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淑妃馮小憐的邀寵秘術

馮小憐,南北朝時期,北齊後主高緯的貴妃,集三千寵愛於一身。其用自己的嬌媚與荒唐,使北齊帝國遭到覆亡的命運。

1.迷藏

這是一個中國歷史上典型的妖精,古來都說紅顏禍水,男人都願意把亡國之禍往女人身上推——可這一個卻並不冤枉,她一個人其實足可以抵得上二十萬大軍,說是北齊亡之其手一點都不誇張。

縱觀歷史,把男人迷得死去活來的女人也很多,她們或出於廟堂縱橫天下施展抱負,或*媚主讓君王荒廢朝政,但是小憐顯然是個異數。

有人這麼解讀,她其實不過是一個兩性擅長而政治幼稚愚蠢的女人,那紅顏禍水的經歷也是因為遇到了一個比較變態的皇帝才變得有趣好玩——可是仔細閱讀史書你會發現在荒誕不羈的背後,那屢次的“刻意”,其實正是歷史的一個迷藏。

後代史官們對她都不約而同地做了自相矛盾的評價——《隋書》說她“慧而有色”,《資治通鑒》和《北史》俱言,“慧黠能彈琵琶,工歌舞”。——言外之意,她不僅漂亮,而且聰慧非常——跟後來一些誇張的愚蠢行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她從始至終是一個可怕的女人,我想。

古人做史總是講究來歷出處,即使最不堪的也會秉筆直書——她那個主子穆皇后就是一個女奴,史書記載“母名輕霄,本穆子倫婢也,轉入侍中宋欽道家,奸私而生後,莫知氏族,或雲後即欽道女子也。”(《北史?卷十四》)——是母親偷人生下的女兒,被陸太姬收養,最後憑借聰明、美貌和生了兒子高恆成功地扳倒貴為太后侄女的胡皇后,登上後位。

而在歷史的帷幕裡,只有她是橫空出世的。《北史卷十四》一上來就這樣說“馮淑妃名小憐,大穆後從婢也。”,從前未見,背景不明,突然出現,奇異非常。

雖然是個一個從婢,卻奇跡般地擁有很多技能,她進宮的開始是作為“康足”者的——進行“足道”的按摩女郎。精通人體的構造及脈絡系統,侍候皇后時,以槌、擂、扳、擔等手法,為其消除身體的疲憊,久而久之便練就了無師自通的按摩方法,於是博得皇后的信任。

照理來說,這麼聰明漂亮又有很多技能的侍婢,歷經宮廷鬥爭的穆皇后是不會進獻給皇帝的,可惜她遇到了一個花心地變態的男人。

這個男人出身於一個以變態出名的皇帝之家,高家。

說實話,因為世襲制的原因,帝王之家正常人也不會很多,但是大多數還是勉強維持一個基本可以容忍的水平,但是北齊高家卻實在出格,像其中一個女人所言,“皆非人也”——

北齊建立國號從文宣帝高洋開始。一開始,這位皇帝還能勵精圖治,對外征戰也多勝績。但後來卻沉緬酒色,凶暴異常。大臣楊愔,為北齊立下纍纍功績,且是高洋的親戚,但卻也在無任何理由的情況下,被高洋用馬鞭狠抽背脊,接著又被高洋用小刀扎進肚子,慘狀就連旁邊的宦官都看不下去,連哄帶騙地才讓高洋把刀子拔了出來。不過高洋還沒玩夠,又命令將楊愔裝進棺材,釘上鐵釘,用車運來運去,作送喪遊戲。幸好楊愔命大,最後總算免於一死。

寵幸出身於歌伎的薛氏姐妹。姐姐藉著高洋在她身上酣暢之時,開口想為父親謀個一官半職,卻惹得高洋大怒,活生生用鋸子把她鋸死。而她的妹妹也只因為原先作歌伎時和清河王高岳有一席之歡,就惹得高洋先毒殺高岳,再砍了這個妹妹的腦袋。甚至還把這個妹妹的頭顱拿到酒席上向眾人展示,接著把她的屍體大卸八塊,用她的骨頭做成琵琶。更為變態的是,他有時發了感慨,邊彈著用這個美女死人骨頭做成的琵琶,居然還邊流著眼淚唱詞道:“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啊。”

