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

在摩爾人咖啡館廳堂深處,弗朗索瓦絲和格扎維埃爾坐在粗羊毛墊子上觀看阿拉伯舞女的表演。

「我想學會這樣跳舞。」格扎維埃爾說,她抖動雙肩,全身掠過輕微的波浪形起伏。弗朗索瓦絲朝她笑了笑,她很遺憾一天就這樣結束了,格扎維埃爾一直很可愛。

「在非斯的妓院集中區,拉布魯斯和我看到她們跳裸體舞,」弗朗索瓦絲說,「但這簡直有點像解剖表演。」

「你們見多識廣啊!」格扎維埃爾語中稍帶怨恨。

「您也會看到的。」弗朗索瓦絲說。

「唉!」她歎了口氣。

「您不會一生都留在魯昂的。」弗朗索瓦絲說。

「我能做什麼?」格扎維埃爾悲傷地說。她看著手指,陷入了沉思,紅紅的農家女手指與纖細的手腕形成對比。「也許我可以試試去當個妓女,但是我還不夠老練。」

「這是一種艱巨的職業,您知道。」弗朗索瓦絲笑著說。

「必要的是,不要怕人。」格扎維埃爾帶著經過思考的口吻說。她點了點頭又說:「我有些進步:當一個傢伙在街上貼近我,我不再喊叫。」

「您能獨自一人進咖啡館,這已經很好了。」弗朗索瓦絲說。

格扎維埃爾困窘地看了看她:「是的,但是我沒有都告訴您,在昨晚我去的那個小舞廳裡,有一個海員邀請我跳舞,我拒絕了,我匆匆喝完蘋果燒酒後像一個懦夫一樣溜之大吉。」她噘了噘嘴,「蘋果燒酒很凶。」

「這大概是一種十足的劣等烈酒。」弗朗索瓦絲說,「我覺得您本可以和那海員跳舞的,在我年輕時,我曾這樣幹過許多回,從來沒有壞過事。」

「下次我就接受。」格扎維埃爾說。

「您不怕您嬸嬸哪天夜裡醒來嗎?我想像得出這會引起什麼樣的後果。」

「她不敢進我的屋。」格扎維埃爾以挑戰的口氣說。她笑著掏自己的包:「我為您作了一幅小畫。」

一個貌似弗朗索瓦絲的女人憑依在一個酒吧的櫃檯上,雙頰塗綠,身穿黃色連衣裙。畫的下方,格扎維埃爾寫了幾個紫色大字:走向墮落。

「應該為我題幾句詞。」弗朗索瓦絲說。

格扎維埃爾看看弗朗索瓦絲,又看看畫,然後把畫推開。

「這太難了。」她說。

舞女跳到大廳中央,臀部上下晃動,腹部隨鈴鼓的節奏顫動。

「簡直可以說有個魔鬼試圖從她體內逃出來。」格扎維埃爾說。她身體前傾,心醉神迷。弗朗索瓦絲把她帶到這裡確實是好主意;格扎維埃爾還從未如此滔滔不絕地談論過自己,她敘述故事時有一種魅力。弗朗索瓦絲深深陷入坐墊中,她也被這靈巧浮華的技藝所陶醉,但使她喜出望外的是這個嬌小玲瓏、鬱鬱寡歡的生命已經屬於她生活的一部分。現在,格扎維埃爾也同熱爾貝、伊內斯、康塞蒂一樣是屬於她的。對弗朗索瓦絲來說,這種佔有乃人生樂事,任何事情概莫能比。格扎維埃爾全神貫注於舞蹈者,她看不見自己因迷醉而變得更美的面容,她的手感到了緊緊攥著的杯子的輪廓,但只有弗朗索瓦絲靈敏地感覺到這隻手的輪廓:格扎維埃爾的動作、臉龐,甚至生命都需要弗朗索瓦絲才得以存在。此刻,對她來說,格扎維埃爾不是別的什麼東西,只是一股咖啡味道,一段令人厭煩的樂曲,一個舞蹈,一絲淡淡的舒適感。在弗朗索瓦絲看來,格扎維埃爾的童年、死水一潭的生活、百無聊賴的精神境界所構成的浪漫故事和她那嬌嫩的雙頰一樣真實。而這個故事正在此時此地繼續發展:在斑駁陸離的掛毯中間,在弗朗索瓦絲生活中的這一時刻。她轉身向著格扎維埃爾,凝視著她。

