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佞幸人物的代表,鄧通在中國歷史上有些聲名,讀過《史記》、《漢書》的人應該對他印象很深。
鄧通是蜀郡人,因為擅長搖船划槳,在皇宮裡當了個黃頭郎。所謂黃頭郎,就是頭纏黃布的郎官,因為當時很迷信,講究五行相生相剋,土能克水,所以搖船的郎官都頭纏黃布。有一天,劉恆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快要升天,卻差一把後勁,怎麼努力也升不上去,這時有一個黃頭郎在他身後推了一把,終於升上去了。他下意識地回頭尋找恩公,看見那個推自己的人屁股以上腰帶以下的部位,衣服上破了個洞,劉恆驚詫不已:這個夢怎麼做得這麼邪門,跟真的似的。醒來之後,他靠在床上感歎很久,忽然腦子裡萌生一個衝動:說不定現實中真有這麼個人,何不到黃頭郎官叢中去找找看?
想到這裡,他一翻身起床,來到未央宮滄池中間的漸台上,偷偷觀看在滄池上侍候的黃頭郎官,一眼看見有個人正好屁股以上皮帶以下的衣服上破了個洞,不禁大喜,馬上叫到面前來,問其名姓,聽說他姓「鄧」,更是樂不可支。因為人都講究口采,「鄧」和「登」的音近,象徵著這個人正是送自己登天的人(「升」和「登」的古音也很近,是同源詞),於是當即給鄧通加官進賞。鄧通這個人也比較老實,不喜歡外交,就算碰到輪休的日子,也在宮裡侍候,不肯休息。劉恆越發高興,先後賞賜他總共有十多億的錢財,拜官至上大夫。
鄧通對劉恆也確實忠心耿耿。有一次,劉恆得了癰病,碩大的一個癰,裡面全是金燦燦的膿液。鄧通卻一點不介意,二話不說,就趴在劉恆腿上,像喝玉米粥似的,咕嚕咕嚕,三下五除二,把那些膿汁吮吸得乾乾淨淨,再吸下去就該是健康的血細胞了。
劉恆心裡又是感動,又是傷悲,在鄧通又一次幫他吸完膿汁之後,他假裝隨意地問道:「你認為這普天之下,誰最愛我?」鄧通老老實實地回答:「我想沒人會超過皇太子吧?」劉恆點了點頭,後來皇太子劉啟進來問疾,劉恆就指著自己的癰說:「過來,幫老爸把這裡面的膿汁吸掉。」
皇太子大吃一驚,但皇帝老爸的命令又不敢違抗,否則這個太子估計當不穩,他猶豫了一下,苦著一張臉俯身去吸,但是動作一點不利索,膿汁吸得不夠乾淨,七零八落,湯湯水水灑得到處都是。比起鄧通,不僅技術差得太遠,態度也極不認真。按理說技術差不要緊,練練就可以了;態度差,這就是立場問題了,說明對皇帝老爸不夠忠心,不夠熱愛。所以劉恆大不高興,但沒辦法,總不能因為這種破事廢掉太子吧,對著大臣們也說不出口啊!