後來便是“躬自鼓舞,歌謳不息,從旦通宵,以夜繼晝”,繼而“袒露形體,塗傅粉黛,散發胡服,雜衣錦彩”(《北史卷六》,對大臣們的老婆女兒想起了或看到了便即“臨幸”。要不就是在太陽下面暴曬自己的身體。凡是被他奪命之人,一般所用的方法就是支解,或者燒死。最後酒精中毒,不吃飯只喝酒,三十一歲左右暴死。

高洋死後,其子高殷繼位。高殷生性懦弱,很快便被他的叔叔也就是高洋的兄弟高演篡位。高演兩年暴病而亡。弟弟高湛當上皇帝,便抓來高演的兒子高百年,命令一群侍衛對這個年僅十四歲的少年瘋狂毆打,親手殺了這個小孩並且將屍體扔進池子裡泡脹,然後再撈起來,親自監視著把屍體掘地三尺埋了。

穆皇后的那個男人,就是高演的兒子高緯。一個世代變態家族的子孫。

2.得寵

與那些神經病的長輩們相比,高緯顯然還算正常,史書上記載他“性懦不堪……。盛為無愁之曲,帝自彈胡琵琶而唱之,侍和之者以百數,人間謂之無愁天子。”。

喜好玩樂,親近小人,亂施恩寵——“任陸令萱、和士開、高阿那肱、穆提婆、韓長鸞等宰制天下;陳德信、鄧長顒、何洪珍參預機權。各引親黨,超居非次;官由財進,獄以賄成;其所以亂政害人。難以備載。諸官奴婢、閹人、商人、胡戶、雜戶、歌舞人、見鬼人濫得富貴者,將以萬數。庶姓封王者百數,不復可紀。開府千餘,儀同無數。領軍一時三十,連判文書,各作依字,不具姓名,莫知誰也。諸貴寵祖禰追贈,官歲一進,位極乃止。”(《北史卷八》)

同樣的,對後宮的女人們縱容和寵愛令人歎為觀止——“諸貴寵祖禰追贈,官歲一進,位極乃止。宮掖婢皆封郡君。宮女寶衣玉食者五百餘人。一裙直萬疋,鏡台直千金。競為變巧,朝衣夕弊……初,齊世祖為胡後造珠裙褲,所費不可勝計。”(《北史卷八》)

極其好色,穆皇后本來恩寵一時,結果樂師曹僧奴進獻了兩個很艷麗的女兒,大的冒犯了高緯被他下令“剝面皮”,小的封為昭儀,“以僧奴為日南王,僧奴死後又貴其兄弟妙達等二人,同日皆為郡王”。

穆皇后的養母陸令萱著急起來:“誣以左道,遂殺之。”不料高緯處死了曹昭儀,又得一董昭儀,又有毛夫人、彭夫人、王夫人、小王夫人、二李夫人等一群嬪妃,來歷多屬倡賤,三五成群,交相有寵,“自余姻屬,多至大官”。這還不夠,曾經“括雜戶女年二十已下十四已上未嫁,悉集省,隱匿者家長處死刑”。(《北史卷十四》)

這樣的一種情形,不得不讓穆皇后出狠招,身邊這個婢女一直非常乖巧,而且史書上也沒有記載她跟皇帝提前眉來眼去,那就證明高緯在去皇后宮中的時候,她並沒有抓巧賣乖以邀恩寵,照理來說這麼聰慧美貌的女子,高緯是不會放過的,之所以沒有寵信,大多是因為是因為這個婢女很知本分,能很好的隱藏自己的光芒。就是這樣一點,讓穆皇后終於放心了,看起來這個婢女是個有數的人,即使將來得寵也不會背叛於她——她下定了決心。

