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的《史記》是我國史傳文學的開山之作。他在《史記》中寫活了許多歷史人物,其卷六《陳丞相世家》中精心刻畫的陳平的形象便是其中之一。在《史記》中,司馬遷對陳平多處運用了春秋筆法。綜觀陳平一生,他其實是個變色龍一樣的人物,他極善於偽裝自己,又極易變通。陳平真說不上對什麼人忠心。他先事魏又追隨項羽,再叛節逃跑,拜在劉邦帳下。至於他給新主子出主意,使反問計於楚軍,離間了項羽和亞父范增的關係,使項羽每況愈下,漢王劉邦卻增加了法碼,所謂桀犬吠堯,各為其主,也無可厚非。但陳平對曾有的「盜嫂」、受賄賂,諸將向他行賄「金多者得善處,金少者得惡處」等罪名,也供認不諱,這是他人格上的瑕疵。
最能代表他「反覆」本性的事是劉邦聽信讒言,懷疑樊噲希望他死,是陳平出計謀,召絳侯周勃受詔床下,讓陳平車載周勃急馳軍中頂樊噲的崗,要陳平至軍中即斬樊噲頭。走到半路上,陳平又出爾反爾,和周勃合計,樊噲是劉邦的故人,功多,又是劉邦連橋呂後的妹夫,有親且貴,斬完,萬一劉邦後悔,樊噲的腦袋是接不上了。陳平可不是引火燒身?不如「因而致上,上自誅之。」等車拉著樊噲走在返回的道上。傳來劉邦駕崩的噩耗,陳平此時知道已易主,他害怕新主子呂後及其妹妹呂鬚髮怒,便馬不停蹄地跑到宮中,到劉邦靈前「哭甚哀。因奏事喪前。」
這場好哭已不全是真心,演戲的成分亦不少。都是表演給呂後看的,呂後被他哭得心軟,勸他出去休息。陳平說啥也不肯,堅持要給劉邦守靈宿衛中,其實他是怕有人趁自己不在的間隙跑到呂後跟前下舌,抵毀自己。他一石雙鳥。既向已故的先主人效忠,又向新主人呂後表示忠心。他為之效忠的是呂後的夫君,那呂後還有什麼可說的,隨之安排他作孝惠的師傅,她妹妹「呂須讒乃不得行。」
分析陳平的性格特點,「貪財」是陳平的主要個性,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利」字當頭。首先是保本錢,其次要贏利。這種性格的形成當然不是無緣無故的。看陳平一生,就能找到發展的脈絡。陳平少時家貧,他寄兄嫂籬下,受過別人欺凌,又常受嫂夫人的閒言碎語,甚至惡言惡語。他之分肉食甚均,緣於他個人身世遭遇,是對社會財富分配不公平的痛楚之感。陳平從一開始就知道錢的重要,沒錢一切玩不轉,而他志存高遠。非錢不能作墊腳石。所以,當他長大娶妻時,一個五嫁每次都剋死丈夫的女人,別人不敢娶,在那個那麼重視貞潔好女不嫁二夫的年代,陳平一點都不嫌棄,他是兩眼盯緊了此女的嫁妝。果真這次中標。岳家看中陳平,是人中之龍,將來能雞犬升天。陪送益加豐饒。從此陳平得以不置生產,沒後顧之憂,游道日廣,為將來騰飛之時打下人脈基礎。
《史記》中最能顯示陳平貪財嗜財的例子是他投靠劉邦之後,有了一定職權,就開始搜刮錢財。被人舉報後,劉邦當面指責陳平,陳平振振有詞地為自己辯白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炒老闆,對劉邦說:「臣裸身來,不受金無以為資。誠臣計畫有可采者,願大王用之;使無可用者,金具在,請封輸官,得請骸骨。」至此。陳平已把他和劉邦的關係非但定位在下級對上級之間。更定位是一種買賣關係,他跟劉邦攤牌,我的計謀不可能自給你,你用,就給錢;不用,也罷,我不賺。
然而陳平是那麼一個不可多得的謀士,劉邦花點金子銀子,乃九牛一毛。所以,縱然陳平說得露骨,劉邦非但不生氣,反而提拔他,厚賜——意欲多花錢多買自己想要的東西。在陳平出計離間楚軍時,劉邦更是順毛摩沙他。「乃出黃金四萬斤與陳平,恣所為,不問其出入。」劉邦當然會算賬。陳平若幫他干倒唯一的對手項羽。那麼他劉邦就會獨霸天下,整個中國的財富都姓劉了,他一輩子享用不盡,還造福子孫萬代,這麼一比較。區區四萬斤黃金乃小意思。劉邦對陳平此舉也可謂知人善任。所以他只管向陳平要結果,至於過程——陳平當然必得拿這筆錢公幹,否則也交不了差,遞不了報單,但是否從中截流了一部分,按比例提成,劉邦不管。
善始善終的陰謀家陳平,在晚年對自己有了一定的批判:「我多陰謀,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廢,亦已矣,終不能復起,以吾多陰禍也。」
陳平在楚和漢進行拉鋸戰,難分勝負時,出一奇計,「夜出女子二千人滎陽城東門。楚因擊之。」這招夠損的,陳平和劉邦所用「二千女子」肯定不是劉邦陳平乃至將相們的妻與妾,甚至不可能是隨軍慰安婦,倒極大可能是良家婦女,被脅迫也難說,自願的成分肯定很少。為掩護劉邦逃跑。陳平用二千女子的身體性命抵擋如狼似虎已殺紅了眼的楚軍,後果可想而知。《史記》上還說,在白登之圍當中,高帝用陳平奇計,圍得以開。「其計秘,世莫得聞。」這個「秘」,說是詭秘也可,認為是太見不得人太陰太損,也未可知。誠所謂有言日:「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陳平晚年的自我批判,算是給自己作了一個很好的墓誌銘,算是善終。浪子回頭金不換,說的就是放下屠刀,可立地成佛。然而陳平認為自己所作所為違背了黃、老學說,倒不是很準確,我認為他真正違背的是人道。政治從古到今都是一本萬利的商業。投身其中。有的為了名,有的為了利,有的兼而有之。但誰也沒像陳平,他在政治和軍事當中。比任何人都更像個商人,他永遠想以最小獲取最大。所以,他以弱不經風的女子抵擋楚軍,而保存有生力量,再給一而再再而衰的楚軍以有力的打擊,這是讓駑馬先和千里馬賭勝是異曲同工,只是他更下作。劉邦謀士何其多也,有頭有臉的也數上好幾個,就沒聽說張良出此下策,好像只有他陳平才幹得出來。那麼他晚年的自我批判。難免也有討好後人之嫌,真是個八面光!
《史記》中大量出現的曲筆,好像沒有明顯地褒獎什麼和貶斥什麼,但已經褒貶自現。它們也是通過對比的形式表達出來的。同時功名卓著,同是謀士。境界亦各不相同。曲筆表現出的張良,他的「沛公殆天援」,從不把功勞據為己有,劉邦賞賜他。他都說:「臣原封留足矣,不敢當三萬戶。」他把錢財視如鴻毛之輕,赤松子游的嚮往,也表現出他飄飄欲仙的不食人間煙火氣的清高脫俗的氣質。而形成鮮明對照是陳平,出身社會底層,錙錸必較,劉邦給他多少,他都意猶未足,即保本,又要賺,渾身散發著一種銅臭氣。他常出的奇計,多是陰禍,所以,陳平此人銅臭氣中又裹著一種陰森的鬼氣。我以為,在《史記》中,功人當屬蕭何,人傑當屬張良,但八面玲瓏屬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