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這是唐代詩人許渾寫的,名句就是名句,牛!跟氣象預報似的,放哪個犄角旮旯都適用。《紅樓夢》第十六回,賈政過生日,一家老小正在慶賀,突然內廷傳召,恰如「溪雲初起」,人心惶惶。不知這家人怕什麼,也許心裡有鬼的人都這德性,八公山上草木皆兵。原來新皇登基,元春加封賢德妃,虛驚一場。隨後皇恩浩蕩,元妃省親,賈府風光一如「日沉閣」之時的短暫華彩,榮耀至極。既如此徵兆,誰又能阻擋暴風雨的到來?也許此時的元妃可以做到,作為四大豪門的總靠山,若果能如秦可卿所說「於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亦可謂常保永全了。」然元妃只知因循前朝的主流,而不知主流這個東西會隨時代變化而變化的。當某種主流淪為了非主流,若還懵懵懂懂,渾然不悟,那麼結果只能四個字:淘汰出局。
一
綜合諸多紅學研究者的學術成果,可以這麼認定:《紅樓夢》反應的是康熙末年與雍正執政的這段歷史。康熙末年的主流是什麼?四個方面而已,奪嫡之爭、貪腐之弊、奢靡成風、財政虧空。
以此觀照榮寧二府,有著驚人的相似。
奪嫡且不說,單說大觀園的修建,銀子花得像流水,元妃後來覺得「太奢華糜費了」。採辦的人個個發了橫財,而鳳姐已然在放高利貸了,拆東牆補西牆,端倪出現。實際上,大觀園純屬面子工程,沒必要修建。
朝廷固然有聖旨說:「凡有重宇別院之家,可以駐蹕關防之處,不妨啟請內廷鸞輿入其私第,庶可略盡骨肉私情,天倫中之至性。」榮國府、寧國府均為敕造,規模龐大,幾乎佔據了一條街,駐蹕關防根本不是問題,何須另找地方動土?如果不是安排幾個孩子進去住,大觀園如同「鬼蜮」。
這種主流的風氣,不唯賈府所獨有,也是當時大多數人的思想,甚至是佔有統治地位的思想。小說裡寫道:「今周貴人的父親已在家裡動了工了,修蓋省親別院呢。又有吳貴妃的父親吳天祐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可見改朝換代的時局變化可能影響並推動著出現某種新的主流,絲毫沒有引起人們的重視,一切都還是「舞照跳、馬照跑」的常態。
不悟,神鬼無術。
二
雍正會成為怎樣的皇帝?別人也許沒譜,元妃不可能沒有預測。首先,她曾是東宮女史,可能還做了非正式的側福晉。按照沈德符的說法,「凡諸宮女曾受內臣教習,讀書通文理者,先為女秀才,遞升女史,升宮官,以至六局掌印。」清承明制,賈元春如果沒有在做女史時與太子有染,恐不會順利升格妃子。「讀書通文理」的人,不諳枕邊人的秉性、志向和作為,我不信。
其次,歷代帝位更替,撥亂反正是慣例,以彰顯新君、新政、新氣象。也就是說,前朝主流的事物,即便相對穩定而牢固,到了新朝,在遵循既有規律和法則的前提下也不會是一成不變的,何況那些違反規律和法則的主流事物呢?但凡有點歷史常識的人都明白這個道理。
既然有可能預測到新政的走向,那麼,妥為防範,保全家族,自是必須的。如何防範?簡單的說,可以從兩方面著手:一,適時而為,迎合新君新政。譬如皇帝崇尚節儉,那就通知家裡別鋪張奢靡;譬如國庫吃緊,那就讓家裡捐點銀子,以充國用;譬如皇帝反腐倡廉,那就規勸家裡人,做官的好好做官,沒做官的也別拖後腿,等等。如果這麼做,抄家之禍或能規避。
二,取勢長遠,畢竟新政種種擺明了是正能量,並日漸成為主旋律,而前朝種種亦已淪為非主流,那就借新政之勢,克除家族的某些陋習,以圖長遠。《禮記·學記》云:「良冶之子,必學為裘;良弓之子,必學為箕。」意思是,好的工匠人家,必先教子弟學會做皮袍、簸箕,為長大後弄木竹、獸角作準備,「箕裘」後被喻為祖業,正如秦可卿所說「不思後日,終非長策」。