“穆後愛衰,以五月五日進之,號曰“續命”。(《北史卷十四》)——五月五日,穆皇后把小憐進獻給高緯,以分享皇帝的恩寵。

出於皇后意外的是,平日間這不起眼的小憐,突然爆發出可怕的力量,她迅速抓住了高緯的心,越過三千佳麗,成為後宮中最得寵的嬪妃——不僅如此,皇帝開始不以一個天子寵愛的身份去對待小憐,而是以一個男人對待心愛女人的態度——“後主惑之,坐則同席,出則並馬,願得生死一處”。(《北史卷十四》)

那麼是什麼讓小憐“六宮粉黛無顏色”了呢?裨史上這樣記載,小憐不僅擁有按摩的技能,而且自幼便經過音樂與舞蹈的嚴格訓練,並且曲線玲成,凹凸有致,在冬天寒冷的季節裡,軟如一團棉花,暖似一團烈火;在夏天褥暑炙人的時候,則堅如玉琢,涼若冰塊。或抱、或枕、或撫擦、或親吻,無不婉轉承歡。

說到這裡,看官們是否注意到了,這個婢女來路不明,技能高超,聰慧謀斷,而且基本上都對準了高氏的弱點?到底是個怎樣一個女人?

3.迷戀

詩人李商隱的《北齊》詩有這樣的詩句“小憐橫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這來源於一個香艷的傳說。

高緯寵她寵到什麼地步呢?“選綵女數千,為之(馮小憐)羽從,一女之飾,動費千金。”;被送在當年為曹昭儀蓋的隆基堂居住,但她“惡曹昭儀所常居也,悉令反換其地”,(《北史卷十四》)叫人把“極其綺麗”的隆基堂從地板挖了一遍。與大臣們議事的時候,也常常讓馮小憐膩在懷裡或把她放在膝上,甚至,為了表達自己那份獨享的艷福,讓小憐橫陳在隆基堂上,以千金一觀的票價,讓有錢的男人都來一覽秀色。

高緯為什麼會這麼寵愛小憐,我想不會僅僅是因為小憐床上功夫太好。看官們仔細閱讀史書就可以發現,高緯本身是有一些“行為藝術家”的特色的——他善彈曲,被民間稱為“無憂天子”;對寵愛的女人們異常的縱容,似乎把江山天下、富貴浮雲視若無物:再就是這段“小憐橫陳”的傳說——這顯然不是一個正常男人所能做出的事情。

男人的獨佔欲是很強的,他們甚至會希望跟你分手以後你愛的還是他。——但是高緯卻本著“獨樂樂不如眾樂”的心思,把自己最心愛的女人擺出來給所有人欣賞——說他變態也很正常,他們高家一家子都可以作精神科的範例與標本——但是除此以外,應該還有別的。

在金庸十五部書裡,筆者最討厭的就是那個段譽和那個美得沒邊的王語嫣,就不明白王語嫣有什麼好?讓段譽捨棄了情深義重的木婉清,而且段公子的那種執著似乎並不能解釋為愛情,兩者也沒有什麼共融之處,——那麼就只剩下一種解釋,這是對於美的驚歎與迷戀。

就像中世紀的騎士們為了貴婦人付出名譽跟生命一樣,你說他們之間有多少精神上的交流與溝通?——似乎更多的是一種感官的欣賞,但是,可以料想的是,小憐擅歌舞,與高緯似乎興趣相投,並且在某些方面具有驚天絕世的才藝才震驚了高緯,在行為藝術家高緯看來,小憐就是一件舉世無雙的藝術品,一個迷戀和崇拜的對象,他可以為她付出一切,包括江山祖業、富貴榮華甚至生命。

那麼,崇拜與迷戀是不是愛?

