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尤其是有關愛情的夢,最容易破產的。可《紅樓夢》裡的賈寶玉與林黛玉不這麼想,他們相信對方是自己的最愛,相信夢是真的,現實是假的,名利富貴如浮雲,弱水三千,抵不上一瓢飲……他們對得起自己的青春。所謂青春,需要的恰是這種燈蛾撲火的瘋狂勁兒。寶黛二人對精神與物質的衡量標準,與書裡其他人不一樣,與書外的我們更是大相逕庭:這一對金童玉女,把夢當真了,把愛當真了,卻又把別人忘死追逐的功名利祿當作幻影。《紅樓夢》是寫青春的,又是講真理的,它講的真理在青春期有效,在人生其它階段都被視為謬誤:「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時有還無。」
說的是寶黛二人,還是二人之外的我們?何者是真何者是假,何者是有何者是無?情是真的還是錢是真的?夢是假的還是醒是假的?少年人跟成年人會作出不同的抉擇。寶黛二人跟芸芸眾生如你我輩,會提供相反的答案。你我心目中的佔有,在寶黛二人眼裡卻是虛無。你我眼中的假,卻被寶黛當成真的,當成無價之寶。
西方詩哲說得好:「哪個少年不善多情,哪個少女不善懷春。」《紅樓夢》裡少男少女的心事,你我都曾體會過的,至少,也能想像出來的。只是我輩淺嘗則止。因為怕多情反被無情惱,而不敢更多情了。因為怕中了青春的「毒」,怕愛變成恨,很多人學會了吃解藥。寶黛二人卻沒有解藥可吃,他們根本不相信解藥是真的,於是在情天恨海裡越陷越深,不能自拔。他們心甘情願成為愛的犧牲品,就是不願意回頭是岸。寶黛愛情的結局,體現出青春的殘酷。可青春的所有美好,也生長在愛情的過程中——他們注定比別人體會得更多、更充分。愛情雖以悲劇收場,卻似乎比喜劇、比正劇更迷人,其過程在旁觀者心中一遍遍回放,無始無終。寶黛短命的愛情,在天地間就是比諸多大團圓戲劇更為長壽,演不完似的,看不夠似的……
很難判定寶黛二人究竟是失敗者還是勝利者?若說他們在現實面前撞得頭破血流,一敗塗地,可又兵不血刃地征服了一代代讀者的心靈,賺足了眼淚與同情。林黛玉害相思病死了的,賈寶玉因為失戀遁入空門。可只要還有一位讀者活著,林黛玉與賈寶玉就活著,依然在別人的想像中山盟海誓、情語綿綿。林黛玉失去了賈寶玉,卻永久地擁有了賈寶玉的愛與懷念。只要賈寶玉還活著,林妹妹就仍然在他記憶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薛寶釵從現實的層面上得到了賈寶玉,卻得不到他的心,最終還是失去了賈寶玉。薛寶釵站在世俗的一方,構成林黛玉的對立面。她們倆人,究竟誰得而誰失呢。誰得到了真而誰得到了假?誰得到了有而誰得到了無呢?還真不好輕易下結論的。
這關鍵要看讀者的立場與價值觀。是站在林黛玉一方,還是站在薛寶釵一方。《紅樓夢》是一座情場,弱不禁風的林黛玉遇到強大的競爭對手,輸給了薛寶釵,但她分明又贏了。即使在她敗亡之後,賈寶玉還是毫不猶豫地站在她這一邊,站在死者這一邊。薛寶釵好像是贏了,其實是輸了。賈寶玉的心不屬於她,還是站在林黛玉那一邊。薛寶釵能忽悠那麼多活人,卻連一個死人都搶不過。她的戰利品名存實亡。這就是強扭的瓜不甜的道理吧。而林黛玉開出天然的花,雖凋落了,卻美,美不勝收。林黛玉和賈寶玉身上,那種衝破世俗籬藩的浪漫讓人刮目相看。青春就是為愛而奉獻的,為夢想的失敗而準備的。雖九死其猶未悔,擁有這種勇敢青春的人極少,但一旦擁有了,就輸得起。輸得起才能贏得起。
《紅樓夢》裡賈寶玉與林黛玉的精彩對白太多了。無論喜、怒、哀、樂,你一句我一句的有來有往,就跟劍客過招似的,挾風帶影,活脫脫勾勒出彼此的形象。你會覺得這樣的話只能出自這個人之口,別人想不出來的。即使由別人之口說出來,也難有這種味道。不管是聊天、談心還是鬥嘴、吵架,是互訴衷腸還是鬧彆扭,字裡行間無不隱含著對對方的在意。如果不是過於在意對方,想拌嘴也拌不起來的。最經典的對話是哪一段呢?不同的讀者可能根據自己的偏好加以選擇。我看了一遍就記住的,是第三十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齡官劃薔癡及局外》,寶黛二人大吵一架後,隔了幾天,寶玉主動過去賠罪。
