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或許參觀過很多古寺名剎,但西夏大佛寺帶來的感覺卻是不同的。
它從西廈王朝走來,藏居於「塞北江南」,免於去面對那慢慢消磨一切的西北漫天的風,和蒼茫的戈壁荒漠。900年間,見證了絲綢之路的繁華和衰落,也見證了佛教的東進歷程,愈發令人感覺到其歷史文化意義的厚重,而這份厚重讓人只有肅穆的份。
明宣宗朱瞻基有更精準的評價:「甘州,古甘泉之地,居中國西鄙,佛法所從入中國者也。」
古時,甘州佛寺林立,一城山光,半城塔影,連片葦溪,遍地古剎。其中,大佛寺——始建於西晉的迦葉如來寺最為知名。
迦葉如來寺與曇無讖被殺
迦葉如來寺知名是因為一個被謀殺的高僧,大佛寺聞名則是因為其帝王足跡。作為大佛寺前身,迦葉如來寺約建於西晉永康元年(300年)。魏晉五涼時期,中原戰火頻仍,但河西一帶相安無事。大批高僧避跡迦葉如來寺,傳法布道。由於張掖東達長安、西通西域、南連青藏、北臨漠北,西方僧人東來,迦葉如來寺成了落腳地。北涼時期,涅槃宗創始人、天竺高僧曇無讖駐錫迦葉如來寺。
北涼弱小,當北魏太武帝拓跋燾一心想要「博通多識,秘咒神驗」且能讓婦人多子的曇無讖,北涼之主沮渠蒙遜束手無策。沮渠蒙遜的心裡是矛盾的,拒絕拓跋燾會引來亡國禍端,而遣送曇無讖去魏則為敵所用。當時,曇無讖提出再赴西域求《涅槃經》後半部,沮渠蒙遜表面上大方地助其西行,卻在路上派刺客暗殺了他。
曇無讖被殺,法進等曇無讖弟子造涅槃佛像。此後,北魏太武帝滅佛。這是佛教進入中國之後四次反佛——「三武一宗」運動之一。法進等人將涅槃佛像秘藏於迦葉如來寺之下,而後逃往西域,迦葉如來寺自此成為一片廢墟。
北魏文帝拓跋濬解除佛教禁令之後,迦葉如來寺逐漸恢復,但到北周建德三年(574年),武帝宇文邕再次宣佈滅佛。兩次滅佛行為雖然都是階段性行為,但由於來自帝王,所以對佛教破壞巨大。
隋文帝楊堅甫一登基,便尊崇佛教,下令恢復北周武帝廢佛時破壞的寺院,位於張掖城內的萬壽寺,在楊堅登基次年便得以重建。《隋書》載,楊堅生於佛寺,在寺中由尼姑智仙養到13歲。
毀寺和護寺
唐初,張掖郡改稱甘州。北宋時期,寧夏一帶的黨項族從回鶻手中奪取甘州。在攻佔河西各州之後,西夏立國,大力尊崇佛教,設置僧官,甚至以馬匹與北宋皇帝交換經書。公元1086年,年僅三歲的西夏崇宗乾順即位,其母梁太后聽政。
公元1099年,遼道宗派使臣到西夏,以毒酒害死梁太后,結束了梁太后的專權。崇宗在遼國的扶持之下開始親政。他一改之前的「尚武重法」為「尚文重法」,並進一步推崇佛法。
西夏永安元年,公元1098年,西夏國師嵬眻稱從地下挖出一尊翠瓦覆蓋的臥佛。大概在西夏貞觀三年(1103年)西夏國寺——臥佛寺在迦葉如來寺的基礎上建成,並賜額「臥佛」。
如今的大佛寺大佛殿繪有《西遊記》和《山海經》壁畫,安放有國內最大的室內臥佛——佛祖釋迦牟尼的涅磐像。他安睡在大殿正中高1.2米的佛壇之上,佛身長34.5米,肩寬7.5米,耳朵約4米,腳長5.2米。大佛的一根中指就能平躺一個人,耳朵上能容八個人並排而坐。在臥佛左右侍立的阿難尊者和迦葉尊者都面帶戚容,唯有佛祖坦然微笑,以示寂滅圓滿。佛祖身後有十大弟子群像,旁有優婆夷、優婆塞及十八羅漢等塑像,還有羅漢若干,分列兩側,泥胎剝落,侵蝕斑斑,依然保持原貌。
