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怎麼當個明白人

從進化論開始談我們為什麼會犯糊塗

為什麼我們經常會陷入糊塗的境地?是智商問題嗎?不是。那是什麼問題?

我們先來做一個判斷。古往今來,所有思維模式上的問題,本質上都是因為:我們帶著一個從史前進化而來的大腦,生活在一個比那個時候要繁榮得多、富庶得多、情況要複雜得多的現代社會裡。

我們現在是苟且偷安好,還是去創業、去打拼好?當然是後者。可是我們的大腦告訴我們:千萬別去冒險,出了山洞就會遇到豺狼虎豹。所以,我們本能地會尋求安定、安逸和安全。

為什麼積極行動變得這麼困難?原始社會的時候,生活告訴我們:凡事想得悲觀一點兒,多做一點兒準備,對生存下去、娶到老婆、把基因傳下去是有好處的。可是今天這個社會告訴我們:悲觀就沒有機會,人應該樂觀。這就有了衝突。

另外,原始社會的時候,我們經常饑一頓飽一頓,於是我們的身體就進化出了一種能力:但凡逮著點脂肪、糖分,就會拚命地吸收掉,非常聰明地轉化為人體脂肪,然後堆積在暫時不影響行動的那些所在——肚子和大腿上。你看,多好的一個機制!

如今,我們已經吃喝不愁了,但是我們的身體仍然像幾百萬年前那樣,拚命地吸收各種營養物質,把它變成人體脂肪堆在肚子上,這就是羅胖人生中最大的痛苦。但是我明白,我不是和一塊肥肉在搏鬥,我是和幾百萬年形成的身體機能在搏鬥,所以我是沒有信心打贏這場仗的。

從進化論的視角來判斷人的思維誤區,這是一個特別大的話題,今天我們只能集中講其中一個小點,就是因果關係。

因果顛倒帶來的思維陷阱

因果關係是我們理解世界的一個基本方法,更重要的是,不用因果關係來簡化我們周圍的世界,我們是沒有辦法做出當下的行動決策的。

假設我們有一個老祖宗,他生活在幾萬年前,某天出去打獵,毛都沒撈著一根,回到家就坐在那兒犯愁,苦苦思索原因:是因為弓箭不好,是隔壁王老三拖了後腿,還是昨天晚上做飯的時候,老婆褻瀆了神靈?然後,他就得馬上做出行動決策,或者把弓箭做得更好,或者跟王老三去談判,或者回去揍老婆一頓。如果第二天繼續一無所獲,他就離死不遠了。

所以,簡化世界,並且馬上做出行動決策,這是幾萬年前的生活壓力告訴我們的,不管對與錯,我們必須做出一個簡明的因果判斷。

其實我們人人都帶有這樣的痕跡,比方說每天股市閉市的時候,專業的評論員就會寫,今天股市上升或下跌了幾個點,是因為央行行長哪一句話、哪個企業二季度的營收是超出預期還是不如預期導致的。沒有一個股評員會告訴你,今天的漲跌沒有任何原因,就是股市正常的波動而已。他總得給你一個解釋,雖然這些解釋狗屁都不是。

大家都知道我羅胖反對抵制日貨,很多人就得出兩個結論:第一,羅胖的智力有問題;第二,羅胖是漢奸,道德有問題。有了這兩個結論,有了這個因果關係,他們就可以像幾萬年前的那個祖宗一樣,安然地睡去了。

因果問題是我們理解這個世界不可或缺的東西,也是構成我們思維陷阱的最大源泉。

蘇格蘭北部有一個群島,群島上的原住民認為,人身上的虱子跟人的健康是密切相關的,人生病就是因為身上的虱子太少。聽著好無厘頭,但這個經驗真是他們觀察得來的——當地人身上的虱子一少,就會發燒。所以,他們治發燒的方法,就是往病人頭上放一大堆虱子,虱子回來了,健康也就回來了。

這是什麼原因呢?很簡單,虱子是因為病人的體溫升高才跑掉的,而不是因為虱子跑掉了才導致病人體溫升高的,但原住民不懂這個道理,他們只能在前後出現的兩個現象中找因果關係。