寶玉見黛玉只顧拭淚,便挨在床沿上坐了:「我知道妹妹不惱我。但只是我不來,叫旁人看著,到像是咱們又辦了嘴的似的。若等他們來勸咱們,那時豈不咱們倒覺生分了?不如這會子,你要打要罵,憑著你怎麼樣,千萬別不理我!」說著,又把「好妹妹」叫了幾萬聲。黛玉心裡原是再不理寶玉的,這會子見寶玉說別叫人知道他們辦了嘴就生分了似的這一句話,又可見得比人原親近,因又忍不住哭道:「你也不用哄我。從你以後,我也不敢親近二爺,二爺也全當我去了。」寶玉聽了笑道:「你往哪裡去呢?」林黛玉道:「我回家去」。寶玉笑道:「我跟了你去。」林黛玉道:「我死了。」寶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這段對話為什麼重要?因為它像不經意說出的預言,透露了寶黛二人愛情的結局:林黛玉沒有回家,而是死了;賈寶玉沒有死,而是出家了。真是一語成讖。
林黛玉臨死前還想家呢,還想回家呢,想回揚州或蘇州老家,可惜她想回也回不去了。她只能死了,只能指望死後,遺骸能被運回南方,香魂一縷能飄回老家。林黛玉活得可憐,死得更淒涼。她死前說:「我這裡並沒親人。」可見她沒把賈府當成自己的家,或者說,賈府沒讓她產生真正的歸屬感。林黛玉在這裡沒找到家。住了好幾年,始終沒找到家的感覺。她只覺得寄人籬下。榮國府不是她的家,大觀園不是她的家,甚至瀟湘館也不是她的家,不過是暫住的客棧罷了。而所謂的揚州老家,對於林黛玉同樣是一塊傷心地。
幼年喪母,後被送進外祖母家,好歹覺得揚州還是老家,老家還有父親。可惜沒幾年父親林如海又身染重疾,寫信接黛玉回去。黛玉回了一趟老家,卻是奔喪的。她送別了父親又不得不回到外祖母家。父母雙亡,揚州僅僅是名義上的老家了。林黛玉,真正成了一個沒有家的人。比有家難回的人還要悲愴。黛玉自己也說過:「我又不是他們這裡正經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他們已經多嫌著我了。如今我還不知進退,何苦叫他們咒我?」黛玉讓寶玉別再哄她,全當她去了。難怪寶玉聽了會笑:「你往哪裡去了呢?」寶玉知道林妹妹無處可去的。黛玉嘴硬:「我回家去。」表示自己還有家的,好像離了賈府、離了賈寶玉還能活。其實她心裡是虛的。當寶玉開玩笑要跟她去,黛玉說實話了:「我死了。」等於承認自己說「去」就是「死」,回家就是去死,去死就是回家。
黛玉說這話還有一個意思:如果我死了,你就沒法跟著我了吧,權當我死了吧。不料寶玉反應更快:「你死了,我做和尚。」等於說你死了,我的心也就死了,在俗世裡活著還有什麼勁啊,只好當和尚了。這其實是一種變著花樣說的山盟海誓:我非你不愛,非你不娶。心死,其實比海枯石爛還要嚴重,比死也輕不到哪裡去。寶玉的話,黛玉聽懂了嗎?如果她聽懂了,後來為何又一而再、再而三地錯怪寶玉呢?寶玉是在信誓旦旦啊。或許黛玉倒是聽懂了,不敢不信,但也不敢全信。她對寶玉的愛還是將信將疑。她不該不信任寶玉的。這種無法控制的懷疑,多少也間接地造成了黛玉的死。她果然像自己說的那樣去了,那樣死了。除了死,她確實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
無家可歸的黛玉死了,寶玉後來果然做和尚了。他沒有食言。不,他並沒想到要兌現什麼諾言,完全是命運這麼安排的。 在寶玉與黛玉哭哭笑笑鬧著時,命運,就這麼定了!這一對小情人又發誓又詛咒地鬧著,無意識地已成為命運的代言人:通過他們之口說出的,不是玩笑,是命運的聲音。只不過他們自己不知道罷了。唉,命運是無情的,命運最會捉弄有情人了。《紅樓夢》說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我覺得不夠準確。林黛玉不是喜散,而是怕散。她是怕散不喜聚。因為怕散而怕聚的。
