎?這是一個道德上的淪落。

而另一派的意見是:吉尼這種人在美國社會太多了,他們平時就習慣了白吃白喝,至少是蹭吃蹭喝。平時讓他交錢他不交,一旦遇到這種突發狀況,他們又搬出道德大旗來說事。這種人不懲罰,以後誰還買火災保險呢?

最終也沒有結論,但你不覺得這兩派意見都有它的道理嗎?

中國第一支私人消防隊

你不要以為這樣的事情只會出現在萬惡的資本主義國家美國,中國其實也有一個範例。

這就得說到1999年的時候,吉林省的公主嶺市下面有一個鎮,叫范家屯鎮。范家屯的人口並不多,12萬人。政府的消防設施其實是布不到這種鎮級單位的,所以就出現了一個聰明人,這個人叫孫國華。他一算覺得這事幹得,就帶著自己的兩個兄弟湊了將近50萬元錢,買了四輛水罐消防車,招了十幾個消防隊員,把這盤生意給幹起來了。這可不是政府的消防隊,是地地道道的民營公司。

孫國華算的賬也很簡單,我們這個范家屯鎮一共12萬人,一個人一年給我交一元錢,不多吧?就12萬元。然後還有一些政府機構、一些廠,他們再多交點,這樣一年大概能收到20萬元。維持這個消防隊的日常開支,大概成本是14萬元,這樣兄弟幾個一年還能掙上6萬元錢。你看,這個賬算得挺好吧?

剛開始的時候,政府也比較支持,既然政府無力承擔辦消防隊的成本,那民營公司來干也挺好,就幫他收這一塊錢。

可想而知,不可能足額地收上來,但經過政府官員們的吆喝,一年大概能收上10萬元錢,所以剛開始消防隊雖然賠錢,但是賠得並不多。

但是,到了2000年左右,政府,尤其是鄉村的基層政府,開始禁止對農民進行亂攤派、亂收費。一塊兩塊的,說多不多,但是它畢竟也屬於政府正常稅收之外的攤派費用。政府便拱拱手說:「孫國華,這錢我們沒法幫您收了,您自個兒想招吧。」

所以,孫國華就多了一項任務——跟各個村簽一份防火協議,你們村每戶交一塊錢,我來給你們提供消防服務。但是沒有了政府背書,這錢收起來就困難了,孫國華這個消防隊經營得就十分艱難了。

話說到了2005年,出了這麼一檔子事:范家屯這個鎮下面有一個叫作尖山子村的村子失火了,大家就給公主嶺市的消防隊打電話。對方說,我們的消防車到你們那兒至少一個小時,黃花菜都涼了,范家屯有一個民營的消防隊,趕緊去找他們。

結果電話就打到了孫國華那兒。孫國華一看繳費記錄,說你們村這火我不能救,因為按戶數來算,我今年應該收你們村3700元錢,但是你們只肯交1000元錢,這生意做不成,我已經把錢退給你們了。既然退了錢,那我跟你們沒這份兒交情,這火我不救。

這跟前面講的美國吉尼一家的情況是不是一模一樣?這件事同樣引發了各種各樣的爭議。報紙上說,你是干消防隊的好不好?你跟大夫一樣,病人在你們家門口,你就活活看著他死?你良心何在?

消防隊這個案例跟前面講的監獄、燈塔有個區別,它其中疊加了一個道德因素。當然,孫國華也有他的道理,因為對他來講,這是一盤生意,他陷入一個困境:如果你不交錢,遇到火災我也救,那大家就都不交錢了,那些原來交錢的村子也不會交了。總不能說,你們家失火了,我去救的時候,咱們先討價還價一番,因為要燒掉的東西值兩萬元錢,所以你得給我一萬元,那不就顯得更不近人情了嗎?如果不能提前把這個錢收了,現場再去討價還價,那引發的道德爭議恐怕會更激烈。這是孫國華這方面的道理。

當然,也有人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說消防隊這種事如果讓民營企業來辦,會引發道德風險,他們會不會自己去縱火啊?我覺得這樣想的人就有點不講理,明明靠救火就能夠掙錢,他幹嗎要冒著犯重罪的風險去縱火呢?所以這種道德指責雖然會永遠存在,但是我們要聽到另外一派來自市場發出來的聲音,聽聽他們的道理。

最現實的解決方法何在

現在,我們先把道德擱置起來,談談解決辦法。如果遇到這種情況,我們該怎麼辦?很多人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說辦法還不簡單?政府收了老百姓那麼多稅,救火這種事,政府不干誰幹?