你被混亂的因果關係蒙蔽了嗎

看到這裡,也許你會說,我是不會犯這種錯誤的。你真的不會犯這種錯誤嗎?請往下看。

很多朋友都建議我:「羅胖,你該運動了,瞧你現在身材多難看啊!」但是我做什麼運動好呢?羽毛球、乒乓球,還是慢跑?有人說游泳好,你看游泳運動員的身材多好啊,要塊有塊,要條有條的。

不瞞你說,這麼多年我唯一堅持下來的運動,就是游泳。長期的游泳經驗告訴我:第一,它沒有減肥作用;第二,身材不會發生任何變化。為什麼人家游泳運動員的身材那麼好?那是因為人家身材好,所以才游得快,容易出成績,才成了專業運動員。

這裡面就有一個思維誤區,大家把果當成了因。你可千萬別以為這是小問題,大量的錯誤都是這麼犯的。

有些老太太說,娶媳婦、找女朋友一定要找屁股大的,為什麼?容易生兒子。中國古代有個詞,叫「宜男之相」,指的就是腰臀比要大。可是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生女生男是由老爺們兒決定的,跟女人的屁股大小有什麼關係呢?

但是也不能說老太太的觀察是錯的,原因可能是這樣的:男孩的頭部相對發育得比較大一些,於是在懷孕的後期,把母親的骨盆的韌帶抻得比較大,所以腰臀比就出現了比較大的變化。所以,「屁股大的女人容易生男孩」雖然是一個實實在在的觀察,其背後則是一個因果倒置的錯誤。

再舉一個例子,很多家長都逼著孩子去考重點大學,哈佛、耶魯等常春籐盟校。一細問理由,家長會告訴你:好學校教育質量好啊。真的是這樣嗎?未必。哈佛大學總說自己出了多少個總統、多少個諾貝爾獎獲得者。可問題是,你本來招的就是全世界最好的學生,他們今後成為這個時代最有出息的人,這不是順理成章的事嗎?如果你要證明你的教育質量好,請拿出別的理由。

但是,在考哪所學校這個問題上,絕大多數人考慮的依然是,這個學校的畢業生出了多少個名人,考研究生錄取率有多高,當總統的概率有多高。所以,因果絕對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

大機構也逃不過因果的思維誤區

我們普通人會犯這些錯誤,那麼政府部門、大公司也會犯這些錯誤嗎?當然,這是思維誤區,沒有人跑得掉。

比方說,有個市長看了很多統計數據,發現火災事故還不如不救,因為火災的損失和投入的消防人員的數量成正比。如果想把火災損失降下來,那就要少派幾個消防人員去救火。這個邏輯對嗎?當然不對,這也是一個簡單的因果倒置錯誤。

這個例子比較清晰,其他例子就不太容易識別了。比方說,美國有一家很大的保險公司,在新聞媒體上發表了一個科研結論,通過一大堆統計數據分析證明:住院時間越多,對健康的損害就越大,即住院時間長會導致健康損害。細一分析好像也有道理,醫院的環境不好,周圍全是病人,每天都會有「我是病人」的心理暗示,當然對健康不利。

可是你仔細觀察一下就會明白,這個結論簡直就是狗屁!身體比較好的人,住院的時間自然就短;住院住得比較長的人,本身就是身體不好的人嘛。就這麼一句廢話,生生就能變成一個科學原理。

再比如說,一個銀行家某天喜滋滋地捧出一份報告,說發現了一個不得了的真理:負債越高的公司,經營業績越好,所以我們要勇敢地借錢、勇敢地冒風險,敢負債的企業利潤率就比較好。

這好像是一份顛撲不破、蘊含真理的報告,你把它的底褲往下一脫,會發現一個很簡單的道理:只有經營得好的公司,才有人願意借錢給你,你才有可能負債;經營得不好的公司,鬼才借給你錢呢,負債當然就少了。

不管你是一個普通人,還是一個大機構,都經常會被這種倒錯、混亂的因果關係所蒙蔽,找到那些看似科學的依據。

一定要警惕的三個老鼠洞

有朋友就說了,有必要把因果關係上升到思維誤區這麼高的層面嗎?不過就是一時犯點小糊塗嘛,明白人在旁邊稍加點撥一下,以我等的智商,還不是馬上就能明白過來了嗎?