整尊臥佛先造木架,然後用木條拼出身體,最後敷泥妝金。佛身及佛首內均有密室,藏有歷代信徒供奉的經文珍寶。臥佛的下腹部有明顯的修補痕跡。講解員解釋說,這是在文革期間被「紅衛兵」破壞而後修復的痕跡。1966年,「紅衛兵」用炸藥炸毀臥佛,沒想到臥佛腹部打開後,湧出了當初放置禮佛的石碑、銅佛、銅鏡、銅壺、佛經等,還有一塊鉛牌,記載了明成化年間地震。「紅衛兵」忙於奪寶,忘了滅佛。當初禮佛信徒也沒想到救了佛祖。
佛像內部的木質骨架是西夏原物。在殿後的藏經閣裡,藏有唐宋以來的佛經6800餘卷,其中《大明三藏聖教北藏》和金泥手書《大般若波羅蜜多經》,是鎮寺之寶。
《大明三藏聖教北藏》於永樂八年(1410年)雕印,到明英宗正統五年(1440年)完成,集中經、律、論三大部,共收佛經1621部6361卷。頒賜的《大明三藏聖教北藏》歷時5年才運抵張掖,歸藏大佛寺。駐守張掖的太監王貴,購置名貴的紺青紙,延請書畫名家,用金泥、銀泥書寫《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序文以金泥書寫,經文以銀泥書寫,凡「佛」「菩薩」「世尊」等稱謂,再用金泥加以重描,每卷卷首扉頁用金線描繪佛畫一幅。
清初米喇印、丁國棟反清復明,發動回民起義,在進入臥佛寺「搜裝錦甲」,損毀佛經900餘卷。雍正元年(1723年),青海羅卜藏丹津叛亂,川陝總督年羹堯率師進駐甘州平叛。是年六月,年羹堯得知甘州城南崇慶寺喇嘛與羅卜藏丹津勾結,下令誅殺該寺喇嘛三十餘人。這一事件導致西北更大規模的叛亂,許多藏傳佛教僧人紛紛加入。年羹堯下令死守甘州城,兩年之內,臥佛寺淪為兵營。平叛結束,經歷了四年的平靜之後,征西大將軍岳鍾琪率師西征,臥佛寺再次淪為兵營倉庫。乾隆朝,以臥佛寺為倉庫,民國時期,駐軍長達十餘年。
1937年,日機轟炸蘭州。大佛寺僧人將佛經轉移到祁連山深處,後又秘密運回,經櫥砌在藏經殿的後柱間。此後,藏經的秘密,由寺中住持代代相傳。
1949年後,本覺比丘尼住進藏經閣殿旁的小房子裡,對此秘密一直諱莫如深。1975年,看守佛經的本覺已是貧病交加,在破炕起火中不幸圓寂。在拆毀過火的房子時,工人在炕下面發現一個地下通道,通道的盡頭,就是完整的12櫥經書,「國寶」重見天日。
在肅穆的大殿裡,你一定會感歎佛像的偉大、寺院建造者的偉大、經書翻譯與抄寫者的偉大,但我認為更偉大的,是本覺比丘尼這樣的以身護法者。正如大殿前的對聯所書:「創於西夏,建於前明,上下數百餘年,更喜有人修善果;視之若醒,呼之若寐,臥游三千世界,方知此夢是真空。」
如今,踏入大佛寺正門,再進入中軸線上的大佛殿,佛祖釋迦牟尼的涅槃像優雅地側臥在我們眼前,金裝彩繪,形態逼真,視之若醒,呼之則寐。
傳說氾濫的大佛寺,元順帝是宋恭帝的兒子?
臥佛長睡睡千年長睡不醒;問者永問問白世永問不明。這是大佛寺山門的副楹聯。大佛寺還有哪些秘密?
相傳,元世祖忽必烈之母克烈氏因為大佛寺佛法靈驗,即將臨盆的她前去朝拜許願,在寺中產下忽必烈。別吉太后信奉基督教,忽必烈便在大佛寺中增建基督教建築,並將佛寺易名十字寺。
元順帝孛兒只斤妥懽帖睦爾被傳出生於十字寺,甚至被傳為宋恭帝趙之子。
宋恭帝趙即位時只有四歲,在位僅兩年,隨母降元。他被押送到大都後,受封為瀛國公,安置在上都(今內蒙古正藍旗東)。至元二十五年(1288年),元世祖忽必烈派18歲的趙到吐蕃學習佛法,實際上是逼迫他到西藏出家。
趙到吐蕃後,長期住在薩迦寺,法號「合尊法寶」,曾任總持之職。趙家的人文化素養一脈相承。趙在吐蕃很快就學會了藏文,還翻譯了《因明入正理論》、《百法明門論》等作品,在扉頁留下了題字,自稱「大漢王出家僧人合尊法寶」。
元英宗至治三年(1323年),合尊大師吟誦《在燕京作》:
寄語林和靖,梅花幾度開?