「已經七點了。」弗朗索瓦絲說。要和伊麗莎白一起度過晚上使她厭煩,但又不能迴避。「您今晚和伊內斯一起出去嗎?」

「可能。」格扎維埃爾悶悶不樂地回答。

「您在巴黎還能待多長時間?」

「我明天就回去。」剎那間,格扎維埃爾目光中閃過一道怒氣,「明天,一切還照舊,而我已經在魯昂了。」

「您為什麼不聽從我的建議去上打字課?」弗朗索瓦絲問道,「我會給您找到一個職業的。」

格扎維埃爾氣餒地聳了聳肩膀。

「我不可能勝任。」她回答。

「肯定行的,這不難。」弗朗索瓦絲說。

「我嬸嬸還試著教我織毛衣,」格扎維埃爾說,「最近織的那只襪子簡直糟透了。」她神情沮喪,但稍帶挑釁地看了看弗朗索瓦絲,「她說得對:別人永遠拿我沒辦法。」

「也許您不是一個好家庭主婦。」弗朗索瓦絲快活地說,「但是不靠這個照樣也能生活。」

「不是因為那只襪子。」格扎維埃爾以一種宿命的口氣說,「而這是一個徵兆。」

「您太容易洩氣了。」弗朗索瓦絲說,「您不是很想離開魯昂嗎?您在那裡不是沒有什麼事和人值得留戀的嗎?」

「我憎恨那裡的一切。」格扎維埃爾說,「我恨那個積滿污垢的城市以及街上的那些行人,他們的眼神像鼻涕蟲那樣毫無生氣。」

「不能這樣繼續下去了。」弗朗索瓦絲說。

「可這還將繼續下去。」格扎維埃爾說。她驀地站起,「我要回去了。」

「我陪您回去。」弗朗索瓦絲說。

「不,不打擾了。我已經耽誤了您整個下午。」

「您什麼也沒耽誤我。」弗朗索瓦絲說,「您多怪啊!」她不知所措地觀察著格扎維埃爾陰鬱的臉色:這是一個令人困惑不解的小傢伙,貝雷帽遮蓋著金髮,幾乎像個男孩的腦袋,然而這卻是一張年輕姑娘的臉,六個月前,弗朗索瓦絲被其魅力所征服。沉默了許久。