你還真別覺得有這麼容易。因果關係的分析非常容易,就像貓抓老鼠,只要你讓我追,我肯定追得上。但問題是,老鼠是有洞的。正如美國動畫片《貓和老鼠》,最後往往是傑瑞贏,因為傑瑞跑進了洞裡,湯姆拿它沒辦法。

在因果關係的思維誤區後面,我們也有很多老鼠洞可以鑽。

我是堅決反對中醫的,有人就要質問我各種問題了。他們在邏輯和因果關係上很難說服我,但他們仍有「三個老鼠洞」。

第一個老鼠洞是經驗。勞動人民在長期的生活、工作、學習過程中,總結出了一整套行之有效的醫療辦法,這就叫中醫,你能夠反駁幾千年中華文明的結晶嗎?

第二個老鼠洞是權威。李時珍是神醫,《本草綱目》是經驗的沉澱吧?《本草綱目》第一頁上有一味藥,叫「樑上塵」,又名煙珠,是什麼東西?就是房梁的塵土,稍微拿火燒一燒,然後篩乾淨,這就叫樑上塵。這味藥後面還有個藥方,簡直亮瞎了我這對狗眼!它治的病名字叫「縊死」。就是說遇到上吊死了的人,找四根管子,把煙珠搓成小泥丸,擱在四根管子當中,讓人從兩耳和兩鼻當中用力吹入,死者可得活。你相信嗎?

如果說這叫糟粕,我們繼承前人的東西,應取其精華,去其糟粕。那我們怎麼分辨精華和糟粕呢?那些人就又沒詞了。這個時候,他們還有最後一個老鼠洞,就是道德問題,他們會問我愛不愛國。你敢反對中醫,那你就是漢奸,你一定拿了誰的錢,在替人家說話。

他們站這個老鼠洞裡,用道德的理由向我們問難的時候,我們這些湯姆站在老鼠洞外面,就無計可施了。

所以搞清楚因果關係,是當個明白人的第一步,但是更重要的是,我們一定要警惕三樣東西:所謂的經驗之談,所謂的權威話語,所謂的道德說辭。

正像王安石說的那樣,「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想當一個自由的批判者,我們必須忍受這幾個老鼠洞。

相似性和接觸性

想當個明白人是何其難呀,我們腦子中充斥了各種錯亂的因果關係,這些錯亂的因果關係還直接影響著我們的行為決策。我們人類要基於這些不靠譜的因果關係,來實施對這個世界的不靠譜的控制。

不僅是今天,遠古時代我們就是這樣。人類學家弗雷澤寫過一本名著,叫《金枝》,其中就總結了遠古巫術的兩個原則:第一個叫相似性,第二個叫接觸性。

現在科學這麼昌明,我們人類還有沒有巫術思維呢?簡直是俯拾即是。

先說相似性巫術。一個賭徒在賭場裡擲骰子,他想擲一個大一點的點兒,他就會用力去擲;想要一個小數,他就會輕輕地擲,這就是他腦海中建立的相似性的相關性。

再說接觸性巫術。很多大型寫字樓裡面的溫度都是由中央空調控制的。有人會嫌熱,有人會嫌冷,怎麼辦呢?工程師很聰明,在每個樓道裡裝了一個溫度控制開關,可以隨意調節溫度。其實這個開關跟整個中央空調系統毛關係都沒有,但是你就會覺得很爽。

比如說紐約的曼哈頓,斑馬線旁邊的紅綠燈,柱子上都有一個按鈕,據說按下這個按鈕多少秒之後,燈就會變顏色。所以很多人就去按,按完在那兒等著的時候,心裡就會很踏實。其實,這個按鈕和紅綠燈也是毛關係都沒有。

