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新政,立憲是最響也最持久的呼聲。後世把當年推動改革的人稱為立憲派,其實,在當時朝野上下,像點樣的官紳和紳商差不多都是立憲派,更不消說那些留洋回來的、新學堂出來的學生仔了。光緒二十七年初(1901),西太后和光緒尚在避難地西安,新政就揭開了序幕,第一項改革,就是把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改成外務部。這是迫於洋人的壓力,經過義和團圍使館這麼一鬧,洋人不再容忍中國人當阿Q,明明一個外交部門,偏要宣稱「總理各國事務」,好像把洋人家裡的事兒都管了似的,於是中國終於有了一個跟西方接軌的政府部門。其後拖拖拉拉,幾年動靜不大,無非是改改官制,抄一抄當年戊戌維新的舊稿。但是這一抄,抄得康有為、梁啟超及其門徒很興奮,立馬高調鼓吹立憲。民間輿論也跟著熱鬧,依托租界?報紙,差不多都在跟著辦在境外的《新民叢報》的調子走。走在改革前列的人們,已經不滿足於改改官制,出台幾項獎勵辦學和工商的政策了。他們要求,制度要有一個根本上的變動,正經八百地跟西方接軌。
到了1904年,俄國人和日本人在中國的東北打了一仗,這一仗,日本贏了,贏得很體面。在我們的教科書上,這是中國的恥辱,說人民都很憤怒,但是在當時,很多下層中國人,比如馬賊張作霖和馮麟閣之流,在給日本人做密探;當然也有一些人在給俄國人做密探,其中某些倒霉的,被抓住砍了頭,還被拍成了新聞片,不巧讓在日本留學的魯迅看到,?喪得讓他棄醫從文,這已經是後話了。我要強調的是,當時另一部分生活比較優越的中國人,尤其是熱衷於改變的中國人,其實對日本人戰勝很是興奮。因為此前,凡是持保守觀點的人,都認為俄國能贏,而主張變革的人,大多認為日本能贏。日本的勝利,在變革派看來,不僅給黃種人爭了口氣,而且說明,在落後的東方,只要堅持變革,就可以由弱轉強,而變革的關鍵,大家公認是立憲。自然,日本能做到的,中國也能。從前甲午年,日本打敗中國,已經讓國人舉國震驚,這次居然連西方強國俄國也打敗了,國人這一驚,可是非同小可。
這一驚,也驚到一直在頤和園納福的西太后,因為自日俄和約簽訂,宮門之外就不那麼清靜了。不僅張謇、湯壽潛這樣的名紳開始鼓噪立憲,連朝廷的達官貴人,也坐不穩椅子,食指大動,思有所為。袁世凱和瞿鴻禨在官場上是政敵,明爭暗鬥無日或無,但此時卻一致認為,我大清該立憲。甚至連名聲一直不大好,卻為西太后所倚重的皇家懿親慶親王奕劻,也附和袁世凱,半吞半吐地說著立憲的好話。地方大員,份量很重的湖廣總督張之洞和兩江總督周馥,也都對立憲表現出相當的熱情。奏請立憲的折子,就這樣一個又一個地擺在了西太后老佛爺的案頭上。
西太后老佛爺自逃西安歸來,腦子已經變得很開通了,整天跟一群西洋貴婦(公使夫人)混在一起,看不慣也忍著,還時不時地賞她們一點中國的古玩。西方的非物質層面的玩意兒進來,對這老太婆來說,最擔心的,一是皇家的位置,二是大局的動盪。立憲究竟會怎樣,心裡還是沒底。這時候,一個人進入了她的視野。此人姓曹名汝霖,日本中央大學法律政治科畢業,回國應留學生考試,拿了第二名,得了中西合璧的法科進士頭銜。此人後來在五四運動中,成了著名的親日派賣國賊,但是在1905年,尚無此惡名,在政府裡地位雖然不高,卻是屈指可數的幾個能幹的「知日」專家。
