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薩高等師範的那些年對於我來說非常重要,但對於我和莉拉之間的友誼毫無助益。我滿懷羞怯、縮頭縮尾地來到了大學。我意識到我所說的意大利語是一種書面意大利語,聽起來簡直正式得有些可笑,尤其是在我說出一長串精心構思的複句,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彙的時候,我會在句子裡夾雜那不勒斯方言,我開始非常努力地糾正自己。我根本不瞭解,或者說對於言談舉止的教養瞭解得太少:我說話聲音太大,吃飯時會吧唧嘴。看到別人不自在的反應,我不得不控制我自己。我急切地想要表現出我的熱情和友好,但我有時候會打斷別人的談話,說一些和自己無關的事情,說一些過於隱秘的事情,我需要學會客氣,但要保持距離。有一次,我問了一位羅馬姑娘一個問題,她模仿我的語氣來回答,後來大家都笑了。我覺得很受傷,但我也假裝笑了,用那不勒斯方言腔調回應了一下,就好像是在自嘲。
在最初幾個星期,我一直都想離開那裡,想回家去,回到我習慣的那種樸素平凡的生活中去,我一直在做思想鬥爭,內心很掙扎。但很快,我的謙卑慢慢讓我變得突出,那些女生、男生、校工和老師都開始喜歡我。表面上看來,這事輕而易舉、自然而然,但我花費了多少心思我自己最清楚。我學會了控制自己的聲音和動作,我學會了遵循那些寫在書上或者約定俗成的行為規則,我盡量掩蓋了我的那不勒斯口音。而且,我讓每一個人都看到我很出色、值得尊敬,但我從來都不會用高傲的語氣說話,我對自己的無知進行自嘲,考試成績優異時,我自己還假裝很驚異。我盡量避免樹敵,當女生中有人對我表示出敵意,我就會把目標對準她,我會對她非常客氣慇勤,同時也很老練得體,直到讓她改變了態度,很友好地來找我,但我也不會改變態度。我在老師面前也是一樣,當然在他們面前,我更加小心翼翼,目的還是一樣:我要獲取他們的欣賞和喜愛。於是,我總是神情專注、微笑甜美地出現在那些最嚴厲、最棘手的老師面前。
我按時參加考試,學習時還是採用那種嚴格的自我要求和自我約束。我太害怕考試成績不好,讓我失去我費盡心機得到的「人間天堂」——我自己的空間、我自己的床、我自己的寫字檯、我自己的椅子、我自己的書,書——很多書。在這個和那不勒斯的破敗城區截然相反的城市,周圍那些學習的人,會很樂意和我談論他們學習的東西。我一直都極端努力地學習,這使得老師從來都沒給過我低於滿分三十分的分數。在短短一年裡,我成了這所大學裡最有前途的學生之一,就是走在路上,有人會友好地和你打招呼的那種學生,我會很客氣地和他們打招呼。
在我的大學生涯中,有兩個非常艱難的時刻,都發生在剛開始的幾個月裡。那個羅馬來的女生嘲笑了我的口音,有一天早上她污蔑了我,她當著很多其他女生的面,說她包裡的錢沒有了,讓我要麼馬上還給她,要麼她就去校長那裡告發我。我明白,這種時候我不能一笑了之,我狠狠地甩給她一個耳光,然後用方言破口大罵。所有人都嚇傻了,我被認為是那種好脾氣的人,我的反應讓她們感覺很突然。那個羅馬的女生沒有說話,她堵住流血的鼻子,她的一個朋友陪她去了洗手間。過了幾個小時,她們兩個一起來找我,那個說我偷了錢的女生向我道歉,說錢找到了。我擁抱了她,我說她的道歉很誠懇,我接受了,我當時真是那麼想的。在我生長的那個環境裡,我學到的是,如果真做錯什麼事情,也不要道歉。