道理是對的,但問題是,你覺得這現實嗎?中國每年的火災有60%發生在鄉村,或者村鎮一級。可是中國90%的村鎮一級,是沒有消防設施的。消防隊主要集中在城市,至少也是一個縣城或者是比較繁華的鎮子。農村發生火災怎麼辦呢?讓政府給每個村建一個消防隊?那這筆開支可就海了去了,所以這是不可行的。

有的時候我們看經濟學,往往要把道德擱置,就看最現實的解決方案是什麼。如果民營企業的介入可以部分地解決問題,為什麼不能允許它按照市場的規律來運行呢?至少它可以作為政府力量的一種補充,在市場上存在。

我們回過頭來看吉林省的農民企業家孫國華先生,他的思路到底如何呢?一個人一年只需要交一元錢,就可以享受全年的救火服務,好便宜。雖然這只是一個農民企業家的草根創造,可是不得了,其中暗含了人類幾百年來解決類似問題的一個基本思維,那就是保險思維。

雖然孫國華先生不敢說自己辦的是保險公司,因為那玩意兒需要國家批的牌照,但是它實質上就是啊。保險有兩個天大的好處:第一,它把一個巨大的風險分攤給每一個人,每一個人只要交很少的錢,就可以享受到很好的服務;第二,它把那個可以產生巨大的倫理難題的商業交易的場景給弱化了。比如說,你們家房子著火了,你再叫救火隊來,臨時談判救火的價格,這可能更不近人情,所以把交費這個機制前置,在你們家還沒有著火的時候,咱倆心平氣和地把價格談下來。這是一種商業上的智慧。

保險公司已經演化為一種金融手段

提到火災保險,最早發明它的是英國人,因為英國倫敦發達得比較早,房子造得又比較密,曾經有一場大火把半個城都燒掉了。英國的商人就想,我們可不可以辦一家這樣的保險公司,你們平時給我交錢,我給你們發個牌子掛在家門口或者商舖門口,一旦失火,我們保險公司辦的救火隊就去給你救火?所以你看,最早的消防隊是沒有政府什麼事的,它就是市場自發成立的一支力量。

後來,隨著英國人的足跡遍及全球,這套方法就傳到了美國,傳到了世界各地。中國最早的火災保險公司,1866年成立於香港,它就是英國人帶來的一種思維方式,在中國近代城市化的保險和火災救助機制裡,起到了很多作用。

但是,現代化的保險可就不是這麼簡單了。它不僅僅是把一個巨大的風險給大家平攤了,其實已經演化成了一種金融手段。像著名的投資大佬巴菲特,你知道他那家伯克希爾·哈撒韋公司的底子是什麼?可不是什麼風險投資基金,正是一家保險公司。巴菲特為什麼投資的生意能做那麼大?因為手頭有錢。錢是哪兒來的?大家交的保險費嘛。

所以,現在的保險公司已經不僅僅是靠風險的紅利在掙錢了,它們往往願意把保費壓低,而擴大承保的範圍,目的只有一個:你們都給我交錢,這個風險我來背,我把這個錢收上來之後,再拿到其他投資渠道把利潤給掙回來。

你看,商業的力量不僅可以就地解決問題,而且可以著眼於各種各樣的產業、整個市場和人類的全球化交易來解決問題。所以有時候,在政府手裡是一個大難題,但是商人用逐利的動機和其本能,也許在道德上我們給予的評價並不高,但是卻可以促使問題得到更好的解決。