林黛玉對人生的聚散有自己的看法:「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傷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開時令人愛慕,謝時則增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因而人以為喜之時,她反以為悲。林黛玉表面上在辯證地看待人生的聚散,其實是辯證地看待人生的悲喜。聚與散只是形式,帶來的是內在的喜與悲。不管對待人生,還是對待花期,乃至天地萬物,林黛玉都是個悲觀主義者。既跟她自幼遭遇喪母等不幸以及背井離鄉、寄人籬下的經歷有管,又像是性格中注定了的。她天生就是敏感的,過度的敏感造成她骨子裡濃得化不開的憂鬱。她是戴一副有色眼鏡看世界的,看什麼都是冷色調的。她與人交流(書裡多處描寫過,不信你查一查)有時會冷笑,豈止笑是冷的,她的眼睛是冷的(即所謂冷眼吧),她的心是冷的。瞧她解釋自己喜散不喜聚的道理的,真像冷血動物一樣冷靜。如果不是遇到熱得快又熱得久的寶玉,黛玉的內心仍然是一片冰天雪地。
黛玉是個雪人。中國若有白雪公主的話,該是她這副模樣吧?雪人一樣的黛玉,偏偏碰上火山一樣的寶玉,是幸呢還是不幸?寶玉無疑把她捂熱了,但也把她捂化了。「天上掉下來的林妹妹」,通過冰封雪鎖來自我保護,卻抵不住寶玉的熱情似火。孤苦伶仃的林妹妹感到溫暖了,但變得暖和的同時,也變得脆弱。她不能自拔地將融化為日照下一灘清水。
賈寶玉總說女人是水做的骨肉,林黛玉最能代表這句話的說服力。她是女人中的女人,是水中的水。她從水中來,也將回到水中去。冰霜的骨肉終究是水做的,冰雪的聰明也是水做的,林黛玉的身心最想的是愛,最需要的是愛,最怕的也是愛。只有愛才能解除她的全部武裝,使她徹底變成不設防的。也只有愛,能毀滅她了。林黛玉說到底是一個被愛毀滅的女人。愛的幻滅,造成她本人的幻滅。林黛玉明知可能被愛摧毀卻無法抗拒。她可以抗拒一切,卻無法抗拒愛。愛,才是她最想要的啊。她無法抗拒愛也就無法抗拒愛的折磨、愛的打擊。愛既是她的救心丸又是她的致命傷。
林黛玉喜散不喜聚,可她跟賈寶玉還是聚了。聚過之後,還是散了。她最怕的事還是發生了。人散了之後,她的心也散了,她的整個生活都散架了。林黛玉對賈寶玉的信賴是和疑慮連在一起的。林黛玉的愛,是和怕連在一起的。就像人生中的聚和散連在一起一樣。因為有了怕,她不敢愛。因為愛了,她更怕了。她怕的不是愛,怕的是愛帶來的怕,怕的是對愛的怕。這種先天性的怕,使後天性的愛飄移不定,變得既顛簸又曲折。怕了又愛,愛了又怕,她感到累了。她實在是累了。她不僅自己感到累,又讓寶玉感到累。幸好寶玉跟她不一樣。寶玉比黛玉陽光。寶玉不怕累。寶玉不怕累是因為不怕愛。
正因為有了這個不怕愛的寶玉,才使怕愛的黛玉守不住了,終於體會到了愛。如果寶玉也怕的話,他跟黛玉根本無法走近,會永遠保持著黛玉所設定的人與人之間的安全距離。如果寶玉也怕的話,他就沒法走進黛玉庭院深深深幾許的內心。他們彼此也許都是安全的,卻無緣體會到那份人間四月天的愛了。寶玉的出現,寶玉的勇往直前,使黛玉這種極其被動的女人不得不在愛與怕之間作出選擇。她選擇了愛。她是在猶豫中作出選擇的。她愛了。哪怕最後,她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與林黛玉喜散不喜聚的天性相反,書裡第三十一回說:「寶玉的情性只願常聚,生怕一時散了添悲。那花只願常開,生怕一時謝了沒趣。只到筵散花謝,雖有萬種悲傷,也就無可如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家無興散了,林黛玉倒不覺得,倒是寶玉心中悶悶不樂,回至自己房中長吁短歎。」如果說黛玉是悲觀主義者,寶玉就是理想主義者,希望良辰美景不間斷,好戲一台接一台。黛玉認定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寶玉卻屬於「但願人長久」的那一類,總期望千里共嬋娟的好運能落在自己頭上。不是不怕散,是忘掉怕了,因為太愛聚了。