皇太子總算吮完,一陣風地跑出去漱口。後來聽說鄧通曾經屢次給老爸吸吮膿汁,甚至把它當成一種樂趣,皇太子心中大怒,對鄧通恨之入骨,只是暫時不敢發作。
而劉恆從此對鄧通更加寵幸了,自己的親兒子給自己吮癰很不情願,而人家鄧通卻甘之如飴,這是一種什麼精神,需要多大的忠心?有一次,他招來一個相面的,給鄧通看相。那相面人說:「陛下,從鄧大夫的面相來看,他老人家將來恐怕會因為貧窮飢餓而死啊!」
劉恆哈哈大笑:「有沒有搞錯?餓死?他對朕這麼好,朕怎麼會讓他餓死。」於是乾脆把蜀郡的一座銅山賜予鄧通,允許他私人鑄錢。從此,「鄧通錢」流通天下,成為除了皇帝之外,天下最富有的人。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劉恆死了之後,即位的景帝,也就是當年的皇太子不客氣,要秋後算賬了,他下詔將鄧通免官,接著又指使人告發鄧通偷偷跑到境外去鑄錢。皇帝要找別人的茬,還能有什麼辦法?於是鄧通倒霉了,被關進監獄拷問,將家產全部沒收,還不夠罰款的數目,總共欠國家數億的債務。幸好文帝的女兒館陶長公主劉嫖比較同情鄧通,又送了不少錢財給鄧通,但每次錢一送去,就被官吏當場接收,說是抵償債務。鄧通因此窮得家徒四壁,兩袖清風,連一根髮簪都沒有。
長公主劉嫖實在無可奈何,只好耍了個花招,再給鄧通送錢和衣物的時候,謊稱是借給鄧通的,如此一來,官吏也沒有理由將這些錢抄走了。鄧通靠著這些饋贈繼續苟延殘喘了一陣。這個可憐的人,曾經富甲天下,最後果然落到了不名一錢的下場,鬱鬱而死。那個相面人看相還真準,當然,我們寧願相信這是司馬遷編造的。
鄧通在古代佞幸史上非常有名,也被現在很多雜文家拿來當作不知廉恥的例子,其實非常不公平,因為他不過是皇權下的一個卑微的犧牲品。他為皇帝吮吸癰瘡,在那時的情況下,不但是不得已,說不定還是一種真誠的報恩手段。他出身貧賤,不過是個黃頭郎,哪懂得什麼寧死不辱的氣節?皇帝對他好,他就要對皇帝好,想法很樸素,從情理上來講,沒有什麼可值得深責的。皇帝問他天下誰最愛自己,他回答是太子,也是一種樸素的想法。至於為此得罪了太子,並非是他的本意。如果他老謀深算,也許就不會那樣回答,也就不會遭到那樣的下場了。
但我們也不能因為同情鄧通就喪失基本的是非觀和立場。總的來說,鄧通雖然可憐可悲,卻並非絲毫不值得譴責。為什麼包括丞相申屠嘉在內的士大夫都討厭鄧通呢?《史記》和《漢書》為什麼不約而同地把他寫入《佞幸傳》呢?因為他破壞了士大夫和皇帝之間的規則。
在先秦的封建貴族社會,士大夫也講究對君主效忠,但這種效忠是遵循一定規則的,所謂「君君臣臣」,它的意思是君主如果像個君主的樣子,臣子就應該遵從臣子的職責。如果君主不像君主,那麼臣子就可以不遵守臣子的職責。孔子他老人家說「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就是這個道理。君臣雙方之間有一定的規則維繫,相互之間有義務,下級對上級並非只能無條件地聽從。《左傳》裡的晉靈公,因為隨便殺人,最終被卿大夫擊殺,雖然卿大夫的這種行為也被視為弒君,但《左傳》敘述此事的第一句卻是「晉靈公不君」,可見君主的行為不端,也必須遭到譴責。西漢雖然已經是君主專制社會,卿大夫沒有挑戰君主的權力,但是君主看見丞相等高官,也必須起立敬禮,這就是傳統的遺存。
可以打個比喻來說,皇帝可以要求卿大夫恪盡職守,如果卿大夫沒有做到,可以將他們治罪。但皇帝不能要求卿大夫吃屎,如果這樣要求卿大夫,那就是無道昏君,卿大夫也將視之為侮辱。鄧通作為一個二千石的高官,雖然是因為佞幸被提拔的,但卻毫無廉恥到為皇帝吸膿,當然就為正統的士大夫所不容了。這完全是自降尊嚴和身份。這樣的人一多,顯然是個危險的徵兆,整個卿大夫階層都有淪落為皇帝真正奴僕的危險。同樣,劉啟作為皇太子,只要好好履行他本人的職責就行了,如果被逼到要為父親吸膿,則同樣是個危險的徵兆,他怎麼能不恨鄧通呢?
有一個饒有趣味的情況是,史書上說劉恆非常廉潔。有一次想在宮中建造一座露台,因為要花費百金(百萬錢)而放棄了。他的寵姬慎夫人穿的衣服也沒有長到拖地的,可見用布料非常節儉。但是他賜給鄧通的錢前後多達十幾億,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反差。是什麼使一個自奉甚薄,對寵姬也慳吝的皇帝對一個寵臣卻變得如此大方呢?這恐怕也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