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唐易老,李廣難封,這兩位悲情人物隨著這首滕王閣序讓無數仁黯然神傷,而李廣的兒子因為李廣去刺殺衛青,這不得不讓人千古哀歎,漢武帝時期的三大名將在這一些列的糾葛中,歸於塵埃。
漢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年底的一天,長安城大將軍府裡傳出了淒厲的叫聲。
「有刺客!」侍衛武士們奮勇跑去,驚訝地看到大將軍衛青正和年輕的李敢扭打在一起。李敢手持利劍,衛青死死握住他的手,前胸有一處傷口在冒血。
侍衛們愣了一會兒,趕緊七手八腳地把李敢拉住。幾個侍衛奪下他的利器,其他人拉開他和衛青的距離,還有人在旁邊好聲相勸:「小爺,你這是為何啊?快快住手。」李敢掙扎著,罵不絕口:「我要殺死衛青!」衛青被眾人扶坐下去後,指指李敢,欲言又止。
這個行刺大將軍的李敢是誰?侍衛們為什麼對他這麼客氣?這個李敢可不是一般的刺客,而是當朝的關內侯、郎中令,還是剛剛死去的一代名將李廣的兒子。李敢曾隨父親征戰疆場,也曾隨霍去病出擊左賢王,力奪匈奴左賢王的鼓旗,斬首眾多,被賜爵關內侯,食邑二百戶,年紀輕輕就成了朝野中惹人矚目的一號人物。侍衛們哪敢對他不客氣啊?
李敢出身清白,前途光明,為什麼要刺殺大將軍衛青呢?
李敢行刺是為父親李廣報仇,他認定衛青害死了父親。
這一切還得從當年發生的一件大事說起。公元前119年,漢武帝發動了漠北戰役,傾全國之力希望徹底解決匈奴問題。朝野上下對這次戰役精心策劃,由衛青、霍去病各率五萬騎兵由定襄、代郡出擊,跨大漠,遠征匈奴本部。經過多次交手,匈奴早已不是西漢帝國的對手了,所以此戰的勝算很大。
李廣對這次戰役寄予了厚望,準確地說他把一生的抱負和追求都押在了這次戰役上。
每一個戰士都希望建功立業,希望能封侯拜將。李廣也一樣。他威名很盛,資歷很深,身經百戰,卻一直沒有實現封侯的夙願。李廣有縱橫疆場、殺敵封侯的能力。他出身將門世家,從小箭法出眾,加上身高過人,有猿猴一樣的長臂,是名武藝高超的善射武士。唐代詩人盧綸在《塞23 下曲》中形象地描繪了他的風采:「林暗草驚風,將軍夜引弓。平明尋白羽,沒在石稜中。」公元前165年,匈奴大舉侵擾邊關,李廣和堂弟李蔡參軍殺敵。此後除了一度參加平定七國之亂外,李廣一生都活躍在西漢與匈奴的戰場上,大小近百戰,殺敵無數。匈奴人敬畏地稱呼李廣為「飛將軍」。但是李廣對武藝過於自信,變得自負了。兩軍對壘時,李廣要求自己射殺敵箭無虛發,常常是策馬衝鋒,不進入敵陣數十步距離之內不發弓,箭一離弦必有一個敵人應聲倒地。李廣的行為不免帶有自我炫耀和逞強的意思了。他的個人英雄主義常常招致敵人的圍追和同僚的非議。
如果僅僅是喜歡表現個人英雄主義,李廣還不會得罪朝廷的袞袞諸公。問題是李廣在政治上極不成熟,被朝廷許多高官看作是眼中釘肉中刺。比如在貪腐成風、渾渾噩噩的官場中,李廣潔身自好、勵精圖治。他平時愛兵如子,打仗時身先士卒,深得官兵的愛戴,所得賞賜都分給部下,堅持與官兵一起吃大鍋飯。李廣一生擔任高官四十多年,死時家無餘財,都花在軍隊上了。又比如李廣厭惡制度,信奉自由放任的管理思想。在軍隊管理上,李廣很寬鬆,行軍時不列隊,駐紮時不設崗,平時基本不訓練,不重視部隊的補給和輜重,軍隊紀律也很差。而且對軍隊繁瑣的文件和會議制度特別反感,在軍隊裡一律簡化文案。漢軍士兵都喜歡歸入李廣的麾下,都願意跟隨李廣死戰。然而,李廣這一套顯然不對朝堂袞袞諸公的胃口。