曹汝霖受到了西太后和光緒的召見。召見之前,曹汝霖得到了袁世凱的特別關照,告訴他此次召見,老佛爺必定有所垂詢,讓他留意準備。果然,西太后開門見山,上來就問日本的立憲是怎麼回事,什麼時候立憲,立憲前都到哪些國家考察過,以西方哪國的憲法作為藍本,議會的上下兩院如何,議員是怎樣選舉的等等。很明顯,在召見曹汝霖之前,西太后已經有了一些關於日本議會的知識,她最擔心的是立憲開議會之後會出現的亂局,因此,西太后特別問道,日本國會開會,是不是時常會有黨派爭吵?曹汝霖回答說,是這樣的,但是朝議決定之後,各黨即團結起來?沒有爭議了。比如日俄戰爭,開仗前爭議很厲害,但後來開御前會議,日皇決定宣戰,日本國會的兩大黨即一致主戰,團結起來了。聽到此,西太后長歎一聲說:「唉,咱們中國即壞在不能團結!」顯然,曹汝霖的陳述,並沒有消除西太后對立憲後出亂子的擔心,大概曹汝霖也意識到此,馬上對了一句:「以臣愚見,若是有了憲法,開了國會,即能團結。」西太后聽了很詫異,提高聲音問道:「怎麼著,有了憲法、國會,即可團結嗎?」曹汝霖回答說,團結必須有中心,立了憲,憲法就是國家的立法中心,議員都是人民選出來的精英,是人民的領導中心,內閣總理?臣,是國會和皇帝欽命的,屬於行政中心。後兩個中心,都圍繞著憲法中心做事,如果兩下意見不一致,總理大臣可以被彈劾,總理大臣也可解散議會重選。只要總理大臣選對了人,國會和行政就能和衷共濟。聽到這裡,據曹汝霖回憶,西太后「若有所思,半頃不語」
曹汝霖的這堂政治學課作用能有多大,我們不知道,我們只知道他確實講了,而且屬於比較有份量的一講。此後,清廷立憲的步伐邁得很快,1905年7月,五大臣出國考察憲政。次年,宣佈預備立憲,各省的諮議局選出來了,中央的資政院也組成了。1908年,頒布《欽定憲法大綱》,連立憲的時間段都定出來了,預備期為九年,1916年正式開國會。1910年,又在各方的壓力下,將立憲期提前到1913年。只是由於西太后死後,新當家的滿族親貴少不更事,執意要把權力收到自己手裡。1911年5月成立皇族內閣,閣員13人,滿族占9人,皇族又佔7人,冷了多由漢人官僚構成的地方實力派的心,更冷了立憲派紳商的心。革命到來的時候,大家都站著看,好事的還幫著起哄,於是,清朝結束了,小皇帝宣統還沒懂事,就退到了皇宮裡面做富家兒。
稍微懂點近代史的人都知道,清末的滿族親貴,多數都屬於保守派。就世界範圍而言,那時的西方各國的代議制,由於沒有實現普選,基本上處於精英權力分享的層面。當時清朝的立憲,由於取法日本,更是保守,無非是在保留最多的皇家特權的基礎上,把權力適度地面向官紳、紳商分享,尤其和實力強勁的漢人精英分享。顯然,當初決定預備立憲的西太后,是知道這個道理的,可她的不肖子孫卻不明白,一場倒霉的痢疾,送了老太婆的命,一群紈褲子弟上了台。結果,皇族內閣以及朝廷一系列收回地方權力的舉措,使得包括立憲派在內的所有官紳和紳商的心都涼了半截,等於是把立憲最核心的成分掏空,形成了時人所謂的「假立憲」。報應來得很快,1911年的4月,皇族內閣問世之前,革命黨人傾全黨之力,由副領袖黃興統率的廣州起義一敗塗地;幾個月後,武昌一群群龍無首的士兵,一哄而起,卻奪下了武漢三鎮,大獲全勝,全國響應。皇族內閣幾個月的壽數,就讓這些頭腦冬烘卻又自作聰明的紈褲子弟丟了祖宗的江山,日後只能坐吃山空,靠典當過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