「對不起。」格扎維埃爾說,「我頭疼得厲害。」她痛苦地觸了觸太陽穴,「大概是這些煙味造成的,我這兒疼,這兒。」

她兩眼下方腫脹,臉色灰暗,確實,乳香加煙草產生的濃煙幾乎令人窒息。弗朗索瓦絲叫來了侍者。

「很可惜,如果您不那麼累,我今晚將帶您去舞廳。」她說。

「我還以為您應該去看一位女友。」格扎維埃爾說。

「她和我們一起去,她是拉布魯斯的妹妹,一個留男孩頭的紅棕髮女孩,在《菲羅克忒忒斯》百場公演時您見過她。」

「我不記得了。」格扎維埃爾說,眼神霎時活躍起來,「我只記得您:您穿了一條緊身的黑長裙,一件裝飾有金銀箔片的襯衣,頭髮上罩著一個銀絲發網,您那時美極了!」

弗朗索瓦絲笑了:她並不美,但她喜歡自己那張臉,每當她對鏡自照時,總體會到一種賞心悅目的意外感覺。通常她不認為自己有一張漂亮臉蛋。

「而您,您穿了一條可愛的藍色百褶裙,」她說,「您那天興致勃勃。」

「這條裙子我帶來了,今晚就穿。」格扎維埃爾說。

「這明智嗎?您還頭疼呢?」

「我已經不疼了,」格扎維埃爾說,「就是一陣暈眩罷了。」她兩眼炯炯有神,臉上重又煥發出美麗的珍珠般光澤。

「那麼好吧。」弗朗索瓦絲說,並推開門,「只是伊內斯如果需要您,她會生氣的。」

「哼!她肯定會生氣的。」格扎維埃爾傲慢地撇了撇嘴。

弗朗索瓦絲攔了一輛出租汽車。

「我先把您送到她家。九點半,我到多莫咖啡館再和您見面,您只要順蒙帕納斯大街筆直走就行。」

「我認識路。」格扎維埃爾說。

弗朗索瓦絲和她並肩坐在出租汽車裡,並挽著她的胳臂。

「我很高興我們今天還能在一起待整整幾個小時。」

「我也很高興。」格扎維埃爾低聲說。

汽車在雷納街角停下,格扎維埃爾下了車,弗朗索瓦絲讓車把她送到劇院。皮埃爾穿著室內便袍在他的化裝室裡,正吃著火腿三明治。

「排練順利嗎?」弗朗索瓦絲問道。

「大家幹得很好。」皮埃爾說。他指了指辦公桌上的手稿。

「很好,」他說,「非常好。」

「真的?我太高興了!砍掉了盧奇利烏斯之死那一段我有點心疼,但我覺得應該砍掉。」

「應該刪去。」皮埃爾說。「這樣,這一幕整個情節的起伏就改變了。」他咬了一口三明治。「你沒吃晚飯嗎?想吃一個三明治嗎?」

「很想吃。」弗朗索瓦絲答道,並隨手拿了一個,又以責怪的目光看著皮埃爾。「你沒好好吃飯,臉色那麼蒼白。」

「我不想發胖。」皮埃爾說。

「愷撒可不是個瘦子。」弗朗索瓦絲說完笑了笑,「假如你打電話讓門房去給我們弄一瓶馬爾戈酒該多好?」

「這主意不錯。」皮埃爾說著拿起電話聽筒,弗朗索瓦絲則在長沙發上坐下。皮埃爾不在她那裡過夜時就睡在這裡,她很喜歡這個小小的化裝室。

「行了,一會兒就給你送酒來。」皮埃爾說。

「我很高興。」弗朗索瓦絲說,「我原以為我永遠寫不完這第三場。」

「你完成得很出色。」皮埃爾說。他俯下身去吻她,弗朗索瓦絲伸出胳臂圍住了他的脖子。「那是多虧了你。」她說,「你還記得你在德洛的時候對我說的話嗎?你不是想為劇院帶來一些全新的東西嗎?好吧!這下行了。」

「你真這麼認為嗎?」皮埃爾問道。

「你難道不這麼認為?」

「有一點兒。」

弗朗索瓦絲笑了。

「你完全這麼認為,看你那美滋滋的樣子。皮埃爾!要是我們在經濟上沒有太多的煩惱,這將是多麼美好的一年啊!」

「一旦我們有點錢,就給你再買一件大衣。」皮埃爾說。

「我很習慣穿這件。」

「這件衣服都讓人看夠了。」皮埃爾說完就在弗朗索瓦絲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你和你那位小朋友玩得痛快嗎?」

「她很可愛。可惜她被困在魯昂了。」

「她跟你講了很多事?」

「一大堆事,以後我再跟你說。」

「這麼說,你很快樂,你今天一天沒浪費?」

「我喜歡聽人講故事。」弗朗索瓦絲說。

有人敲門,女門房推開門,莊重地端著一個托盤進來,上面放著兩個酒杯和一瓶酒。

「謝謝。」弗朗索瓦絲說。她往酒杯裡斟滿了酒。

「麻煩您,」皮埃爾說,「任何人來都說我不在。」

「知道了,拉布魯斯先生。」女人說完就出去了。弗朗索瓦絲拿起酒杯,開始吃第二個三明治。

「今晚我要帶格扎維埃爾和我們一起去參加舞會。」她說,「這讓我高興。我希望她沖淡伊麗莎白帶來的煩惱。」

「她肯定會欣喜若狂。」皮埃爾說。

「可憐的小姑娘,她讓我心碎。回魯昂使她那麼反感。」

「難道沒有任何辦法把她弄出來?」皮埃爾問道。

「沒什麼辦法。」弗朗索瓦絲說,「她是那樣懦弱,那樣無能,她永遠不會有勇氣學一門手藝,她的叔叔為她設計的未來就是嫁一個恭順的丈夫和生很多孩子。」

「你應該為她負起責任。」皮埃爾說。

「這怎麼可能呢?我一個月只見她一次。」

「為什麼你不把她弄到巴黎來?」皮埃爾說,「由你來監護她。迫使她工作,讓她學打字,我們肯定能在某個地方給她找個活幹。」

「她家裡永遠不會同意的。」弗朗索瓦絲說。

「嗨!她不需要得到許可,她難道不能自己管理自己?」

「不能。」弗朗索瓦絲說,「但是問題不在這裡。我不相信人們會派警察來追捕她。」

皮埃爾笑了起來。

「問題在哪裡?」

弗朗索瓦絲遲疑不答,說實話她從未懷疑過會存在什麼問題。

「總之,你是不是建議讓她來巴黎,由我們來養活她,直到她自己能掙錢?」

「為什麼不?」皮埃爾說,「就算我們是借錢給她的。」

「哦!當然。」弗朗索瓦絲說。皮埃爾三言兩語即能道出出乎意料的千條妙計,這種才能總使她驚歎不已。別人看來是難以深入的叢林地,皮埃爾卻可以從那裡發現能按他的風格創造的光輝未來的曙光。這就是他力量之奧秘所在。