群裡有朋友提出這樣一個問題:結婚前兩個人轟轟烈烈地戀愛,結婚後迅速冷卻並以離婚收場,那麼,他們是不是真愛?——有時候很難回答,我是這麼認為的,他們彼此的感情是真的,但不是成熟的。因此,是真感情但不是真愛——真愛是建立在雙方心智正常而成熟的兩個人身上、摻雜理性因素的、可以經得起任何考驗的(包括歲月的考驗)感情。

因此,迷戀不是愛,但是,它卻比愛更真切、更激烈,更可怕,更因為失去理智而具有毀滅性。

高緯對小憐便是這樣一種感情,在他的眼裡,小憐便是整個世界——這將不再是一個皇帝對妃子的感情,也不再是男人對女人,而是青春期少年對他的女神——那個時候,玉體橫陳的不再是裸體,而是一種超越地欣賞與膜拜。

小憐呢?最讓人好奇的就是她的心態,《隋書》《北史》與《通鑒》裡面不約而同地提到了那個“慧”字,這樣一個聰明的女人怎麼會讓那個變態世家的皇帝這麼擺佈?——似乎不能說是她為了完全得取悅於高緯,以他當時對她的迷戀,她完全可以說“不”的,但是她答應了,乾脆利落地答應了——也許這個缺口可以解釋她一生的悲劇。

4.故意

《無間道》裡劉德華這樣說:“我以前沒得選擇,現在我想做一個好人。”——長時間冒充一種身份的時候,常常會演戲過度的,有時候你也分不清你到底是誰,所以《色戒》裡的女主角可以為一時的感動而出賣同志,臥底十年的梁朝偉要去心理醫生——人性那樣脆弱而漫長,是是非非誰又能說得清呢?

小憐色藝雙絕,身邊這個男人又無限崇拜她,愛護她,並且在某個領域還可以跟她有相同之處,對於“玉體橫陳”的瘋狂行為,她亦是能理解的,藝術本身就帶著瘋狂的氣息,某種程度上,小憐也許就憐憫了這種共同瘋狂。

但是政治就是政治,她很明白。

“周師之取平陽,帝獵於三堆,晉州亟告急。帝將還,淑妃請更殺一圍,帝從其言。識者以為後主名緯,殺圍言非吉征”(《北史卷十四》)——周朝攻打平陽,晉州告急,高緯正跟小憐在圍獵取樂,聽了這個消息要回去,結果小憐撒嬌說“再殺一圍”——周軍佔領了晉州。

“及帝至晉州,城已欲沒矣。作地道攻之,城陷十餘步,將士乘勢欲入。帝敕且止,召淑妃共觀之。淑妃妝點,不獲時至。周人以木拒塞,城遂不下。”(《北史卷十四》)——當時已經到晉州了,城池快被奪回來了,結果高緯不讓戰士們再攻了,召小憐來觀看,結果小憐要梳妝,慢慢悠悠拖延了許久才到,此時周人已經用木塞城——城池已經不可破了……

攻平陽,在即將重返北齊懷抱的時候,小憐卻認為天色已晚,使她無法看到攻城之戰的盛大場面,而要求在第二天天明以後再行攻城。第二天天昏地暗,北風怒吼,初雪飄落,大地漸漸一片銀白,馮小憐又認為氣候不佳,要求暫停攻城。北齊大軍竟然平白無故地喪失了兩次大好時機。等到雪霧天晴,北周武帝已親率大軍趕到平陽,兩軍連日血戰,齊軍大敗,退入晉陽,轟轟烈烈的平陽之戰又以齊軍慘敗而告結束。

晉州之戰——“帝恐弩矢及橋,故抽攻城木造遠橋,監作舍人以不速成受罰。帝與淑妃度橋,橋壞,至夜乃還”(《北史?卷十四》)——作為北齊經營多年的北方重鎮,城高壕深,守備嚴密,城中糧谷器械充裕,支持一年半載決無問題。周兵遠來,又值嚴冬,要不了多少時日便會知難而退。本來是想等著北周軍隊自動撤走。不料事出意外,北周的大軍並沒有撤退的跡象,也沒有積極進攻的打算。於是命人在城中建築一座高聳入雲的天橋,時常與小憐一道登橋遙望城外敵軍的情況。傳說,這個時候,小憐為他又挑選了一批面目校好,身材絕佳的侍女,加以訓練,很快地便組成了一個舞團,讓高緯觀賞她們的舞蹈,以消愁解悶……

