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國這樣一個變動時代裡,女權初興,一個個高舉個性解放大旗揮刀斬棘的女性傳奇,曾經喧騰一時:劉一、張幼儀、呂碧城、王右家、賽金花、阮玲玉、宋慶齡、何香凝、蕭紅、冰心……近日,學者張耀傑《民國紅粉》面世,本報擷取了書中部分內容。
《我們太太的客廳》中的林徽因
1933年9月23日,由楊振聲、沈從文從清華研究院教授吳宓手中接編的天津《大公報》文學副刊,更名為文藝副刊出版第一期,此後每週三、週六各出一期。同年9月27日至10月21日,冰心的短篇小說《我們太太的客廳》在《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逐期連載。李健吾曾在回憶自己與林徽因的交往時寫道:「我記起她親口講起的一個得意的趣事。冰心寫了一篇小說《太太的客廳》諷刺她,因為每星期六下午,便有若干朋友以她為中心談論時代應有的種種現象和問題。她恰好由山西調查廟宇回到北平,她帶了一壇又陳又香的山西醋,立時叫人送給冰心吃用。她們是朋友,同時又是仇敵。」
李健吾所說的仇敵,指的不是男性之間爭強鬥狠、你死我活的同性仇殺,而是女性之間爭風吃醋、娥眉善妒的同性相斥。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對林徽因的評價是:「絕頂聰明,又是一副赤熱的心腸,口快,性子直,好強,幾乎婦女全把她當仇敵。」
據韓石山《碧海藍天林徽因》一文考證,小說中的「美」太太,對應的是出生於1904年並且比冰心年輕四歲的林徽因。太太的女兒彬彬,對應的是出生於1929年、時年五歲的梁再冰。
「約有四十上下年紀,兩道短鬚,春風滿面」的文學教授,對應的是1891年出生的北大文學院院長胡適。
「一個瘦瘦高高的人,深目高額,兩肩下垂,臉色微黃,不認得他的人,總以為是個煙鬼」的哲學家,對應的是後半生一直寄住在梁思成、林徽因家裡的金岳霖。
「很年輕,身材魁偉,圓圓的臉,露著笑容」的政治學者,對應的是1900年出生、25歲便做了清華大學政治學教授的錢端升。
「一個美國所謂之藝術家,一個風流寡婦。前年和她丈夫來到中國,捨不得走,便自己耽擱下來了」的柯露西,對應的是1932年與費正清在北京結婚的費慰梅。
「頭髮光溜溜的兩邊平分著,白淨的臉,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態度瀟灑,顧盼含情,是天生的一個『女人的男子』」的「白袷臨風,天然瘦削」的詩人,對應的是已經死於飛機失事的徐志摩。他與林徽因一見面,便「微俯著身,捧著我們太太的指尖,輕輕地親了一下,說:『太太,無論哪時看見你,都如同看一片光明的雲彩?』」
「不是一個圓頭大腹的商人,卻是一個溫藹清的紳士」的丈夫,對應的是在營造學社任職,同時以「梁思成林徽因建築事務所」名義在北京掛牌營業的梁思成。
關於「美」太太與她的丈夫,小說中有極盡挑撥離間之能事的一段話:
書架旁邊還有我們的太太同她小女兒的一張畫像,四隻大小的玉臂互相抱著頸項,一樣的笑靨,一樣的眼神,也會使人想起一幅歐洲名畫。此外還有戲裝的,新娘裝的種種照片,都是太太一個人的—我們的太太是很少同先生一塊兒照相,至少是我們沒有看見。我們的先生自然不能同太太擺在一起,他在客人的眼中,至少是猥瑣,是世俗。誰能看見我們的太太不歎一口驚慕的氣,誰又能看見我們的先生,不抽一口厭煩的氣?