「我們在生活中曾有過那麼多好運。」皮埃爾說,「只要有可能,我們也應讓別人享用。」

弗朗索瓦絲不知所措地盯著玻璃杯底。

「總之,我很樂意嘗試一下。」她說,「但是我必須做到真正能管她,可我沒有足夠的時間。」

「小勞碌命。」皮埃爾溫情地說。

弗朗索瓦絲臉上微微泛起紅暈。

「你知道,我沒有很多閒工夫。」她說。

「我完全知道,」皮埃爾說,「每當有什麼新問題擺在你面前時,你就產生這種退卻,這是很奇怪的。」

「我唯一關心的新問題是我們共同的未來。」弗朗索瓦絲說,「你要我怎麼樣,我這樣很幸福!要責怪應該責怪你自己。」

「哦!我沒責怪你,」皮埃爾說,「相反,我覺得你比我純潔多了。在你的生活中沒有什麼虛假的東西。」

「而你,你太不關心你自己的生活。你只知道工作。」弗朗索瓦絲說。

「這是事實,」皮埃爾說,並帶著困惑的神情啃起了手指甲,「除了和你的關係,在我身上的一切都是瑣事,都是浪費。」

他繼續咬手指甲,似乎非咬出血才善罷甘休。

「一旦和康塞蒂的賬算清,就一了百了了。」

「你說話當真?」弗朗索瓦絲問道。

「我將以事實證明。」皮埃爾說。

「你運氣好,你的那些風流韻事都能圓滿了結。」

「那是因為這些小姑娘中從來沒有一個骨子裡是真正愛我的。」皮埃爾說。

「我不認為康塞蒂是個想謀點兒私利的姑娘。」弗朗索瓦絲說。

「不是,遠不是為了得到角色演。她只是把我看作一個偉人,她想像自己也必將才華橫溢,從生殖器到腦袋瓜。」

「有那麼點兒。」弗朗索瓦絲笑著說。

「對這些麻煩事我已經沒興趣了。」皮埃爾說。「哪怕我是個好色之徒也好,可我連這種托辭都沒有。」他尷尬地看了一眼弗朗索瓦絲,「問題是我喜歡一開始的新鮮勁兒。你不理解嗎?」

「也許理解,」弗朗索瓦絲說,「但對我來說,我不喜歡逢場作戲。」

「你不喜歡?」皮埃爾問道。

「不喜歡,」她說,「我實在沒有辦法,因為我是個忠貞的女人。」

「我們之間談不上忠貞不忠貞。」皮埃爾說,並把弗朗索瓦絲拉過來緊貼著自己。「你我只是一個人,真的,你知道,缺了哪一個,人們都無法說清我們的特點。」

「這多虧了你。」弗朗索瓦絲說著用雙手捧起皮埃爾的臉親吻起來。他雙頰上散發出煙草味,還夾雜著出人意料的、猶如孩童身上的點心香味。她心裡默默重複著「我們只是一個人」。任何事只要沒有向皮埃爾敘述過就完全沒有真實感:它在虛無飄渺之中,似動似靜,模糊不清。過去,皮埃爾曾使她惶恐不安,因為她有很多混亂的思緒、輕率的舉動,但她卻無能為力,聽之任之。如果不談及這些事,這些事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它們蟄居於真正的生命底下,構成一種隱蔽的、可恥的贅生物,她身居其中,孤單而煩悶。她漸漸地把這些事和盤托出,她不再感到孤寂,心靈卻因蕩滌了這些紛繁雜亂之物而得到淨化。她把自己生命中的一切時光都呈獻給皮埃爾,他將其變得純淨、光亮和完美,並予以奉還,它們變成了他們共同生活的時光。她知道自己在他身邊總是扮演同一個角色,他不拐彎抹角,不遮遮掩掩,只有當他鬍子沒刮好或襯衫骯髒時他才陰鬱消沉,這時他就佯裝感冒,固執地在脖子上圍一條綢巾,儼然一副未老先衰的模樣。

「我該走了。」她遺憾地說,「你在這兒睡還是去我那兒?」

「我去你那兒,」皮埃爾說,「我想盡早再見到你。」

伊麗莎白已經來到多莫咖啡館,她正抽著煙,兩眼呆呆地凝視著空中。弗朗索瓦絲猜想准有什麼事不順利了。她精心化了妝,但臉部浮腫、倦容滿面。她看見弗朗索瓦絲後,突然出現的笑容似乎把她從沉思中喚醒。

