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午飯的時候,薩拉托雷一家都回來了。他們在地板上留下了很多沙子,還帶來了海水和汗水的味道,他們用很愉快的語氣責備了我,讓幾個孩子白白等了我一上午。我擺好盤子,吃完後又收拾桌子,洗碗,最後我跟著皮諾、克萊利亞和西羅出去了,我和他們走到葦叢邊上,幫他們砍了一根蘆葦來做風箏。和孩子們待在一起,我覺得很自在。他們的父母休息,內拉在陽台上的躺椅上打盹的時候,時間過得飛快,我非常投入地在做風箏,從來沒有想起過尼諾和莉拉。
下午晚些時候,我們一起去了海邊,內拉也去了,她是去放風箏的。我在沙灘上跑前跑後,後面跟著三個孩子,他們看到風箏要飛起來,都張口結舌,但是當他們看到風箏旋轉了幾圈之後,出人意料地掉在了沙灘上時,就會大聲地驚叫。我嘗試了很多次,一直都沒讓風箏飛起來,儘管多納托在太陽傘那裡對著我大喊,告訴我應該怎麼做。最後我投降了,我渾身是汗,對皮諾、克萊利亞和西羅說:「讓你們的爸爸放吧。」幾個孩子把薩拉托雷拉了過來,他看了看蘆葦做的風箏架子,還有天藍色的紙、風箏線,他研究了一下風向,然後倒退著跑了起來,儘管身體很沉,但他還是充滿活力,一跳一跳地向前跑著。幾個孩子在他旁邊跑著,興高采烈,我也重新打起了精神,跟著他們一起跑,最後我也被他們的幸福感染了。我們的風箏越飛越高,已經飄在了天上,不用跑了,只要拉住線就好了,西羅、克萊利亞或者皮諾都可以放了,當然我也可以。後來薩拉托雷就把風箏線給了我,但他待在我的身後,我的脖子都能感覺到他的呼吸,他說:「這樣,拉一下,放開。」後來天就黑了。
我們一起吃飯。吃完飯,薩拉托雷一家人去鎮子上逛,多納托、莉迪亞還有三個孩子,他們都曬得通紅,穿著過節的衣服。儘管他們非常熱情地邀請我和他們一起出去,但我還是和內拉留在了家裡。我們收拾好了屋子,她幫助我在廚房的角落裡支好我的床,然後我們在陽台上乘涼。漆黑的天空中有一些白色的雲朵,看不到月亮。我們說到了薩拉托雷的幾個孩子真是聰明,內拉有些昏昏欲睡。這時候,白天和夜晚發生的事情忽然一下子都湧上心頭。我踮起腳尖,悄悄走了出去,來到了瑪隆蒂海灘上。
我不知道米凱萊·索拉拉有沒有把他看到的事情說出去,不知道事情進展得怎麼樣了,不知道農齊亞在古奧托路上的房子裡有沒有睡著;或者斯特凡諾是不是已經乘著最後一趟汽艇來到了島上,他沒有看到妻子,正在火冒三丈,農齊亞正在盡量安撫女婿;不知道莉拉有沒有打電話給她的丈夫,確保他在那不勒斯,在離得很遠的新城區的那所房子裡。現在莉拉正和尼諾在一起,這對秘密的情人毫無恐懼,他們正在享受自己的夜晚。這個世界上的每樣東西都生死未定,都充滿了風險,那些不接受風險的人,那些不瞭解命運的人,在角落裡日漸衰落。我忽然明白為什麼我沒能擁有尼諾,而莉拉能夠擁有他。我不能追隨那些真實的感情,我無法使自己打破陳規舊矩,我沒有莉拉那麼強烈的情感,她可以不顧一切去享受那一天一夜。我總是落在後面,總是在等待,而她總是去主動獲取她想要的東西,讓她充滿激情的東西,她總是竭盡所能,根本就不害怕別人的鄙視、譏笑和唾罵,也不害怕挨打。總之,她應該擁有尼諾,因為她認為自己是愛他的,這就意味著她可以主動佔有他,而不是希望他採取主動。
我一個人在黑暗中走下了斜坡,有一輪月亮出現在稀疏的雲朵中間,夜晚非常芬芳,可以聽到海浪讓人沉醉的聲音。在海灘上,我脫了鞋子,沙子很冷,海面上波光粼粼,閃爍著藍灰色的光。我想:是的,莉拉說得對,事情的美麗都是一種假象,天空是讓人恐懼的蒼穹;我現在活著,距我十步之遙就是海水,這一點兒也不美,這是讓人恐懼的情景;我是這個沙灘、這片海的一部分,我是熙熙攘攘的萬物中的一員。這是一種宇宙性的恐怖;這時候,我是一個無窮小的分子,通過這個分子,我能覺察到對萬物的恐懼;我在傾聽大海的聲音,我感覺到沙子的冰冷和潮氣;我想像著整個伊斯基亞島,想著尼諾和莉拉的身體纏繞在一起,斯特凡諾一個人睡在他們的新房子裡——那所房子現在也沒有那麼新了。我想他們今天瘋狂地享樂,就是為了滋養明天的暴力。啊,這是真的,我太害怕了,我希望這一切盡快終結,我擔心那些噩夢般的人會吞噬我的靈魂。我渴望從暗中湧出一群群惡狗、毒蛇、蠍子,還有巨大的水蛇。我渴望我坐在這裡的時候,在海岸上,從黑夜中冒出來一些兇手,把我砍碎。是的,是的,我應該接受這樣的懲罰,因為我做了不該做的事情,我活該倒霉。有一種非常攪擾人心的東西,讓我無法安然度過今夜、明天,還有將來的一天又一天,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我會越來越覺得自己不合時宜。我當時想的就是這些——一個非常沮喪的女孩的心思。我在那裡待了不知道多久,我聽到有人叫我:「萊農。」有一隻冰冷的手指撫摸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嚇了一跳,心頭一驚,馬上轉過頭去看,我認出了多納托·薩拉托雷,我的呼吸變得急促,他就好像史詩裡的神奇藥水,那種可以讓人起死回生的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