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96年黥布叛亂,漢高祖劉邦親自率兵討伐,丞相蕭何留守關中,打理日常朝政。劉邦在前線不放心,屢派人回朝打聽蕭何所為。一門客向蕭何諫言:相國您離滿門抄斬不遠了。蕭何驚問何故,門客道:您德滿關中、功高震主,皇上屢次派人詢問,乃是擔心您篡位謀權。您不如幹點壞事兒,玷污自己的名聲,以讓皇上放心。
漢高祖劉邦平定黥布叛亂,撤兵回京,途中被一群百姓攔下,控告相國蕭何「賤強買」農民耕地和住宅,數量達數千萬。劉邦聽後不悅,返京後即召蕭何斥道:「你一國之相,居然侵吞民財」。蕭何老謀深算,情急中「顧左右而言他」,隻字不提侵吞民財,反軟中帶硬地「為民請命」。他話中有話道:「陛下,您皇家上林苑獵場地處京畿,縱橫幾百里,週遭人多地少,土地緊缺,空地荒廢甚為可惜;不如讓老百姓進入耕種,一來救助民生,二來秸稈還可餵養獵物」。
劉邦一聽火冒三丈,身為臣工有錯不認,反跟老子強嘴,遂傳令拘禁蕭何,上了大刑。不過收監後未定罪,蕭何朝中勢力盤根錯節,未定罪即無大事。某日王侍衛私下詢問劉邦,蕭相國所犯何罪,劉邦答道:「相國收受不法商人賄賂,壓價收購百姓房屋土地,卻來朕這裡謀上林苑,假意為民請命沽名釣譽。」侍衛趕緊說情:「為民請命是相國義務啊,怎可說討好百姓?想當年陛下與楚軍對壘,復又平定陳豨、黥布叛亂,每出征舉凡數年,留蕭相國一人守關中,若有異心,函谷關以西早已不復劉姓。彼時相國不貪,難道今日在乎蠅頭小利?」
劉邦一時語塞,想想也沒有更好的懲罰措施,只得赦了蕭何。不料蕭何得了便宜還賣乖,故意赤腳進宮謝罪,讓劉邦難堪,劉邦只好服軟道:「相國為民請命,開墾上林苑荒地,朕若不准,豈非成桀、紂?朕把相國關起來,不過是想讓朝野都知道相國沒錯,而朕錯了。」一個糊塗皇帝,一樁涉嫌千萬數的非法兼併案,就這樣不了了之。蕭何為什麼會贏?我們不妨分析他的得勝策略。
從司法角度說,蕭何侵吞民田肯定是一樁鐵定事實,至於是出於善意即祛除劉邦疑心,抑或是既貪腐又偽善,至今日已不可考。《史記》替蕭何開脫,粉飾蕭何「賤強買」民田出於消除皇上疑心,顯有文過飾非之嫌。畢竟百姓千萬資財被蕭何攫取,乃屬無辜受害。蕭何為不使皇上懷疑自己篡位,寧願恃強凌弱、讓百姓蒙受巨大損失,真應了《道德經》那句「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屬於荒誕近乎無恥的邏輯。千萬資財攫取背後,又不知多少百姓家破人亡。蕭何得了民田數千萬又免除劉邦懷疑,是一箭雙鵰的大贏家,劉邦暫時可謂不輸不贏,而無以數計黎民百姓可能無家可歸。一場公案過後,誰輸誰贏一目瞭然。
起初百姓控告相國,由皇帝仲裁,此乃雙方博弈,第三方監督。蕭何工於心計,明白在此博弈模式下,他一定會輸;所以乾脆拉皇帝下水,變成三方博弈。於是乎,上林苑問題被莫名其妙牽扯進來。上林苑是皇家特權領地,但利用不多,雜草叢生,與國家土地稀缺現狀極不相稱。起初皇帝不傻,當然不想牽扯上林苑,所以傳令將蕭何下獄。蕭何雖輸第一回合,卻沒吃零蛋,反贏一分。因為沒有定罪,僅收監待查,就為自己贏得了通融餘地。此時皇帝心裡犯瘆,到底「相國之貪」與「朕之貪」有何不同?蕭何門生故吏滿朝廷,當然不在乎這點曲折。時間推移,轉機來臨,連劉邦寵信的王侍衛也替蕭何說情,雄辯證明相國當年有機可乘,篡奪江山都沒動心,足見其忠心一片。只一句露骨台詞未明言:人家撈的是百姓錢財,又不是皇家資產,何必揪住不放呢?劉邦畢竟出身市井、眼光短淺,一聽心知肚明,果斷棄民保相。
我們替他匡算一筆。不論土地歸誰——農民、蕭何或不出面的商人,皇帝都可以徵稅,國庫一分錢不少;但若抓了相國,雖國庫不減,但宰相一職空缺,會導致人心浮動,朝廷危機。這還沒完,若蕭黨親信齟齬,麻煩就更大。所以兩害相權取其輕,只能犧牲百姓偏袒宰相。
劉邦這麼算,是因為沒腦子算賬。算小賬,不算大賬;算眼前,不算長遠。如果只看眼前利益,當然保蕭何合算。但是,國家的經濟磐石正是通過保境安民來換取持續的稅源,公平為本,稅收為末,如果破壞了賴以收稅的正義秩序,國家財政就無以為繼了。所以說,劉邦是沒有胸懷,不會算大賬。
不論其資料真偽,司馬遷寫就一篇關於中國土地兼併的寓言,揭盡土地兼併勢力之大、趨勢之強、治理之難,連皇帝都無能為力。劉邦對蕭何網開一面,贏在眼前,輸在未來——輸了正義和信用。長此以往,政府失去信義,一旦外敵討伐,老百姓自然不會擁戴劉邦,說不定反而牆倒眾人推,落井下石,此為中國所謂「帶路黨」之淵藪。中國歷史上有許多例子,譬如19世紀鴉片戰爭,義律率五千英軍沿海岸線北上,所向披靡,一路有中國漁民為其帶路。表面上看,好像那些漁民是漢奸,實際上他們是不滿朝廷不義。對他們而言,皇帝也壞,英國人也不好,兩害相權取其輕,誰給錢幫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