早在漢文帝十四年從軍抗匈,李廣就殺敵多人,因戰功升為郎中,進入了皇帝的禁衛軍。李廣多次跟隨漢文帝射獵,格殺猛獸,勇力非凡。漢文帝慨歎:「李廣可惜了,生不逢時!如果生在高祖時,封個萬戶侯都不成問題!」漢高祖劉邦是在亂世中廝殺起家的,漢文帝覺得李廣能在亂世跟上了劉邦,肯定是開疆拓土的一代公侯名將。但是在漢文帝和漢景帝等相對和平的時代,李廣沒有參加大戰的機會,自然也就達不到西漢王朝封侯的標準--西漢王朝法律嚴格,規定必須建立多大功業或者殺敵多少人以上才能封侯。漢文帝死後,西漢進入了多事之秋。先是漢景帝時期爆發了七國之亂,然後是漢武帝開始大規模對匈奴作戰,李廣終於獲得了殺敵建功的機會。可惜,一次次封侯的良機從他的指縫中溜走。
李廣第一次和侯爵寶座擦肩而過是在平定七國之亂時。李廣隨周亞夫與叛軍主力激戰,建立了赫赫戰功,並在昌邑城下勇奪叛軍帥旗立功顯名。這一次李廣完全達到了封侯的標準。戰後他的許多同僚和戰功比他低的人都封侯了,但李廣卻沒有任何封賞。因為李廣在斬獲帥旗後私自接受了梁王授予的將軍印。這個梁王是漢景帝的弟弟,堅守河南封地,阻擊叛軍,戰功也很顯赫。但是他是漢景帝皇位的最大競爭者,朝廷中有那麼一股人攛掇著要立他為漢景帝的接班人。李廣私自接受皇帝競爭者的將軍印,他想做什麼?要服從梁王的指揮了?李廣政治幼稚就幼稚在這個地方,主動站到了皇帝的對立面去了,最後落了個有功不能賞的下場。有些錯誤是永遠都不能犯的,即使只犯了一次你這輩子都完了。李廣的錯誤沒那麼嚴重,但在整個漢景帝時期他陞官封侯算是徹底沒戲了。
漢武帝即位後,很賞識李廣的盛名,調李廣為未央宮衛尉。李廣的政治春天來了。漢武帝籌劃的第一次反擊匈奴的大戰役是馬邑戰役。漢朝伏下重兵,準備圍殲南下的匈奴。李廣以驍騎將軍身份率軍埋伏在那等待匈奴鑽進口袋裡,封爵晉陞彷彿指日可待。結果,多疑的匈奴單于發現了破綻(漢朝人沒經驗,都去埋伏了,放著漫山遍野的牛羊不管,能不讓人生疑嗎?),中途退兵。伏擊計劃中途夭折。李廣只好無功而返,第二次錯失良機。
漢武帝不久給了李廣第三次封侯立功的機會。公元前129年,漢武帝遣李廣、公孫敖、公孫賀和衛青四人率大軍,兵分四路迎擊匈奴。這一戰,排名最後、初出茅廬的衛青一戰成名,長途奔襲匈奴得手。而排名第一位、聲名最高、資歷最深的李廣卻全軍覆沒。戰前李廣迫切要建功立業,樹大招風,被匈奴作為頭號敵人來迎戰。匈奴單于「久仰」李廣威名,下令匈奴務必生擒李廣。於是匈奴集中數萬精兵圍殲了李廣的部隊,李廣受傷被俘,尋機奪馬殺回中原。歸國後,李廣別說封賞了,因為全軍覆沒按律當斬,付了贖金後被廢為庶人。
幾年後,匈奴攻破遼西,北方告急。漢武帝起用李廣鎮守右北平,匈奴人敬畏李廣,幾年不敢騷擾右北平。公元前120年,李廣率兵四千出右北平,和張騫所部分兵作戰。結果李廣受到了匈奴一如既往的「高度重視」,被四萬匈奴精銳包圍。漢軍士氣低落,李廣來去自如,加緊整飭軍隊,親自拉強弩參戰。這樣堅持了一天一夜,漢軍彈盡糧絕,敗局已定。25 好在張騫帶領一萬騎兵及時趕到,解救出了李廣。李廣又失去了一次建功立業的機會,漢武帝考慮到他浴血奮戰殺敵眾多,功過相抵,不賞不罰。
