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有關段祺瑞曾在「三一八」慘案現場「長跪不起」並自此「終生食素以示懺悔」的說法,越來越多地見諸媒體,《炎黃春秋》上亦曾刊出此類文章。眾多作者以段氏下跪為例,借題發揮,表達自己的某種情緒,其心可鑒。然而,筆者不得不說:其事可疑。
「三一八」慘案已經過去88年。相關史料,多已被史學家打撈出水。除《文史資料選輯》上有親歷者的回憶文章外,「文革」以後,尚有《三一八慘案資料彙編》(江長仁編,北京出版社,1985)和《「三一八」慘案始末》(北京地方黨史研究會編著,文津出版社,2000)兩書出版。沒有任何記載表明,是段氏下令向學生開的槍。而且,筆者遍翻手頭史籍,也均不見有段氏「長跪不起」的記載。
段祺瑞於慘案發生後的表現,「文革」前的正式出版物上,僅見於時任執政府衛隊旅的參謀長楚溪春的回憶文章《「三一八」慘案親歷記》:我隨李鳴鐘(陸軍上將、國民軍主要將領,時任京師警備代總司令兼警察總監——引者注)馬上坐汽車趕回吉兆胡同段宅見段祺瑞。當時段祺瑞正在同吳清源下圍棋,見我們兩個人進屋後,馬上聲色俱厲,大聲對李鳴鐘說:「李鳴鐘你能維持北京的治安不能?你如不能,我能撤你,我能換你,我能槍斃你!」李鳴鐘在門口立正鞠躬向後退,連聲說:「執政,不要生氣,不要生氣,我能維持治安,我能維持治安!」段祺瑞接著說:「楚參謀長,你去告訴衛隊旅官兵,我不但不懲罰他們,我還要賞他們呢!這一群土匪學生……」
楚溪春本是直軍的一個主任參謀,軍界資歷並不深,只因保定軍校的恩師賈德耀被馮玉祥拉來當上國務總理,年方三十的楚氏便華麗轉身,成了段氏衛隊旅的上校參謀長。1949年春國民政府撤離大陸前,他是河北省主席兼國民黨河北省黨部主任委員。因跟隨老上司傅作義參加了北平和平解放,故於共和國初期被聘為政務院參事,後為全國政協委員。
他的這篇回憶,即以政協委員身份寫下後,刊發於1963年「內部發行」的《文史資料選輯》第三輯。1966年「文革」開始後,楚氏自殺身亡。這段惟一記錄了慘案後段氏表現的文字,其真實性也就永遠無人說清了。
近40年後,楚氏的這段孤證才有了佐證,即刊發於2002年的《文史資料存稿選編·晚清北洋》卷中的段宏綱的文章。不過,段文矯正了楚文的幾處說法。段宏綱是段祺瑞弟弟的兒子,自幼跟隨伯父長大。當天,他和老段等家人都呆在距執政府不遠的吉兆胡同裡的段府裡:
18日晨9時許,即得到消息,謂浩浩蕩蕩的遊行大隊又陸續地到達鐵獅子胡同執政府門前的空場上,人數比昨日更多,叫罵呼打,情況混亂已極。大約是11時半前後,我在吉兆胡同忽聞連續不斷的十餘聲槍響,來自西北方(吉兆胡同在鐵獅子胡同東南方)。我大吃一驚,這一定是執政府門前發生事故了。這時先伯命人召我,問何處槍聲。正在說話的時候,楚溪春電話來了,說遊行群眾百般地辱罵兵士,並搶奪槍支,欲闖破鐵門,兵士開槍,死傷有數十人。語氣極緊張。先伯命我立刻往視。有的記載謂:是時,執政府正開國務會議,先伯出席,衛隊武團長來報告外面緊張情況後,先伯即命令開槍。實際根本無此事。
我到執政府門前時,遊行大隊大部分已散去,見東面圍牆下有屍體十餘具。據衛隊旅排長報告,有受傷者數十人,已送附近醫院。
我馳回吉兆胡同向先伯報告,先伯甚為傷感。他命我速電話召地面負責軍警首長來商。大約在12時半左右,代理警備司令李鳴鐘及衛隊旅參謀長楚溪春同來吉兆胡同(也許是楚先到),向先伯報告肇事經過。宏業(段祺瑞長子,在陸軍部掛名——引者注)亦在旁。他們分別報告後,先伯對李鳴鐘說:因為你們處理防備不周,竟發生這樣不幸的慘劇,望李司令同楚參謀長特別當心注意治安,萬不可再發生任何事故。李、楚遂退出。
楚溪春寫的《「三一八」慘案親歷記》謂:
段某正在與吳清源下圍棋,查吳清源早於前一年夏去日本;又謂:段對李鳴鐘說:我能撤換你,我能槍斃你;對楚本人說,我不惟不懲辦士兵,還要賞他們云云,完全與事實不符。先伯既未與吳下圍棋,更沒對李鳴鐘說這樣不近情理的話。
相比楚文,段文似更靠譜。須知,楚文寫於「歷史為政治服務」的極左年代。
筆者還曾在北京當面求證過段祺瑞的嫡曾孫女、段宏業的孫女段君宜女士,這位在吉兆胡同長大的長者說:段宏綱所述的「三一八」事發當天曾祖父的表態,她多次聽長輩們說起過,就是段宏綱所講述的那樣。不過,她卻從沒聽說段祺瑞曾當眾下跪懺悔一事。
當年上海灘的《時報》,曾刊「十九日京訊」,披露了段氏在慘案發生後的作為:
十八日慘殺以後,形勢異常重大,賈德耀(國務總理——引者注)於是日下午三時,急召各閣員(各部部長或次長——引者注)在吉兆胡同段宅開臨時緊急閣議,並邀李鳴鐘出席。段亦親自到席,力言非從嚴懲辦,殊難維持政府威信。
這之後,便有了第二天(3月19日)發佈的《臨時執政令》:
近年以來,徐謙、李大釗、李煜瀛、易培基、顧兆熊等,假借共產學說,嘯聚群眾,屢肇事端。本日由徐謙以共產黨執行委員會名義散佈傳單,率領暴徒數百人闖襲國務院,潑灌火油,拋擲炸彈,手槍木棍,叢擊軍警。各軍警因正當防衛,以致互有死傷。似此聚眾擾亂,危害國家,實屬目無法紀,殊堪痛恨。查該暴徒等潛伏各省區,迭有陰謀發見,國家秩序,岌岌可危。此次變亂,除由京師軍警竭力防衛外,各省區事一律,應由各軍民長官,督飭所屬,嚴重查究,以杜亂源而安地方。徐謙等並著京外一體嚴拿,盡法懲辦,用儆傚尤。
此令。
第三天(3月20日),段氏又發佈了第二道《臨時執政令》:愛國運動,各國恆有,聚眾暴動,法所不容。此次徐謙等率領暴徒實行擾亂,自屬罪無可逭。惟當群眾複雜,互相攻擊之時,或恐累及無辜,情殊可憫。著內務部行知地方官廳,分別查明撫恤。其當時軍警因執行職務,正當防衛,有無超過必要程度,著陸軍、司法兩部查明,依法辦理。
此令。
這才是段氏在慘案發生後的真實態度和表現。試想,以段氏剛烈的秉性和元戎的地位,怎麼會跑到現場當眾向他認定的「暴徒」下跪?
至於段氏吃素,更與「三一八」慘案並無絲毫關係。早在多年前,老段即在天津寓所裡設佛堂吃素食。段君宜女士告訴筆者:吉兆胡同的段府裡,一直有一間很大的佛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