這些例子都說明,人類是試圖控制世界的,只要依據我們掌握的因果關係,我們就會踏實,就會覺得我們控制了世界。事實上,那個因果關係是存疑的。

公共政策的很多失誤

我們再說幾件大事。這種因果關係的倒錯,也導致了很多公共政策的失誤,人類支付的成本也是非常高的。

舉個例子,是我從書上看來的。1992年,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的等離子物理實驗室,風傳要被國家關閉,國家再也不撥款了。這家實驗室是研究什麼的呢?核聚變能源。國會感覺這項研究前途無望,所以就決定把這筆預算給砍掉。

這實驗室的領導人霍爾特教授一看馬上要沒活幹了,就回家做了一個非常漂亮的PPT,到處去演講。他的結論是:能源使用越多,這個國家的人壽命就越長,不信請看數據。所以,國家要鼓勵能源的探索、發現、科研,以後這個國家的老百姓才能活得長;老百姓活不長,全賴政府砍了這些預算。

他在數據上造假了嗎?沒有。看起來就是板上釘釘的因果關係,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扯淡。我們也可以換句話講,垃圾產生得越多,這個國家的人壽命就越長;被車撞死的人越多,這個國家的人壽命就越長;吃垃圾食品的人越多,這個國家的人壽命就越長。為什麼?因為發達國家都會出現這些現象。

所以,把兩個分支的、互不相關的現象用因果關係連在一起,試圖通過公共政策的建立,把它變成某個國家行為,去撥款幾十億美元來幹活。你看,這就是因果關係的錯亂要付出的代價。

阿斯巴甜:隱藏很深的因果關係

霍爾特教授的這個小詭計是很容易識破的,但是下面這些就沒那麼容易識破了。

20世紀90年代中期,美國有一幫科學家,都是正牌的精神科的科學家,他們吃驚地發現,有一個萬惡的東西,正在戕害美國人的健康。什麼東西呢?阿斯巴甜,一種代糖,吃著很甜,但它不是蔗糖,不含卡路里,現在很多糖尿病人的食品中都有。

他們發現,阿斯巴甜的銷售量直線上升。與此同時,美國人得腦瘤的概率也在直線上升。於是,這幫有良心的科學家就四處大聲疾呼,說一定要禁止阿斯巴甜在美國的銷售。一時間,全世界,尤其是西方發達國家,都開始反對阿斯巴甜的銷售,理論依據就是這一次科學發現。

可是,讓我們靜下心來想一想,真是那麼回事嗎?我承認,科學家們沒有造假,阿斯巴甜的銷售量和腦瘤的發病率是正相關。可是在這個階段,正相關的數字有多少呢?比如說美國有線電視的入戶率在上升,裡根政府的財政撥款在上升,IBM公司的營業收入在上升,你甚至可以說湯姆·克魯斯的影藝事業也在上升。如果阿斯巴甜要對腦瘤負責任,那麼裡根總統要不要負責任?湯姆·克魯斯要不要負責任?這樣得出的因果關係是非常可笑的。

但是直到2009年,美國還有一個州差點通過一項法律,禁止阿斯巴甜的銷售。可見這個因果關係雖然極其可笑,但要把它想明白是多麼難。

我們可以信的因果

我們再來考察一個問題,請問吸煙有害健康嗎?是個人都會說,廢話,當然有害健康,不信可以看數字:吸煙的人肺癌發病率比不吸煙的人高10倍。這是一個被反覆引用的數字。我們承認這是事實。但是請問,這能得出吸煙危害健康的結論嗎?它們之間有因果關係嗎?

還有很多數字,比如吸煙的孩子比不吸煙的孩子抽毒品可卡因的概率要高50倍,吸大麻的人比不吸大麻的人自殺率要高3倍,等等,這些可怕的數字在各種期刊上氾濫。

但是用我們前面講的因果關係再反思一下,還能得出這個結論嗎?我們假設存在一個基因特徵,有這個特徵的人,容易吸煙上癮,與此同時,也容易得肺癌。雖然表面上看來,正相關性就是吸煙和肺癌,但是根本的原因,很可能就是基因特徵。