冰心年輕時候照片按照韓石山的說法,這些都不算什麼,即便是影射,也還在可容忍範圍之內。可怕的是,小說中竟然不顧時人最為避諱的家庭隱私,一再暗示林徽因是庶出,即是小老婆生養的。林長民有妻葉氏,不生育,娶妾何雪媛,為浙江嘉興一小作坊主的幼女,生林徽因,又生一女一子,均夭亡。徽因八歲時,林長民娶妾程桂林,先後生有一女四子。1925年冬天,林長民參與郭松齡反叛張作霖的武裝倒戈,在戰亂中被流彈打死。後事由准親家梁啟超出面料理。1926年1月5日,梁啟超給遠在美國留學的梁思成寫信說:「這些事過幾天我打算約齊各人,當著兩位姨太太面前宣佈,分擔責任。」梁啟超所說的兩位姨太太中的大姨太太,就是林徽因的母親何雪媛。
林徽因誤解冰心
撇開半真半假的影射小說《我們太太的客廳》不論,現實生活中的謝冰心與林徽因之間,曾經長期處於相互詆毀誤解的狀態。
1931年11月25日,也就是徐志摩遇難的第六天,冰心在寫給梁實秋的書信中表白說:
志摩死了,利用聰明,在一場不人道、不光明的行為之下,仍得到社會一班人的歡迎的人,得到一個歸宿了!人死了什麼話都太晚,他生前我對著他沒有說過一句好話,最後一句話,他對我說的:「我的心肝五臟都壞了,要到你那裡聖潔的地方去懺悔!」我沒說什麼,我和他從來就不是朋友,如今倒憐惜他了,他真辜負了他的一股子勁!談到女人,究竟是「女人誤他?」還是「他誤女人?」也很難說。志摩是蝴蝶,而不是蜜蜂,女人的好處就得不著,女人的壞處就使他犧牲了。
藉著死者的名義以「聖潔」自誇的冰心,所要表白的是只有她自己才是值得包括徐志摩、梁實秋在內的所有男性鍾情熱愛的最佳女性;同為女性的林徽因、陸小曼,是用她們的「女人的壞處」,害死了天才詩人徐志摩。為了進一步表白賢妻良母式的「聖潔」,冰心推心置腹道:「我近來常常恨我自己,我真應當常寫作,假如你喜歡《我勸你》那種詩,我還能寫他一二十首。無端我近來又教了書,天天看不完的卷子,使我頭痛心煩。是我自己不好,只因我有種種責任,不得不要有一定的進款來應用?」
冰心料想不到的是,徐志摩生前寫給陸小曼的一封家書,印證了她所謂「他生前我對著他沒有說過一句好話」,其實是虛假矯情的不實之詞。1928年12月梁啟超病重,徐志摩從上海趕到北平看望,其間曾到清華大學拜訪羅家倫、張彭春等人,「晚歸路過燕京,見到冰心女士,承蒙不棄,聲聲志摩,頗非前此冷傲,異哉」。
到了1992年6月18日,中國作協的張樹英、舒乙登門拜訪,咨詢王國藩起訴《窮棒子王國》作者古鑒茲侵犯名譽權一案,冰心在談話中有意無意地承認了自己利用小說進行影射的歷史事實:「《太太的客廳》那篇,蕭乾認為寫的是林徽因,其實是陸小曼,客廳裡掛的全是他的照片。」
被冰心影射的林徽因,同樣沒有免除傳統女性爭風吃醋、娥眉善妒的陋習。她在1940年寫給費正清、費慰梅夫婦的書信中稱:
但是朋友「Icy Heart」卻將飛往重慶去做官(再沒有比這更無聊和無用的事了),她全家將乘飛機,家當將由一輛靠拉關係弄來的註冊卡車全部運走,而時下成百有真正重要職務的人卻因為汽油受限而不得旅行。她對我們國家一定是太有價值了!很抱歉,告訴你們這麼一條沒勁的消息!
這封英文信後來由林徽因的兒子梁從誡翻譯為中文,收入《林徽因文集》。另據冰心1947年4月發表在日本《主婦之友》雜誌的《我所見到的蔣夫人》一文介紹,她與當年的第一夫人宋美齡是先後在美國威爾斯利女子學院留學的校友。1940年夏天,宋美齡以校友名義邀請冰心、吳文藻夫婦到重慶參加抗戰工作,冰心夫婦的人生軌道和家庭命運由此改變。
實事求是地說,在抗日戰爭最為艱苦的1940年前後,冰心、吳文藻夫婦應中國戰區最高長官蔣介石及其夫人宋美齡的邀請為國效力,本身就是正直愛國的表現。林徽因對於冰心夫婦「飛往重慶去做官」的詆毀誤解,與冰心此前寫作《我們太太的客廳》一樣,主要是出於女性之間的爭風吃醋。
同樣是女性作家娥眉善妒的詆毀誤解,滯留於上海淪陷區的年輕一代的張愛玲、蘇青,對當年高踞於正統文壇之上充當婦女指導委員會文化事業部部長的冰心另有非議。1945年4月,張愛玲在《天地》月刊第19期刊登《我看蘇青》一文,其中寫道:「如果必須把女作者特別分作一欄來評論的話,那麼,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只有和蘇青相提並論我是甘心情願的。」
蘇青隨後在投桃報李讚美張愛玲的時候,同樣要針對冰心進行詆毀諷刺以至於人身攻擊:「從前看冰心的詩和文章,覺得很美麗,後來看到她的照片,原來非常難看,又想到她在作品中常賣弄她的女性美,就沒有興趣再讀她的文章了。」
本文來源:《新京報》2014年01月18日C15版,文章摘自:《民國紅粉》,作者:張耀傑,出版社:新星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