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被打破之後,莉拉頭上包著繃帶,很驕傲地出去。若有人問她,她就會把繃帶解開,給別人看那道黑色的傷疤,傷疤邊緣有些發紅,從髮際線那裡伸出來。最後,她把這件事忘記了,如果有人盯著她看,看留在皮膚上的那道白色傷疤,她會惡狠狠地做個手勢,意思是說:看什麼看!關你屁事!她對我什麼也沒說,也從來沒有感謝過我給她遞石頭,用圍裙邊兒給她擦流出來的血。從那時候開始,我們開始比誰膽子大,這已經和學校的事情沒什麼關係了。
我們經常在院子裡見面。我們把各自的娃娃拿出來,假裝在自己玩,假裝無視對方的存在。後來我們就讓兩個娃娃一起玩,就好像看她們是不是很友好。那天我們坐在地下室的有破洞的通風口旁邊,我們交換了娃娃,我拿著她的,她拿著我的。這時候,莉拉不動聲色,把我的娃娃從通風口的破洞那裡扔了下去。
我感覺到一種無法承受的痛苦,我覺得賽璐珞娃娃是我擁有的最珍貴的東西。我知道莉拉很壞,但從來沒有想到她會做出這麼邪惡的事情。對於我來說,我的玩偶是有生命的,地下室下面,居住著成千上萬個凶殘的動物,現在娃娃在下面,這讓我無比的絕望。但在那時候,雖然我的眼裡全是淚花,但我學會了一樣東西——一樣後來我非常擅長的本領,就是抑制我的絕望。莉拉用方言問我:
「你不在乎嗎?」
我體會到一種極端的痛苦,但我覺得和她吵架,只會讓我更加痛苦。這兩種痛苦讓我喘不過氣來,一個已經發生,就是我失去了玩偶,還有另一種可能的痛苦,就是失去莉拉。我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平靜地做了一件事情,就好像是很自然的事情,儘管我的舉動並不自然,我知道我在冒險,我只是把她的玩偶,她剛剛交給我的諾也扔到了地下室裡。
莉拉用很驚異的目光看著我。
「你怎麼做,我就會怎麼做!」我馬上大聲說,表面平靜,實際內心極度恐懼。
「現在,你下去給我撿回來。」
「如果你把我的娃娃也撿回來。」
我們一起下去了。那棟樓房的大門左邊有一道小門通往地下室,我們知道那道小門。那道門很破敗,其中一扇只有一個折頁支撐著,門上有一根鏈條把兩扇門鎖在一起。門縫很寬,隨便一個孩子都可以擠進去。我們就是這麼做的,我們心懷恐懼,把門推開到我們能進去的寬度,我們的身體瘦小靈活,從門縫溜進了地下室。
莉拉先進去了,然後是我。我們進去之後,下了五個石頭台階,進到一個潮濕的地方。路面的高度有一個很小的孔,有光透進來,但地下室裡依然非常幽暗。
我很害怕,想跟緊莉拉,但她好像很憤怒,一門心思地找她的玩偶,我們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我聽到鞋底下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那是玻璃、石子還有蟲子發出的聲音。周圍有一些東西,不知道是什麼:黑的、圓的、方的,有的是尖的。從窗口透進來的光,有時候會落在一些物體上面,我看到破椅子、檯燈支架、水果箱子、衣櫃的架子和廢鐵。有一樣讓我非常害怕的東西,看起來像是一張軟塌塌的臉,上面有兩個巨大的玻璃眼睛,下巴那裡有一個盒子一樣的東西,我看到這張臉掛在一個木質晾衣架上,表情很沮喪,我叫喊起來,指給莉拉看。她轉過身,背對著我,慢慢走近那個東西,小心地伸出手,把那個東西從晾衣架上拿了下來,然後轉過身來。她把那個東西戴在自己的臉上,看不見她的眼睛,只看到兩隻玻璃大眼睛,還有一張巨大的臉,眼眶裡沒有眼珠子,也沒有嘴,只有黑色的長下巴,在她胸前晃蕩。
這個場景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記憶裡,我不是很確信,但那時候我一定是發出了一聲恐懼的尖叫。她馬上對我說,那是一張面具,只是一張防毒面具——她爸爸是這麼叫的,他們家的儲藏室裡有一張一模一樣的。她的聲音有點兒迴響,我還在發抖,嚇得直叫,很明顯地這讓她很快把那張面具摘了下來,扔到一個角落裡,一陣辟里啪啦。從窗口透進來的光線裡,可以看到面具揚起了很大的灰塵。
我平靜下來了。莉拉看了看四周,定位我們扔下蒂娜和諾的那個窗口。我們沿著粗糙、因潮氣而結塊的牆壁向前走,在黑暗中尋找,但我們的玩偶不在那裡。莉拉用方言不停地說:她們不在這裡,不在這裡,不在這裡!她用手在地上翻找,那是我沒有勇氣做的事情。
經過了漫長的幾分鐘。有一瞬間,我好像忽然看到了蒂娜,我心跳加速,伸出手去拿,但那只是揉成一團的報紙。她們沒在這裡——莉拉又說了一遍,她向門口走去。我覺得很茫然,我不能一個人待在地下室裡繼續尋找,但我也不想和她一起走開,因為沒找到玩偶。
她站在台階上說:
「娃娃是被堂·阿奇勒拿走了,他放到了一個黑包裡。」
就在那時候,我覺得我好像聽到了堂·阿奇勒的聲音,他像蛇一樣,在那些說不上名字的東西中間爬行,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莉拉已經很靈活地從那道破門裡鑽了出去,為了跟上她,我只能放棄了蒂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