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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這些我是後來才知道的。我帶著艾達給我的地址想馬上去聖約翰找莉拉,但是這時候,在我身上也發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有一天早上,我正心不在焉地看著彼得羅給我寫的一封長信,在那封信的最下面,我看他用短短的幾句話,告訴我他讓他母親看了我寫的「文本」(他用的就是這個詞),阿黛爾覺得這篇小說寫得很好,她讓人用打字機打印了出來,交給了一家米蘭的出版社,很多年來,她一直在這家出版社做文學翻譯,出版社很欣賞這本小說,他們打算出版。

那是一個深秋的早晨,已經快接近中午了,我記得當時天上是一種灰濛濛的光。我坐在廚房桌子前面,我母親正在那張桌子上熨衣服,她那把老熨斗在布料上有力地壓過,木桌面在我的胳膊肘下面顫動。我長時間地看著那幾行字。我用意大利語輕聲地說,只是為了讓我自己相信這件事情是真的:「媽媽,這封信裡說,他們要出版我寫的一本小說。」我母親停了下來,把熨斗從衣服上拿開,立起來放著。

「你寫了一本小說?」她用方言問我。

「我覺得是的。」

「你到底寫了沒有?」

「寫了。」

「他們給你錢嗎?」

「我不知道。」

我出去了,我跑到索拉拉的酒吧裡,在那裡可以打長途電話,比較方便。吉耀拉在櫃檯那裡對著我喊道:來吧,打吧。在嘗試了好幾次之後,是彼得羅接的電話,但他有事兒,要馬上走。他說關於那本小說的事兒,他都在信裡告訴我了,他就知道那麼多。

「你讀了嗎?」我非常激動地問他。

「是的。」

「但你沒有做任何評論。」

他嘀咕了一句,說他時間很少,他要學習,有很多事兒要做。

「你覺得怎麼樣?」

「很好。」

「沒有別的了嗎?」

「是很好。你跟我母親談談吧!我是搞文獻的,不是搞文學的。」

他給了我一個他父母家裡的電話。

「我沒辦法打電話,我覺得很尷尬。」

我感覺他有一絲不耐煩,他往常都是很客氣,他說:

「你寫了一本小說,你現在要承擔責任。」

我對於阿黛爾·艾羅塔很不瞭解,我總共見過她四次,我們只是禮節性地聊過幾句。我一直以為她是一個富裕、有文化,好出身的母親。艾羅塔家的人從來都不談論自己,他們表現得好像他們在世界上的活動沒什麼意義,但同時他們又覺得那應該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只有在這時候,我才開始意識到她有一份工作,她是有影響力的人物。我很不安地打電話給她,是他們家裡打掃衛生的阿姨接的電話,後來阿黛爾接了電話。我們很客氣地相互打了招呼,她用「您」稱呼我,我也用「您」稱呼她。她說出版社的人都很確信那是一本好書,就她所知,他們已經開始起草一份合同了。

「合同?」

「當然了,您已經和其他出版社有交涉嗎?」

「沒有。我還沒再讀一讀我寫的東西。」

「您是一氣呵成寫的?」她用一種開玩笑的語氣問我。

「是的。」

「我向您保證,這本書這樣就可以出版了。」

「我還需要改改。」

「您要相信我。一個逗號都不要改,文字裡透露出一種真誠和自然,是那些真正的書才有的魅力。」

她又表揚了我,儘管有一種戲謔的意味。她說,據我所知,《埃涅阿斯紀》也沒有經過修訂。她覺得我已經練了很久寫作,她問我抽屜裡還有沒有什麼其他存貨,我向她坦白說,這是我第一次寫東西,她覺得很驚訝。「天分加上運氣!」她感歎說。她對我說,近期出版行業忽然出現了一片空白,我的小說不僅僅被看好,簡直是應運而生,他們想在春天推出這本書。

「這麼早?」

「您不願意?」

我馬上說不是。

吉耀拉當時在櫃檯後面,她聽到了我的談話,最後她好奇地問我:

「發生什麼事了?」

「我也不知道。」我回答說,就匆匆離開了。

我在城區裡轉悠,感覺到一種難以置信的幸福,我的太陽穴在跳。我給吉耀拉的回答,並不是因為我不想理她,隨便應付她,我是真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個出人意料的通知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彼得羅寫給我的幾句話,我打的長途電話,這一切是不是都不是真的?合同到底是什麼?合同裡會不會談到錢,也會談到權利和義務?我會不會陷入麻煩和危險?我想,幾天之後,他們也許會改變主意,這本書不會被出版的。他們會重讀我的小說,之前覺得寫得好的人,後來會覺得這個故事很空洞,之前從來沒有讀過的人,看了之後也許會感覺很氣憤,居然有人想著出版它。也許,所有的人都會批評阿黛爾,她自己也會改變主意,感覺到很屈辱,會把自己丟臉的事兒算到我頭上,會說服她兒子離開我。我正好經過城區的那座老圖書館,我想,我有多長時間沒有進去了?我走了進去,裡面空蕩蕩的,散發著灰塵和無聊的氣息。我漫不經心地在書架中間走著,用手撫摸著那些破爛的書,我沒有看書的標題,也不看作者,只是用手指掠過,掠過那些紙張很舊的書,還有纏在一起的棉線、字母、油墨、書籍,紛亂的詞語。我在找《小婦人》,後來我找到了。有沒有可能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有沒有可能是我,真的是我,命中注定完成了莉拉和我小時候一起計劃的事情?再過幾個月,就會有一本書出版,印的全是我寫的話,線裝書,書脊用膠水粘好,封面上寫著我的大名:埃萊娜·格雷科。我打破了我們家族長期的文盲半文盲的狀況,一個不為人所知的姓氏現在充滿了光輝。再過幾年,也許是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這本書也會被放到這些書架上,出現在我出生的這個城區的圖書館裡,會被編號,人們會來這裡借這本書,想知道那個門房的女兒到底寫了什麼東西。我聽見了洗手間裡的水聲,我等著費拉羅老師的出現,我還是一個勤奮的小姑娘時,他是這裡的圖書管理員,長著一張消瘦、爬滿皺紋的臉,頭髮雪白,一根根都立在腦門上,髮際線很低。他會讚賞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兒,他會理解我頭腦裡的風暴,還有太陽穴的跳動。但從廁所裡出來了一個陌生人,一個胖乎乎的四十多歲的男人。

「您要借書嗎?」他問我,「要快一點了,我要關門了。」

「我找費拉羅老師。」

「費拉羅退休了。」

要快點,他要關門了。

我走了。我現在要成為一個作家,但整個城區裡卻沒一個人能對我說這樣的話:你做到了!真是了不起,真是太棒了!

《新名字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