至此,李廣傷痕遍體,年到花甲,看似不能再上馬殺敵了。照例,他的征戰生涯要結束了。「自從反擊匈奴以來,我參加了每一場戰役。各部軍官,才能在我之下的,因軍功受封侯爵的有數十人。我打仗時從不落在他人後面,為什麼沒有尺寸之功封侯呢?難道這就是我的命嗎?」堂弟李蔡和他一同起步,同時做的郎官,後來脫離戰鬥一線走高層路線,聽皇上的話,辦皇上交辦的事,已經因功受封安樂侯,更在兩年前擔任了丞相。李廣能力遠高於堂弟,現在看李蔡成了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丞相,自己蹉跎了大半生,年近六十,心裡的不好受不用言表。
漢語中產生了一個專門的詞來形容李廣的窘境:李廣難封。
現在有漠北戰役這樣的大舞台,李廣怎麼能放過呢?對於他這樣的老人來說,這是人生的最後一次機會了。所以他堅決要求出征。但漢武帝並不想派李廣出征。因為李廣年紀太大了,而且威名在外,留在朝廷裡當作「鎮國之寶」威懾匈奴更好,漢武帝不想讓他去冒險涉陣。李廣苦苦哀求允許自己跟隨衛青出征。漢武帝經不起李廣一再請求,勉強同意他出征。暗地裡,漢武帝找來衛青,告誡他說,李廣年紀大了,急於求戰,我們滿足他的願望,但你不能讓他擔任先鋒,更不能委以重任,托付重兵。
大軍未出,李廣和衛青就在作戰部署上產生了矛盾。衛青安排公孫敖為先鋒,自己率領主力跟進,從正面與單于主力決戰;安排李廣與趙食其領兵出東路,作為輔助。東路迂迴難走,看起來也沒什麼立功的機會,李廣自然是不願意。衛青一開始就讓他封侯的希望變得異常渺茫。李廣心生怨氣,聽完行動安排後,既不爭論也不說遵命,怒氣沖沖地拂袖而去。
李敢認為衛青這是挾私用人,嫉功妒賢,一開始就要把漠北之戰的首功留給自己和親信(公孫敖救過衛青的命),派李廣走東路是擠兌他。而且衛青還給李廣規定了會合的日期,給日後的悲劇埋下了伏筆。
李廣賭氣率軍走了東路,部隊在荒漠戈壁中迷了路,沒有按期與衛青的主力會師。
會師後,李廣鬱鬱寡歡。漢匈最後一戰結束了,從此「漠南無王庭」,匈奴遠遁了。李廣人生的最後一次機會喪失了。而且漢朝軍法嚴峻,作戰違期是重罪。李廣一回到大營就躲入軍帳,不見人。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大將軍衛青做了一件更讓人誤會的事情。他派長史帶著乾糧酒食慰問李廣,同時問問李廣所部迷路違期的情況。李廣年紀大了,資歷高,本來就心情鬱悶,現在看一個年紀輕輕、低好幾個輩分的文官來質問自己,強脾氣上來了,對長史的問話不理不睬。衛青對李廣的性情秉性還是沒有摸透,長史回去後沒法處理違期的事,又讓長史去催李廣的部下來聽候審問。這一下軍營的動靜鬧大了,李廣所部的校尉們都苦著臉被叫了出去。李廣很護部下,說:「我部下的校尉無罪,是我迷路的,責任在我。我現在就去自首。」李廣召集部下,說:「我李廣與匈奴大小七十餘戰,這次跟從大將軍與單于交兵,而大將軍讓我率部走迂迴的遠路,我迷路了。這些難道不都是天意嗎?我已經六十多歲了,難道還要我去見那些刀筆小吏,囉囉唆唆地自我辯解嘛?」說時遲那時快,李廣「嗖」地拔出佩刀,自刎而死。一代名將,就此隕落。
衛青要不要對李廣的死負責呢?事實上,他是遵照漢武帝臨行前的告誡辦事。而且考慮到李廣數十年的戰鬥經驗,衛青對李廣的弱點是清楚的。漠北之戰傾注了漢朝的全部國力和朝野的殷切希望,關係國家安危,也關係前線將士的生死,衛青為人小心謹慎,最後不用李廣而用公孫敖,並沒有徇私枉法、陷害李廣的意思。李廣辛苦一生,都沒能封侯,客觀地說不是漢武帝不想提攜李廣,而是李廣身經百戰,屢戰屢敗,實在是沒有達到裂土封侯的標準。李敢將父親的死歸咎於衛青,不應該。
話雖如此,李敢刺殺衛青的案子畢竟犯了。怎麼處理呢?