元妃按我的意思做了嗎?沒有。
其個人悲劇乃至整個家族的悲劇,源頭在此。
三
從某種意義上說,元妃是個典型的主流衛道者。
看她省親時的排場,「其豪華富麗,觀者諸公亦可想而知矣」;看她遊園時的感慨,雖「默默歎息奢華過費」,然得色亦顯而易見,如「欲作一篇《燈月賦》、《省親頌》,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別書的俗套」;看她送家人的禮物,珍奇異寶,金銀器皿,綾羅綢緞,花國家的錢做人情,一點也不心疼!對於新政革故鼎新云云,她卻隻字不提,故意乎?無意乎?我傾向於後者,因為她固守的所謂主流,很快將不再是主流。
值得琢磨的是,整個省親過程堪稱面面俱到,賈府上下演習了好幾遍,覺得完美無缺,這才上折子的。但是省親之後,元妃倒覺得「意猶未盡」了,又利用端午節禮單和清虛觀打醮的兩次熱鬧,以示收官。這種看似合乎禮法的主流形式,其背後的靡費與宗教取向,亦必為好佛而禁教的新君所不喜,淪為非主流的結果是可以預見的,而元妃失寵,也是可以預見的。
不解主流走勢,與新政發生衝突也就在所難免。
時代變了,康熙皇帝留下的是一個爛攤子,亟需新君克服來自各方面的阻力,掀起一場刮骨療毒、壯士斷腕般的改革,才能將國家引向正確的發展軌道。
大家熟悉的「火耗歸公」、「士紳納糧」、「攤丁入畝」,既涉及吏治改革,又關聯經濟改革,都是新君的大手筆。他還在全國上下大規模的清查虧空,設立會考府,監察百官,以身作則倡導勤政廉潔,懲治貪官庸官懶官,實行養廉銀製度,取締陋規,廢除賤籍、腰斬,開放部分海禁等,幾乎所有曾經的主流,都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成了非主流。史載「大大矯正康熙以來寬縱的弊端」,「雍正一朝,無官不清」,這話恐怕也不是蓋得。
反觀賈府在省親之後的種種倒行逆施,作為保護傘的元妃豈能沒事人似的?從內廷太監對賈府錢財的不斷索取,可知她處境之不妙。對於皇親外戚來說,太監的嘴臉不外乎一隻廉價的晴雨表。
四
余秋雨先生說:「我們掌控不了命運,卻能掌控自己,不求生命輝煌,但求無悔人生。」這句話用來理解元妃,那是再貼切不過。
我思來想去,元妃跟電視劇《雍正王朝》裡的年貴妃有得一比,一入宮門深似海,她們都掌控不了自己的命運,影響力也就不能無限的被誇大。正如年貴妃無力規勸年羹堯反省一樣,元妃對家族裡的長輩晚輩大致也無能為力。然而年貴妃是無悔的,因為她意識到了主流的變化並具體的做了,而元妃始終沒有。所謂「仁至義盡」,人倫之大者在此;明乎此,可以明乎政治倫理之大義。
如今的非主流,已然是扭曲的代名詞了。我無意詆毀非主流的淺薄,但雍正年間的那些非主流,確確實實有違道統人心。深刻反思者,須臾不忘者,緊跟潮流者,大抵會贏得麵包;無動於衷者,極力牴觸者,「三春去後諸芳盡」,秦可卿的預警,可謂高深。短短三年後,元妃慘死,王子騰暴斃,賈府被抄檢,許多人的爵位差不多削到平民。話說雍正這招也確實厲害,減少了食利階層,緩解了供需矛盾,增加了財政收入,又起到了殺雞儆猴的震懾作用,其妙處,盡在儒家五常一個「智」字。正風肅紀是應該這麼精、準、狠的,腦洞大開。
元妃省親,輝煌高貴的威嚴背後,缺乏深沉的力量和前行的底氣,政治上沒有洞察力,思想上沒有穿透力,她的靈魂一定是美麗的,她的心智卻是蒙塵的。是非成敗轉頭空,紅樓多少事,都付此意中。(趙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