對於自己與黛玉的未來,賈寶玉不是不怕,是忘掉怕了,因為太愛了。悲劇性的結局,對賈寶玉的打擊不見得比林黛玉輕。他的期望值很高,失落感也更大。幾乎一點沒有準備啊。他怎麼也想不到:「天上掉下來的林妹妹」,眨眼之間,又回到天上去了,連個招呼都來不及打。而林黛玉,恐怕早就有這樣的預感了,所以她才怕。所以她在愛的過程中,總有那麼多的遲疑與擔心。脂硯齋曾在評點裡分析寶黛二人的愛情態度:「以情說法,警醒世人。黛玉因情凝思默度,忘其有身,忘其有病。而寶玉千屈萬折,因情忘其尊卑,忘其痛苦,並忘其性情。愛河之深無底,何可氾濫,一溺其中,非死不止……其多情之心不能不流於無情之地。」
是啊,林黛玉是在愛河裡淹死的。能怪誰呢?她明知自己不通水性,還是情不自禁下到河裡。愛河裡的人是有情的甚至多情的,愛河本身卻是無情的。林姑娘被捲入漩渦,賈寶玉都來不及救她,他豈只嗆了幾口水,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寶黛都是精神的巨人,行動的弱者,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偏偏,他們還總想著去扶助對方。真是既可憐,又可敬。
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含恥辱情烈死金釧》,黛玉又嘲諷寶玉心裡有薛寶釵、史湘雲的影子,寶玉說出「你放心」三個字。黛玉愣了半天:「我有什麼不放心的?我不明白這話。你倒說怎麼放心不放心?」寶玉歎了一口氣:「你果不明白這話?難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錯了?連你的意思若體貼不著,就難怪你天天為我生氣。」當黛玉說自己仍不明白,寶玉點頭歎道:「好妹妹,你別哄我。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了。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黛玉聽了這話,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卻怔怔的望著他。此時寶玉心中有萬句言語,不知從那一句上說起,卻也怔怔的望著黛玉。兩個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聲,兩眼不覺滾下淚來,回身便要走。」寶玉忙上前拉住:「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說一句話再走。」黛玉一面拭淚,一面將手推開:「有什麼可說的。你的話我早知道了!」
黛玉頭也不回走了。丟下寶玉站在原地發呆。當趕過來送東西的襲人和他說話,出了神的寶玉竟以來是黛玉,一把拉住:「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裡,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掩著。只等你的病好,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裡夢裡也忘不了你!」
只可惜,黛玉已先走了。只可惜,先走了的黛玉沒聽見這段話。這段掏心窩子的情話,寶玉只說了一遍,偏偏黛玉不在場。後來,寶玉再沒機會重複這段話。後來,黛玉也再沒機緣聽見。再後來,黛玉是帶著對寶玉的誤會傷心死去。如果她真的早知道寶玉想說的話,如果她讓寶玉把這段話當面說完,如果她確實摸透了寶玉的心思,她對寶玉的誤會就不該那麼深吧?唉,她為什麼不聽寶玉把話說完呢?這其實也是黛玉的一種病:在愛面前總是躲躲閃閃。這種病還是來自於另一種病,來自於她對愛的怕,對愛的不自信。
黛玉的病好不了,寶玉的病也好不了。他看得沒錯:黛玉是因為對自己不放心才弄了一身病。他說出「你放心」,希望這三個字是一味藥。可這味藥也未能把黛玉的病治好。寶玉自己也為生病的黛玉弄了一身病。他是在為黛玉治病,也是在給自己治病。他們害的都是心病。就是找不到最有效的靈丹妙藥。黛玉病死了。寶玉的病不僅好不了,還變得更重了。黛玉既是他的病,更是他的藥。如今,藥沒了,病還在,還在不斷地加重……不在了的黛玉,仍然是寶玉心頭無法消除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