我們隨便舉個例子,穿高跟鞋的人比不穿高跟鞋的人塗口紅的概率高10萬倍,這能說明什麼呢?什麼都不能說明。穿高跟鞋跟塗口紅,毛關係都沒有,真正的原因是:這個人是一個女人。

我當然不是要為「吸煙有害健康」翻案,雖然確實有「吸煙有益健康」這種說法。我想說的是,無論吸煙有益健康還是有害健康,都是根據這種並不牢靠的因果關係得出來的結論,本質上都不可信。

有的人就反對說,那世界上還沒有因果了?有因果,但是請注意,我們可以信的因果是什麼?是科學家們在實驗室,排除了一系列的其他變量,只剩下一個變量的時候,得出來的實驗結果。

比如說,我們想知道阿斯巴甜會不會導致腦瘤,怎麼實驗呢?讓一堆人在一模一樣的環境下生活,他們有一樣的性格,吃一樣的東西,想一樣的事。把這些分成兩組,一組吃阿斯巴甜,一組不吃,看哪群人當中得腦瘤的概率高。這個叫科學研究結果。

可是這怎麼可能呢?現實生活中去哪兒找得到一模一樣的人?所以說,針對人這麼複雜的東西,想在醫學和健康方面得出一個因果關係的結論,是何其困難啊。

這些都只是小概率事件

有人可能會說,在複雜現象面前就沒有規律可以把握了嗎?比如說巴菲特,在投資理財這條道路上過關斬將,成了大富翁,你羅胖得服吧?

我服,但我還是得告訴你,這只是小概率事件。小概率事件中有沒有規律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這個規律你把握不了。要不信,我告訴你一個騙局。這不算教唆,只是一次普法教育。

有騙子是這麼幹的:找一萬個郵箱號,第一天給其中的5000人群發一封郵件,說明天哪只股票要漲,然後把這只股票要跌的消息發給另外5000人。第二天,如果這只股票跌了,那收到要漲的郵件的5000人就不信你了,可是另外5000人就信了。可以再發一封郵件,換一隻股票,告訴其中2500人要漲,告訴另外一半人要跌。第三天,股市一開盤,就又淘汰掉一半人。就這樣淘汰來淘汰去,過些天,其中就有一小部分人發現,哇!竟然全預測對了,簡直就是股神啊,否則那麼多只股票,怎麼可能天天都對呢?這時,騙子的郵件又來了:現在往我賬戶裡打錢吧,我來幫你炒股。你把錢一打給他,他就跑了。

這個騙局就是小概率事件,小概率事件在互聯網時代,很容易通過這種方式複製出來。所以你看見的那個成功者,他也許就是一個小概率事件,並不意味著他就掌握了規律。

你可能又會反駁:別扯了,我們生活中明明就有一些事情,相互之間就是有因果關係的,而且不是小概率,屢試不爽。我給你講三個例子:有一個人經常背疼,一旦疼得受不了,就去找一個心理醫生,醫生不管跟他說點啥,第二天他的背疼就減輕了;有一個人是高爾夫球運動員,一旦某次比賽中他覺得自己打得不好,就回去找他少年時的啟蒙教練,那個教練跟他談談心,糾正一下他的動作,第二場就會打得好一些;有一個股市的交易員,一旦大市不好,他就會跑到廁所跳一種自創的舞蹈,他管它叫「雨舞」,他發現每次跳完之後,股指就會好起來。這三個可不是小概率事件,那請問,有因果關係嗎?

我告訴你,沒有因果關係,這叫正常的回歸平均值的活動。

第一個人,他背疼得受不了的時候,也就是達到了這個平均值的峰值,他這個時候不管去不去看心理醫生,疼痛值都一定會往回彈,就不那麼疼了。

高爾夫球運動員也一樣,他的表現已經不正常到了一個極點的時候,他才會開那麼遠的車去找他童年的教練。不管他找沒找這個教練,第二場比賽的表現都會回彈。股市交易員那個例子也是同樣的道理。