“東偏少卻,淑妃怖曰:“軍敗矣!”帝遂以淑妃奔還。”(《北史卷十四》)——有一天,天橋忽然垮了,小憐大喊“要輸了”,膽顫心驚,一再要高緯放棄晉陽返回鄴城。於是皇帝棄城,北周輕而易舉地奪得北齊重鎮晉州……

高緯這種行為藝術家暫且不提,小憐在軍事裡的每次表現,有人說是政治幼稚的結果,可這樣聰慧地能在宮廷從婢女成為寵妃的女人會這麼白癡嗎?——很明顯,她是故意的。

5.迷茫

縱觀古今中外的特工們,往往會時常面臨自己的尷尬,他們處在人性與忠誠之間的兩難選擇裡,永遠找不到出路——其實只要幹了這行,自然是人尖裡的精英,除了具有高超的技能以外,還必須保持對國家的深度忠誠,可是,人畢竟是人,即使在戲裡,也難免也動真情——李安在《色戒》裡就討論了這樣一個主題:人性與國家,愛情與政治,你選擇哪個?

不得不說,小憐是個稱職的間諜,她成功地贏得了敵人的寵愛,並且以區區弱小之軀,為北周贏得了戰機、時間、甚至北齊的江山。

我們很難推測她的這份忠誠來自哪裡,詩人們只記得那段“玉體橫陳”的香艷,史官們只懂得紅顏禍水亡國滅種的教訓,而她的橫空出世,她的色藝雙絕,她的高超手腕與政治天分都淹沒在歷史的塵煙中,我們不懂,她那個時候也不懂,在她完成任務的那個時刻開始,她的命運也走向了終結……

承光元年(577年),高緯與小憐同為周軍俘獲,北齊滅亡。

她的任務完成了,但是北周並沒有讓她重見天日,在高緯以謀反罪殺掉以後,皇帝又把她賜給了弟弟宇文達。按照史書的記載,這位仁兄是端方正值,不近女色,有人猜測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北周皇帝才把妖精賜給了這個男人,但是他居然也沒抵擋住小憐的糖衣炮彈,“見而奇寵”(《北史卷十四》),非常寵愛她,甚至冷落了正妃李氏。

這個現象似乎不是在說明小憐征服男人的魅力——男人如果不好色,對妖精是有充分警惕心的,你看看水滸裡面的傢伙就知道了,除了王英以外,都是變態的和尚式的英雄好漢,對妖精只有殺之而後快的道理——宋江之閻婆惜,武松之潘金蓮,燕青之李師師具是如此。小憐在外面是有名的亡國禍水,宇文達不是好色之徒高緯,如果不是因為別的原因,他不可能輕易地信任寵愛這樣一個女人。——答案只有一個,他們早就認識。

這本來,也許就是一個范蠡與西施的故事。

任務完成了,又可以重新歸於主人的懷抱,可是人還是那個人,心卻不是那顆心。

“雖蒙今日寵,猶憶昔時憐。欲知心斷絕,應看膝上弦。”(《北史卷十四》)——當初送之入齊也許萬般不願,但是現在歸來卻滿面塵霜應不識,高緯對她實在太好了——雖然那是個昏君,雖然好色,雖然千帆不是,但是畢竟,他對她真心——敗軍路上上,他冒天下之不違封之為左皇后,給她一個男人最後的承諾;逃跑之刻,他扔下母親、妻子、兒子,只帶著她奔去青州;歸降之時,他一無所求,只乞北周皇帝賜還她一個——他送給了他所能及的所有,榮華、富貴、江山甚至,生命——

(“內參自晉陽以皇后衣至,帝為按轡,命淑妃著之,然後去。帝奔鄴,太后後至,帝不出迎;淑妃將至,鑿城北門出十里迎之。復以淑妃奔青州。後主至長安,請周武帝乞淑妃,帝曰:“朕視天下如脫屣,一老嫗豈與公惜也!”仍以賜之。”《北史。卷十四》)

她呢?還給他的,不過是一輩子的欺騙罷了。

在人性的渺茫裡,她自己也弄不清自己歸於何方,從前那份報效君恩的慷慨,那份捨身為國的決絕,那剷除暴君的剛烈……都隨著世事飄搖而去,眼前晃來晃去的,卻只有那個男人的影子,縱然他對別人萬般不好,他送給她的,卻是一個天下。