衛青讓人將李敢好好地送回家,然後召集家人侍衛,命令不許將李敢行刺之事洩露出去。
衛青溫良和善,不願與李敢為敵。更重要的是衛青自己的處境也很微妙,在權力場上如履薄冰。衛青家族出了皇后衛子夫和太子劉據,衛青自己和姐夫公孫賀、外甥霍去病封侯拜將、手握兵權,他還娶了漢武帝的姐姐平陽公主。衛家赫然是西漢帝國的權勢第一家。家族興旺了,掌權了,不一定是好事。因為最上頭的皇帝、漢武帝劉徹權力慾望特別強烈。劉徹是個雄才大略的皇帝。一般雄才大略的人,權力慾就強,疑心也重。衛青一家的勢力遍佈朝野、手握兵權,自然也受到了劉徹的猜忌。姐姐嫁入衛27 家後,衛青的權勢熏天,彷彿是「天下第二人」,劉徹的猜忌心理重新泛起,開始不信任衛家了。劉徹先是讓衛青離開前線軍隊,招到長安來居住議政,將衛青高高掛起;同時分化衛青家人,重用霍去病,讓霍去病牽制衛青。小伙子霍去病雖然是衛青的外甥,畢竟不姓衛,而且頭腦簡單,政治幼稚。霍去病「為人少言不洩,有氣敢往」,只知道行軍作戰打匈奴。劉徹曾經勸霍去病學點吳起、孫子的兵法,霍去病回答說行軍打仗不拘泥於古代兵法,學那些玩意兒沒用。劉徹發自內心地同時也有目的地寵愛霍去病,著意培養,委以軍事重用。漢朝和匈奴的戰爭在繼續,但衛青失去了對前線部隊的直接指揮權,主要是發揮著名義主帥的作用。相反,霍去病在祁連山戰役、招降渾邪王等事上立下了赫赫戰功。這年春天,朝廷謀劃漠北戰役的時候,劉徹乾脆將衛青名義上的主帥也給撤掉了,命令衛青和霍去病分別率領五萬精騎,兵分東西兩路,遠征漠北。雙方互不節制,分頭行動。
漠北戰役如今勝利結束,天下太平。漢武帝更加不需要聲望超群、領兵馳騁的衛青了。衛青的權勢建立在軍功上,現在軍功不可能再有了,只剩下皇帝的猜忌和防範。劉徹繼續捧霍去病去壓衛青。等衛青、霍去病凱旋歸來,劉徹很客氣地不讓他們繼續掌握軍隊。衛青是大將軍,霍去病是驃騎將軍,又是萬戶侯,沒辦法再提拔他們了。劉徹很有創意,新增了「大司馬」的官職,讓衛青、霍去病並列為大司馬。衛青是大司馬兼大將軍,霍去病是大司馬兼驃騎將軍,地位相等。
這是一個很明顯的信號。那些牆頭草和勢利小人紛紛給霍去病拍馬屁,有事沒事往霍去病家裡跑,套近乎。其中就有很多原來經常在衛青家裡出現的面孔。霍去病家裡熱鬧了起來,衛青家門口一下子就冷清了起來。好在衛青是一個厚道恬靜的人,將這一切已經看開了。他家裡人有時候也會感歎世態炎涼,衛青不以為然,認為這也是人之常情,心甘情願地過著恬淡平靜的生活。
遭遇李敢的行刺,衛青的第一反應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件事情傳揚出去,對李敢不利,對衛家也不好,還不如保持一團和氣。衛青畢竟是個好人。
然而,李敢行刺讓許多人看到了,壓是壓不下去了。事情很快傳到了霍去病的耳裡。霍去病一如既往的頭腦簡單,更理解不了舅舅的韜光養晦,他記恨起李敢,欲先除之而後快。他瞄準李敢到甘泉宮參加皇家狩獵的機會,人來人往,尋機射殺了李敢。名將之後橫死,總需要有個交待。漢武帝正寵信霍去病,還需要霍去病制衡衛青的勢力,於是替他說話:「李敢是被鹿觸死的,可惜了。」這件事情就這麼掩蓋過去了。
衛青知道後,慘然一笑。
第二年(公元前118年),李敢的叔叔、丞相李蔡被扣上私自侵佔漢景帝陵園前一塊空地的罪名,被迫自盡了。他擔任丞相四五年間,協助漢武帝治吏、改幣、統禁鹽鐵等事,中規中矩。事實上,漢武帝選擇李蔡,並非看中他的能力或者想法,恰恰是因為他平庸安分、循規蹈矩。還是那句老話,漢武帝是一個強權的皇帝,不能容忍強權丞相的存在。所以他執政時三五年就換一個丞相,李蔡只是其中的一個匆匆過客而已。
李蔡是漢武帝的棋子、李廣是漢武帝的棋子、衛青是漢武帝的棋子、霍去病是漢武帝的棋子,但李敢不是漢武帝的棋子,他的作用和份量不夠做皇帝手中的棋子。李敢是個「攪局者」,討人嫌,所以不如除去的好。從漢高祖誅殺韓信到漢景帝誅殺晁錯頂罪,再到後來漢武帝腰斬公孫敖,西漢王朝一路下來血光不斷。歷史上這樣的例子還少嗎?
挑棋子、用棋子是帝王為政的學問,皇帝老子掌握了就可以了,大小臣工沒有必要學。合格的臣子應該是循規蹈矩、安心做好皇帝棋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