很多道理就這麼簡單。所以,中醫界有這麼一句話:「倒霉醫生看病頭,走運醫生看病尾。」此時治不治,你都該好了,未必就是你想的那種因果關係。

因果關係就是說故事

我其實想強調的一點是,我們觀察到的因果關係,即使你確信無疑,在進行一些公共政策實施的時候,你也會陷入一個失控的陷阱。

舉兩個小例子。早年法國殖民政府在統治越南的時候,發現鼠害成災,怎麼辦呢?殺老鼠啊,這個因果關係不能再明確了。於是,法國殖民政府發佈懸賞令,號召百姓殺鼠,殺一隻老鼠給多少錢。

結果呢?越南的老鼠進一步氾濫了,為什麼?誰會笨到天天跑去大街上逮老鼠?老鼠繁殖得很快,乾脆抓來一公一母在家裡養著,然後養大了直接到政府那兒去領錢。

再比如說,1947年,西方有一個重大的考古發現,叫死海古卷。這一年,有一個小孩在死海附近的山洞中發現了一些羊皮卷,這些羊皮卷後來被證實是一些用希伯來文書寫的早期伊斯蘭教、猶太教、基督教的經文。當地的考古隊就想,看來散失在民間的這種古羊皮卷紙應該還有很多,就貼了一個告示懸賞。

你知道結果是什麼嗎?當地的農民果然把大量的死海古卷都給送來了,但是因為你是按張數來付錢的。如果你有一大張,那最理性的方法是什麼?沒錯,把它撕成盡可能多的小張送去。所以,這個保護文物的舉措,最後恰恰殘害了文物。

換句話說,當我們人類基於自己所理解的因果關係,試圖控制外界的時候,即使這個因果關係確定無誤,也許你幹的也是一件不理智的事情。

今天,羅胖飛起一腳,把因果關係這個攤子給踢飛了。你會問:「這是你獨創的歪理邪說嗎?」還真不是。話說18世紀的時候,英國有一個哲學家叫休謨,把這事已經幹完了。他就說:「哪有什麼因果關係?無非是外在世界一堆相關聯的事物而已,是在人的腦子裡把它拼成了因果關係,就是說故事嘛。」

「說故事」這三個字就道出了因果關係的本質。

國王死了。幾年後,王后也死了。

這句話就沒意思,僅僅是一個片斷的歷史記載而已。

國王死了。幾年後,王后也傷心地死了。

這就有意思了吧?因為它是故事,它戲劇化了,其中構建了因果關係。於是,我們就能迅速地接受、理解並記憶下去。

讀點經濟學作品的必要性

因果關係既是人類過去的思維方式,可能再往後很多年,我們還不得不這樣思考。那你就會問了:「那我們人類應該怎麼辦呢?」

要知道,在休謨之後,出現了一門新的學科,叫經濟學。你不要以為經濟學就是教你怎麼掙錢的,它實際上開創了一種全新的思維方式。今天如果我們想擺脫思維誤區,想做一個明白人,讀一點兒經濟學的作品,還是有必要的。

舉個例子。現在有一份商學院的招生簡章擺在你的桌面上,負責招生的人告訴你,有大量數據證明,讀過商學院的人比沒讀過商學院的人,在退休的時候財產平均要高40萬元以上。就是說,你今天交給我10萬元,30年後至少能收穫40萬元。那請問,你是讀還是不讀呢?

如果按照商學院的這個因果關係來看,似乎是很划算的,應該去讀。但是如果用經濟學的思維方法再來看,就未必是這麼回事了。

經濟學當中有一個非常簡單的概念——成本。我們通常會這麼理解這個詞,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背後都是有成本的,每一份免費午餐的背後肯定有陰謀。但實際上,「成本」在經濟學理論中不是這個意思。

它是什麼意思呢?就是一頓免費的午餐擺在你面前,即使別人什麼都不圖,甚至說只要你來吃這頓午餐,再倒貼給你1000元錢,你也是有成本的,你一定要放棄一些什麼東西,才能獲得這個東西。