另一次是參加聖誕節前的聯歡晚會。那是一場新生舞會,大家都要去。女生們一直在談論這個問題。到時候,騎士廣場上的所有男生都會來,那將是一個近乎偉大的時刻,會讓大學裡男生和女生相識。讓我鬱悶的是,我沒有什麼像樣的衣服可穿。那年秋天很冷,雪下得很早。我覺得雪很迷人,但我很快發現,路上結冰是一件非常煩人的事情,如果沒有戴手套雙手會被凍得發麻,腳上會長凍瘡。我的衣櫃裡有兩件冬天穿的衣服,一件是我母親兩年前給我做的,一件是我從姑姑那裡繼承過來的舊大衣,還有我自己編織的一條藍色披肩。我只有一雙鞋子,是中跟的,已經換過好幾次底了。我很煩惱,像那樣的晚會,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要不要向我的同學借一件衣服?為了那場晚會,她們中的大部分人都在定做衣服,假如我穿上日常的衣服,很可能會很沒有面子。但在和莉拉經歷了那些事之後,我無法忍受自己穿上其他人的衣服卻發現根本不合適我。
我可以假裝生病嗎?我想逃避,但又覺得如果那樣我一定會很痛苦,我身體好好的,非常渴望參加那場舞會,就像娜塔西亞要去和安德烈王子或者庫拉金王子跳舞,但是我卻不得不一個人待在宿舍裡,盯著天花板,聽著外面傳來的音樂,還有人們聊天和歡笑的聲音。最後我做出了一個選擇,一個可能會讓我丟臉的選擇,但我確信自己不會後悔。我洗了洗頭髮,把頭髮紮起來,塗了口紅,穿上了我僅有的兩件衣服中的一件,帶上唯一一件起眼的東西——我的藍披肩。
我去參加舞會了,剛開始我很不自在。我的著裝並非沒有一點好處,起碼這樣不會激起別人的嫉妒,反而會讓別人有愧疚感,給了我更多的照顧。有好幾個我認識的女生都好心地給我作伴,男孩子也經常請我跳舞,讓我忘記了自己的窘迫。除此之外,那天晚上我還認識了弗朗科·馬裡,他長得不怎麼樣,但非常風趣,也很聰明,他比我大一歲,是個厚臉皮的傢伙,花錢如流水。他是雷焦艾米利亞省有錢人家的兒子,是一個活躍的共產黨,但對於自己黨派的社會民主傾向持有批評態度。後來,我和他度過了大部分的空閒時間。他給我買各種各樣的東西:衣服、鞋子、新大衣還有新鏡框,讓我的眼睛還有臉都露出來了,還有很多政治文化方面的書,那是他最關注的問題。從他那裡,我知道到了斯大林時期的可怕歷史,他促使我閱讀了托洛茨基的作品,因為那些書籍,我建立了一種反斯大林的態度,我相信在蘇聯——革命被中斷了,需要重新開始。
他掏錢讓我第一次出國旅行,我們去了巴黎,那裡召開了一次全歐洲青年共產黨大會。但我沒有機會好好看看巴黎城,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在煙熏火燎的地方度過。對於巴黎,我的印象是:街道要比那不勒斯和比薩的絢麗,還有非常刺耳的警笛聲。讓我驚異的是,巴黎不但街上有很多黑人,而且在弗朗科發表講話的地方,也有很多用法語發表長篇大論的黑人,他們發言之後,很多人都為他們鼓掌。當我把我的經歷告訴帕斯卡萊時,他根本無法相信,他說,想不到是我,的確是我,經歷了這些事情。隨後他陷入很尷尬的沉默,我告訴他我讀的書,我已經是個托洛茨基主義者了。
和弗朗科在一起,我也養成了一些習慣。這些習慣後來一些老師也談過,也指出來過,這些習慣在我身上根深蒂固:即使是在讀科幻小說,也要用「研究」這個動詞;對於每一種研究過的資料,都要做一些資料詳細小卡片。每次當我讀到那些講述社會不平等的文章或者片段時,我都很激動,然後收集下來。他很重視對我進行「再教育」——他用的就是這個說法,我很樂意接受他的教育,但最大的遺憾就是,我沒辦法愛上他。我很喜歡他,我喜歡他不安的身體,但我從來都沒有覺得他是在我生命中必不可少的部分。我對他僅有的一點喜歡,也在他被大學開除之後消失了:他有一門考試得了十九分,後來被學校開除了。有那麼幾個月我們一直在通信,他還想再考進來,他說他這麼做是為了和我在一起。我鼓勵他再次參加考試,但是他失敗了。我們又通了幾次信,後來就很長時間都沒有再聯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