這首詩為何會給這位亡帝招來殺身之禍。陶宗儀《南村輟耕錄》:「二十字含蓄無限悽慼意思,讀之而不興感者幾希。」詩中藏典,不太好理解,先解釋一下。
林和靖就是林逋(967一1028),寫出名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那位隱居詩人。他在西湖孤山植梅養鶴,終生不仕不娶,「以梅為妻,以鶴為子」,人稱「梅妻鶴子」。黃金台,故址在今河北易縣東南。相傳燕昭王築此台,置千金於台上,以招延天下賢士。這裡代指燕京。
這首詩的意思是:我真想請人捎信,問一問杭州的林逋,自從我離開後,梅花又開放了幾度?我這黃金台下的異鄉之客,應該是不能夠再回去了。
宋朝以文治國,宋太祖的詠月詩:「未離海底千山墨,才到中天萬國明。」以恢弘浩大的帝王氣象開國,而趙則淒涼深沉的故國哀思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元英宗聽聞此詩,派人殺死趙,時年53歲。
又有傳說,合尊大師被賜死的地方就在臥佛寺。漢文《佛祖歷代通載》有這一句:「至治三年四月,賜瀛國公合尊死於河西,詔僧儒金書藏經。」有人因此認為:「瀛國公是英宗至治三年被賜死於河西的。」但也有人以「賜瀛國公」是獨立成詞的,不是被賜死的意思。宋亡以後,宋恭帝趙曾徙居元大都、上都、烏斯藏、甘州(一說還有謙州,今俄羅斯圖瓦共和國境內)等地,是中國歷史上遊歷最遠的一位漢人皇帝。至於是不是死在大佛寺,存疑。
元順帝被傳是宋恭帝的兒子則與元文宗的宮稱廷鬥爭有關。在元明宗和世瓎避難金山(阿爾泰山)期間,納了一名回回女子罕祿魯邁來迪,並與她生了妥懽帖睦爾。邁來迪生下妥懽帖睦爾後便去世了。
元末明初人權衡撰《庚申外史》,說瀛國公駐錫甘州山寺(即大佛寺)時,封地位於汪古部舊地及居延一帶的趙王曾以一回回女子與之,此女子即元順帝生母邁來迪。延祐七年(1320年)四月,回回女生一子。時值還是周王的元明宗流亡西北,過甘州山寺,見趙幼子,「大喜,因求為子,並其母載以歸」,將該母子收為己有。
明代時,這說法傳得有板有眼。明人袁徹又記載明成祖朱棣曾覽歷代皇帝畫像,發現元順帝長得像極像宋朝皇帝,驗證了元順帝是宋帝之子的說法。
這一故事在明代廣為流傳,被認為是宋朝德澤綿延、天道報復元滅宋室,才讓宋恭帝生了元朝的亡國之君。出現這種傳聞的原因,大概與元文宗曾昭告天下、稱妥懽帖睦爾非元明宗之子有關,現代學者多認為這一說法僅系野史記載,荒誕不經。清代《四庫全書總目》認為此說乃宋遺民偽造,明人「附會而盛傳之」。
元順帝與趙宋皇族,風馬牛不相及,這種勾連,反映了漢地百姓對異族統治的不滿,心生遐想罷了。
故事還沒有結束。蒙古史籍記載,元順帝北逃時,有一個哈屯(皇后)弘吉剌氏已懷孕三個月,被朱元璋俘虜納為妃子。這位哈屯祈禱再懷三個月再分娩,以免被朱元璋發現,果然她懷了十三個月生下了皇子,這就是後來的明成祖朱棣。所以蒙古人認為明成祖朱棣實為元順帝的兒子。
不過,大佛寺與皇親國戚之間的關係倒是密切。據統計,從西夏至清季,有8位皇帝和3位皇太后與張掖大佛寺或許有過關係,其中有四位皇帝敕賜寺名——公元1103年,西夏乾順帝賜「臥佛寺」;公元1419年,明成祖賜「弘仁寺」;公元1427年,明宣宗賜「寶覺寺」;公元1678年,清康熙帝賜「宏仁寺」。
張掖是古絲綢之路上的著名商埠,隋煬帝於大業五年(609年)西巡時曾駐於此,會見了西域27國的君主和使臣,還親自舉辦了規模盛大的互市。隋煬帝還令河西一帶的仕女聚於張掖,盛裝艷服夾道迎賓,奏樂焚香,歌舞喧嘩。相傳楊廣的行宮即設在迦葉如來寺,楊廣接見高昌王,並讓隨行高僧為高昌王講《金光明經》。
大漠孤煙,聲聲駝鈴,古老的絲綢之路總是以這樣經典的鏡頭,定格在歷史的記憶深處。但盤桓在張掖的幾日,眼前儘是楊柳、蘆葦,如果不是遠處隱約出現的祁連山脈,我們甚至忘記已身處河西走廊中部。
今天我們踏上的這片土地,或許也印有2000年前開拓者先行者們的足跡,那麼遠,又這麼近。中華文明的精魂滲入這山重水復、默默無言的大地上,承載著厚重的歷史、燦爛的文化以及開拓進取的民族精神,無一不讓我們淪陷其中,帶著朝聖之心追隨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