請注意,在經濟學裡,不是說你為得到這個東西花了什麼,而是說你為得到這個東西放棄了什麼,這個東西才叫成本。

我們通常理解的那個成本叫會計成本,經濟學上的成本叫機會成本,之間的區別主要是兩條。

第一條,經濟學從來不承認有固定的、客觀的、標準的成本。

比方說,我羅胖今天來到演播室錄像,成本是多少?你可能會幫我算,打車去多少,攝像師一天工資多少,演播室的租金是多少,等等,加起來就是成本。錯,這都不是成本,真正的成本對於我來說是什麼?是我今天放棄了什麼來到這兒錄像,那個東西才是我的成本。假設今天有人給我50萬元錢,讓我主持一個活動,那今天對我來說成本就是50萬元錢。

所以,沒有客觀的成本,只有根據具體人、情況來定的成本,這是經濟學上成本的概念。

第二條,是經濟學中的成本永遠是往前看的,不往後看,所有過去的東西都叫沉沒成本。

比如今天我羅胖餓了,到一個飯館,花10元錢點了一碗麵條。麵條熱騰騰端上來,我吃了一口,太難吃了。如果現在我放棄吃這碗麵條,我的成本是什麼?

你可能會說,不就是10元錢嘛。但是經濟學會告訴你,不是那10元錢的事,因為那10元錢跟當下的決策毫無關係。我已經吃了一口,飯館也不給退了,所以那10元錢已經跟我無關了。

現在咱們講成本,就是我不吃這碗麵條,成本是什麼?兩種可能:第一種可能,我吃了這碗不好吃的麵條,生病了;第二種可能,我沒吃完這碗麵條,我浪費了東西,結果被雷劈死了。

這個時候,我面對的選擇有兩個:不想生病付出的成本就是要被雷劈,不想被雷劈的成本就是生病。經濟學的思維方式就是這樣,永遠往前看,是未來發生的可能性。

所以很多人在講成本、收益的時候,往往就是利用老百姓不懂經濟學這一點來糊弄大家。

舉個例子,某國企的董事長說:「今年我們為國家創造了多少多少利潤,證明我是有功勞的。」但是在一個經濟學家看來,這叫屁話。你創造了多少利潤,那一定是正的收益嗎?不見得。未來多少種可能之間的替換,才能衡量出你的價值。

換句話說,你現在掌握著國有資產,你掌握著壟斷資源,你掙了這麼點錢。那換柳傳志來幹,看他能掙多少錢,如果他能掙100個億,而你今年只掙了20個億,那你就是欠國家80個億,你的價值是負的。所以不管是成本還是收益,經濟學都是另外一套思維。

我們再來總結一下:第一,它是在多種可替代的可能性的對比中來思考事物;第二,它永遠不看過去,而是看未來。

放開視野,面向未來

說到這兒,我不知道你明白點兒什麼沒有。我們所批判的因果關係,其實就是試圖把你控制在兩個地方。

第一,狹窄地看世界,告訴你因果,因為這樣,所以才能那樣;不這樣,你肯定就得不到那個果。

經濟學從來不這麼看問題,就像有的政府官員為了要蓋一座樓堂館所,就會跟老百姓說,蓋完樓堂館所就有多少多少好處,試圖把你的思維局限在這個小範圍內——有這個因就有那個果。

而有經濟學思維的人就不會這麼想,他們想的不是你蓋這座樓堂館所的好處是什麼,他們想的是,如果不蓋這座樓堂館所,蓋一個醫院、蓋一個學校呢?甚至蓋一個火葬場,沒準兒收益都比你蓋這個樓堂館所大,是比較出來的結果。

那麼,經濟學怎麼解決因果關係?先放開視野,找到多種可能性,再回頭來看,你給我的這個狹窄的因果關係是不是還有效。

第二,因果關係總會告訴你過去的經驗是有效的,而經濟學不認這個賬,過去的東西就讓它過去吧,關鍵是面對未來,我們來看看能發生什麼。你所有的比較、所有的決策依據,都不是過去的經驗,而是面對未來的那些可替換的可能。

我推薦大家看著名的經濟學家王福重先生寫的《人人都愛經濟學》,這本書用最通俗易懂而有趣的語言,講述了最清晰的,也是人類共同的智慧成果的經濟學思維。

我的兩個生存信條

我們再回頭來看那道商學院留下的算術題:現在花10萬元學費,30年之後,你會比沒讀商學院的人多40萬元存款。請問,划算不划算呢?