6.自縊

因為這種秘密的契合或者某種莫名的歉疚,儘管小憐不忘舊人,但是依然成功得獨享了宇文達的愛,而那位一向賢惠而得寵的正妻李氏卻被淒涼地冷落了——她僅僅是個人女人,政治,她並不懂,所以打破頭都想不出這麼端方的丈夫,居然無端迷上了那個臭名昭著的狐狸精,這讓她咬牙切齒,痛恨不已。

小憐從來沒想到,無意中,她又樹立了一個強敵。恐怕那個時候,她也不再費心思去得什麼恩寵,顯示什麼技能,任務已經完成了,那個男人終於被她徹底毀了,大好的江山已經歸於北周,而眼前的這個男人,曾幾何時是夢寐以求,但是現在,她只感到了疲累。

狐狸精也罷,禍水也罷,那都是別人傳說,從進入北齊的那個時刻,她已經不再是自己,而現在,在迷失的挪威森林裡,她只茫茫去尋找那個可以依靠的所在,哪怕是宇文達,也只有這樣一個,人生重疊起來的只是那麼多遺憾,如此而已。

可惜,還沒有完。

楊堅篡權登基,她的新丈夫正是新政權的絆腳石,很快,在政治的仇殺了,她的靠山轟然倒塌,連同她多年以來所效忠的,所信仰的,所堅持的,一起,轟然倒塌——北周滅亡了,她卻依然遺憾地活著。

楊堅知道她是誰嗎?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只不過無論怎樣,她已經沒有用了。只是作為亡齊滅種的最有力的工作,殺之無名,而這個時候,有個男人站出來要她——李氏的哥哥,李詢。

很明顯,這是一種報復,一種侮辱,李氏因為她的緣故而淒涼身亡,作為兄長,這是最好的機會。

“隋文帝將賜達妃兄李詢,令著布裙配舂。詢母逼令自殺。”(《北史卷十四》)

曾經富貴一時,得寵萬分,現在卻改穿布裙,每日舂米、劈柴、燒飯、洗衣,不時叱責和鞭打——史書記載“詢母逼令自殺”。

她是自願自殺的,我想。

對於李家,她活得越長,越能體味到報復的*,無數侮辱打罵,是對於去世的女兒的最好的回報,他們不會輕易放棄這種樂趣,而是她自己,活夠了。

開始的決絕,斷然入齊的勇氣,無數次的宮廷內鬥,禍國殃民的行為,北齊無數戰士的血,她都從來沒有後悔過,她的使命就是一個國家的滅亡,可是,當任務完成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入戲已經過度,退不出去了。

那個男人已經死了,伴隨著終生的欺騙,與其說是可鄙,不如說是可憐。可是他給予了他的所有,人非草木,想像著當年橫陳的荒唐,歌舞共行的快樂,她開始無法面對自己內心的惶惑,她到底在做什麼,是對,還是錯?

宇文達所給予的,只是短暫的溫暖,而曾經的效忠,伴隨著這種重逢,反而顯得更加悵然,與那個男人比起來,眼前這個,是這樣虛偽、這樣自私、這樣功利——也許她曾經無限崇拜過他心裡的萬里江山,可是,現在她已不復從前,與那些雄心進取,她更多地看重了那個叫做“人性”的東西。

也正因為這種“看重”,日日夜夜,她都夢見那個男人滿面的血,她騙了他,可是,永遠沒有機會懺悔……——也就所以,在李家的所有一切,讓她覺得茫然,不過無意中得罪的一個女人,突然變成了現在這樣子,誰更可笑?

其實本來可以翻牌,從小訓練的媚術,對之於李詢,不過男人而已,贏得了他婆婆又算什麼?!只是,太累,這個世界實在太喧鬧,她所付出的一切,都是荒唐而已,太累。

月亮很圓的那天夜裡,北齊的淑妃自縊身亡。

《馮小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