說這些,並不是宣揚市場萬能論。

無政府主義肯定是扯淡,市場萬能論也站不住腳,我的主張非常簡單,就是在那些看似天經地義應該歸政府管的領域,我們能不能用一個相對開放的姿態,讓市場的力量、讓民營企業的力量來試一試呢?因為在過去的幾百年裡,人類在這個方面有很多成功的案例。

就拿中國來說,中國現在的政府是比較強大的,起到的作用也是有目共睹的。但是,即使是在中國這樣的國家,市場力量開始介入那些政府原來統管的領域,也是一個既成事實。

舉一個例子,你說維護社會治安是誰的責任呢?按道理來講,肯定是政府的責任,應該由警察來管嘛。改革開放伊始,中國政府就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了。我記得當年看新聞,說是1984年深圳有一個面對外商的引資洽談會,有一個外商就問:「我到你們中國來有沒有保安呢?」那個時候,中國人沒有聽過保安這個職業,有事找警察叔叔。所以,我方代表就說:「我們有警察,可以保護你的安全。」人家外商說:「在我們那個國家,出事了警察才出現,你搞個警察陪著我,這客戶還不得嚇跑了?我需要的是專業的保安。」

於是,當時的深圳政府就派人跑到香港去學習,一看這個地方各種各樣的保安公司遍地都是。原來維護社會秩序這件事也可以用市場的力量來做啊,所以內地最早的保安公司就成立於深圳。那是1984年,也就是30多年前的事情。

根據最新的統計數字,現在中國有3萬多家保安公司,有400多萬從業人員,而且涉及很多高、精、尖的領域,比如銀行、鈔票押運。很多保安公司甚至得到國家允許的佩槍權,還解決了很多退伍軍人和退休警察的就業問題,這不挺好嗎?現在就算是像鳥巢、水立方舉辦的各種活動,甚至是奧運會這種大型的賽事和典禮性的活動,也會在民間的保安公司中進行招標。

這跟古時候那個自由市場發育出來的鏢局,不是有異曲同工之妙嗎?民間的力量一直在保護我們千家萬戶的安全,城市裡面稍微上點檔次的小區,聘幾個保安不也很正常嗎?為什麼政府原來劃定的勢力範圍,就不能讓民營企業進入呢?

漠視市場的力量,是要吃虧的

再舉一個例子,國家主持社會正義的那些所在,比如說法院,可不可以引入市場的力量呢?乍聽此言,你可能會覺得匪夷所思,總不能兩個有錢人當著法官的面競相拍錢來決定誰有理吧?對。但是在中國現存的法律制度當中,有一個領域就是用市場機制來發揮作用的,它就是仲裁。

很多合同的最後一條裡,往往有這樣一句話:「因履行合同所發生的或與本合同有關的一切爭議,雙方應通過友好協商解決,如果通過協商不能達成協議時,則應提交仲裁機構仲裁。」

仲裁機構可不是國家辦的,它理論上是一個民間機構,至少它只是一個事業單位。如果企業和員工之間或者兩個企業之間,發生了合同上的糾紛,大家可以有兩個選擇:一是到法院打官司,首先費錢、費時、費力,其次商業秘密無法保守;二是到仲裁機構,這些憂慮就都沒有了,雙方選擇一個都能接受的仲裁機構、一個都能接受的仲裁員,然後仲裁員的裁決就是一審終局,他的裁決結果是國家和法院也承認有法律效力的。所以,這是一個非常省成本、讓雙方都免去很多煩惱的解決方法。

市場和國家不像我們有些人想的那樣,是完全敵對的兩種勢力,要麼國進民退,要麼民進國退。在人類幾百年的社會政治經濟實踐中,這兩種力量的關係千姿百態,彼此滲透,彼此合作,也彼此博弈,形成了各種各樣的解決方案。對所有的解決方案,我們都應該採取一種相對開放的態度。

更何況,人類社會在往前走,各種各樣的技術在出現,各種各樣的市場機制在發育,商人的智慧也在往前走。我們怎麼知道,他們二者能跳出多麼美妙的雙人舞呢?

我們從來不主張市場是萬能的,但是人類社會已經給了我們很多這樣的教訓,那就是:漠視市場的力量,是要吃虧的。

《羅輯思維:迷茫時代的明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