經濟學思維告訴你,根本就不能這麼想問題,不是這10萬元划算不划算的問題,你要另外想。如果我省下這10萬元,又省下了這幾年時間,我有沒有可能做一些其他的嘗試?比如說多去旅遊,比如說跟一個工藝美術大師學一門手藝,30年後我會不會擁有比這40萬元更多的東西呢?我們一定要跳出別人給我們設計好的因果論的框框去想問題。

你可能會說:我又沒有經濟學思維,我又看不破那些因果關係,應該怎麼生存呢?

在這裡,我不妨講講我的兩個生存信條。

第一個,我堅決不相信一切人告訴我的狹窄的因果論。越是在一個由互聯網提供豐富可能的現代化社會裡,所有這些話越可能是屁話。

我還記得電影《致青春》中有這樣一個情節:朱小北同學因為打架被學校開除了。那天,我是陪爸媽一起去看的,我就聽見我爸在那兒嘬牙花子:「哎呀,好可惜。被學校開除,這輩子就完了。」我爸小時候就常拿這種話嚇唬我:「你再調皮,讓學校記一大過,那檔案會跟你一輩子。」

但是後來怎麼樣呢?電影裡,朱小北後來開了個培訓公司,成教育家了。這個社會天無絕人之路,每一個狹窄的因果關係的旁邊,都有無窮無盡的其他選擇。所以,不管你是用權威,拿人類的經驗,還是拿什麼道德立場作為要挾,跟我講一個固定的因果關係,我都會用一個自由主義者的批判精神告訴你:我好像不太信,或者是你給我更多的理由,我才信。

第二個人生信條,與此正好相反:用自己能夠認同的因果關係,來把握自己的決策。

如果我羅胖什麼都不信,那我不就是一個槓頭嗎?無論別人幹什麼,我都告訴他,這背後的因果關係不可信,那我還怎麼生存,還怎麼跟別人交往?我會變成一個情商特別低的人,而且人生中每一個決策都不能做了。所以,我也不能這樣生活,這樣生活的人是追求真理的人,而我是要追求生存而且生存得舒服的人。

在做具體決策的時候,就要把真理忘掉。比方說有一次錄像時,我得了咽炎,嗓子疼得說不出話,我就使勁吃藥,中藥、西藥我都吃。我不信中醫,是我不信它那套因果方法,並不是說所有的中藥一定沒用,我沒有這個把握,所以我在病急的時候,就亂投醫,管它是什麼藥,只要有可能幫我解決當下的難題,我就照單全收。萬一哪種藥吃了有用,咽炎立消,我就能錄像了,我就有收益啊。

所以說,人在具體做決策的時候,不能死心眼。我們終生的任務,不是說一眼看破因果,從此遁入空門。我們要做的是,不斷地提高自己的理性程度、分辨能力,擴大自己的知識面,建立以自我為主導的人生決策能力,然後在每一個選擇的關頭,用自己能夠認同的因果關係,來把握自己的決策。我們只能做到這一步,因為我們所有人都是凡人。

既不信因果,每一步決策又依據因果,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如果你還這麼問,那我就送你兩句話好了。第一句話是亞里士多德說的:一個智者的目標不是追求幸福,而是盡其可能地避免不幸。

無論你信不信因果,有些不幸你都沒法避免。那我們能做的就是避免不幸,不斷地提高自己的認知能力,避免自己變成一個糊塗的人,盡可能清醒地思考和明智地行動,這就是每一個人命中注定能夠做到的極限。

第二句話,是美國人愛默生講的:一個人在集體中,就容易按別人的想法思考;在孤獨的時候,就容易按自己的想法思考。而真正的牛人,就是在集體中可以按自己的想法思考的人。

即使身處集體之中,我仍然不會被那些虛妄的、假設的、不靠譜的所謂因果關係綁架,我還能按照自己所認定的那種雖然是虛妄的、不靠譜的因果關係來思考,我也就算贏了。

《羅輯思維:迷茫時代的明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