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當我醒來時,我很想回半島去找阿傑,告訴他我沒有敷衍他的意思,也很想立刻去找母親。最後,我決定去母親家,或許,有可能的話,見過她後我還有一些時間,可以去山上逗留一下。
昨晚的暴風雪沒有一點痕跡,只留下一片雪白的清新,但氣象預報說下午還會有一場。住在這裡還真是辛苦,我突然覺得母親很厲害。
開車的時候,我努力不去想阿傑,不去想昨天晚上沒跟他說上話有多失望。我得忘記這位和善的酒莊主人,打情罵俏無傷大雅,但一直記在心裡就不對了。
白樺湖位於鎮上往西十英里的地方,還好有衛星導航,帶我通過每個髮夾彎和蜿蜒的小路。我順利找到多徹斯特巷,這真是名不副實的命名,聽起來像倫敦鋪了鵝卵石的街道,而不是繞著魚池周邊而行的狹窄泥巴路。
儘管冬天都過了,道路兩側的橡樹仍未長出枝葉,看起來就像馬拉松終點處為選手加油的粉絲。路上的積雪還沒鏟開,我就順著前車留下的輪胎痕跡前進。我開得很慢,仔細看著路旁的房屋,不時瞥到左側已經冰凍的湖泊。這裡的房子新舊交錯,跟西洋棋棋盤一樣,改建的新屋高大而寬闊,記憶中那些古舊且有些寒酸的度假小木屋,相較之下相當渺小。
經過一棟壯觀的現代建築時,我不禁困惑起來,以前在這裡的房子很小,小到我幻想裡面住了七個小矮人。我又往前開了一段路,看到組裝的拖車房屋,就跟記憶中一模一樣。我放慢速度,經過空空的停車場,然後是一片樹林。我覺得頸後冒汗,快到了,我可以感覺得到。
踩下剎車時,車子在結冰的路上打滑,跳了一下才停住。在這裡。鮑伯的小木屋。心臟在胸膛裡怦怦亂跳。我辦不到。我錯了,不該挖掘過去。
但我不得不面對。如果桃樂絲說得沒錯,我要尋回心中的平靜,只有用這個方法了。
我把掌心的汗擦在牛仔褲上,看了看後視鏡。現在路上空無一人。我雙臂枕在方向盤上,凝望左邊。小木屋現在看起來真小,周圍點綴著綠色的樅樹和藍雲杉。因久未粉刷已經破爛到頂,窗戶上貼了透明塑料布,我猜是為了擋風。期望和恐懼讓我感覺胃裡在翻騰。
我坐了十分鐘,反覆演練我要說什麼。媽,我來原諒你了。或者,媽,我願意忘記過去。或者,媽,我來跟你和解,我原諒你了。這些台詞聽起來都不太對。我暗自祈禱,當我和她面對面時,我能知道該怎麼說。
我直視那棟房子,凝聚我的勇氣來面對這樣的重逢,前門突然開了。我伸長了脖子,努力想看清楚,心跳越來越快。就在我眼前,一個女人從屋子裡走出來,十六年了,我看到十六年沒見的母親。
「媽。」我大聲說,心頭一緊。我往椅子上縮,不過,我確定她看不到我的車子。她變了很多,不知道為什麼,我還以為我看到的,會是我高中畢業典禮上的她,一個三十八歲的女人,那是我們最後一次會面,她才開始衰老,不過還算漂亮,也勉強稱得上是美女。
但她今年五十四歲了,那位唇上擦著覆盆子雪酪色的亮眼女人已不復存在。她面貌平凡,頭髮變成深色,捲成毫無生氣的髮髻。離她這麼遠的地方,我都能看到她還是骨瘦如柴,希望她已經戒煙了。她穿著綠色的羊毛外套,敞開的前側露出裡面的黑褲子和淺藍色襯衫,看起來像一套制服。
我把指節塞進嘴裡,用力咬住。媽,你在這裡,你就在這裡。我也在。
我換了檔,慢慢前進,淚水模糊了視線。母親走向車道上的褐色雪佛蘭,她停下來,徒手撥掉擋風玻璃上的雪。我經過她前面的時候,她轉過頭對我揮揮手,對她來說我只是個路人吧。她的微笑擰住了我的心,我舉手示意,繼續前行。
我又開了約一英里,才停下車子。我把頭往後靠,眼淚流過了太陽穴。她不是什麼怪物,我明白,我全心全意地明白,我不必避開她。
我搖下窗戶,呼吸冷冽而刺骨的空氣,想要克制自己的衝動,不要回頭,不要打開車門,不要抱住她瘦弱的身體,天啊,母親離我這麼近,一伸手就能碰到。我突然好想見她,我壓抑不住衝動,要是她馬上就死了怎麼辦?就在今天,就在大家都不知道我正好也在這裡的時候。這件事讓我想到腦子發昏,我用手扶住額頭,還來不及深思,我就在最近的車道上猛然調頭,加速回到小木屋前。我要告訴她我原諒她了,我知道該怎麼說了,我現在很篤定。
當視線範圍出現小木屋時,我放慢了車速,我的心跳加快,深吸了一口氣,我可以做得到。車道就在前面,現在褐色的雪佛蘭不見了,屋裡一片漆黑。「不要!」我大喊,一陣無比挫敗的感覺襲來。「媽,現在我來了,你在哪裡?」我讓她又失望了一次,不過,這念頭太瘋狂了,我才沒讓她失望,是她讓我失望。
我看看前方的車道,希望能看到尾燈或汽車排出熱氣的蹤跡,好跟上去,但荒涼的路面跟我一樣,寂寞孤單,無人眷顧。
我把車停到對面,下了車。
當我穿過馬路走進樹林時,我的膝蓋有點發軟,我在心裡默默對阿傑道謝,因為他堅持要送我這雙雨鞋。當我奮力通過灌木叢的時候,刺籐和樹枝一直刺向我,幾分鐘後我穿過樹林,站在覆滿白雪的後院裡,我痛恨的小木屋前。
雲層變厚了,細小的雪花在空中舞動。我看著陳舊的房子,其坐落之處略微傾斜。暗淡的窗戶之中沒有人影,鮑伯不在,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確定他不在。
我朝著湖邊走去,到了碼頭的頂端。兩隻鵝飛撲而下,在已經融化的湖面上濺起一片水花,然後又恢復了原本的平靜。我深呼吸,再深呼吸,平靜的氛圍似乎能舒緩我的焦躁,我發覺舊日的悲痛憤恨似乎鬆動了。我細看冰凍的土地,是一望無際的白色。右邊有隻鳥飛落在沾了白雪而光禿的樹枝末梢上,我終於明白,母親為什麼會喜歡住在這裡了。
「有事嗎?」
我猛然轉身,心快跳出來了,有一名年輕女性站在碼頭另一端。她的長相普通,但很悅目,明亮的眼睛打量著我,眼神滿是好奇。她戴著羊毛帽,穿著黑色的羽絨衣,身前的背袋中有一個沉睡在雪衣裡的嬰兒。她一隻手護著嬰兒,我看了覺得很溫暖,又覺得有點懷疑,她認為我是危險人物嗎?
「對不起,」我走回碼頭,「我不小心闖入私人領地,我馬上離開。」
我從碼頭的階梯走下,經過她身旁時很不自在地轉過頭。我不該來這裡的,趁母親不在的時候鬼鬼祟祟地亂闖。我匆匆朝著樹林走去,想循原路回頭,接近樹叢的入口時,我聽到她在身後叫著。
「漢娜?你是漢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