「你好,見到你很高興。」她激動地說。

「我也很高興。」弗朗索瓦絲說,「告訴我,你不介意我把小帕熱斯也帶來和我們一起玩吧?她非常想來舞廳跳舞,在她跳的時候,我們可以聊天,她不惹人討厭。」

「我好久好久沒聽到爵士音樂了,」伊麗莎白說,「我會很高興的。」

「她還沒來嗎?」弗朗索瓦絲說,「真奇怪。」她又轉向伊麗莎白,「那麼你的旅行怎麼樣了?」她高興地問道,「你肯定明天動身?」

「你以為這事情那麼簡單。」伊麗莎白說,並不快地笑了笑,「看來這會使蘇珊娜很傷心,九月份的事曾讓她那麼難受。」

原來如此……弗朗索瓦絲又憐憫又惱怒地看著伊麗莎白,克洛德和她在一起真夠膩煩的。

「好像你並不難受似的。」

「我麼,我是個頭腦冷靜、意志堅強的人。」伊麗莎白帶著諷刺的口吻說,「我是個從不爭風吃醋的女人。」

「總之,克洛德不再愛蘇珊娜。」弗朗索瓦絲說,「她又老又醜。」

「他不再愛她。」伊麗莎白說,「可蘇珊娜是個巫婆。他確信如果沒有她,他將一事無成。」沉默了一會兒。伊麗莎白全神貫注地看著她吐出的香煙煙霧。她善於自制,但她的心靈深處該是多麼陰鬱啊!她對這次旅行抱著那麼大的期望:也許這次與克洛德單獨朝夕相處會促使他下決心和他的妻子決裂。弗朗索瓦絲開始對此抱懷疑態度,伊麗莎白等待這決定性時刻已經兩年了。弗朗索瓦絲感到伊麗莎白已經失望,悲痛和悔恨交織在一起。

「應該說蘇珊娜很有辦法。」伊麗莎白說,她看了看弗朗索瓦絲。「她正設法使克洛德的劇本在南特伊公演。這也是要把他留在巴黎的原因之一。」

「南特伊,」弗朗索瓦絲無精打采地說,「這是個奇怪的主意。」她有些不安地朝門口看了看。為什麼格扎維埃爾還不來?

「這很愚蠢。」伊麗莎白語氣堅定地說,「再說,很簡單,我看只有皮埃爾能把《平分秋色》這個劇本搬上舞台,他演阿夏布這個角色會非常出色。」

「這是個討人喜歡的角色。」弗朗索瓦絲說。

「你覺得這會引起他興趣嗎?」伊麗莎白問道,懇求的語氣中帶著焦慮。

「《平分秋色》是個很有意思的劇本,」弗朗索瓦絲說,「只是它同皮埃爾追求的路子完全對不上。」

「聽著,」她又懇切地說,「為什麼克洛德不把他的劇本拿到貝爾熱那兒去演?你願不願意讓皮埃爾給貝爾熱寫個條?」

伊麗莎白費力地嚥了口唾液。

「你不明白,如果皮埃爾用了他的劇本,這對克洛德是多麼重要。他對自己是那樣缺乏信心,只有皮埃爾能使他擺脫困境。」

弗朗索瓦絲轉過眼睛去。巴蒂埃的劇本糟糕透頂,接受這樣的劇本簡直無從談起。但是她清楚伊麗莎白對這最後一次機會押的是什麼賭注。面對這張變了樣的臉,弗朗索瓦絲顯然感到內疚,她深知自己的經歷和榜樣曾深深地影響了伊麗莎白的命運。

「坦率地說,這不可能行得通。」她說。

「可是《呂斯和阿爾芒達》曾獲得輝煌成功。」伊麗莎白說。

「正因如此,《尤利烏斯·愷撒》以後,皮埃爾想嘗試大力推薦一位不知名的劇作者。」

弗朗索瓦絲中止了講話。她寬慰地看到格扎維埃爾正走過來。她的頭髮被精心地梳理過,淡妝掩蓋了高顴頰,使富於性感的大鼻子變得纖細優美了。

「你們認識。」弗朗索瓦絲說,並向格扎維埃爾笑了笑。「您來晚了。我肯定您沒有吃晚飯,您吃點什麼吧。」

「不,謝謝,我一點兒也不餓。」格扎維埃爾說。她在座位上坐下,垂下頭,似乎很不自在。「我有點迷路了。」她說。

伊麗莎白以咄咄逼人的眼光審視著她。

「您迷路了?您從很遠的地方來?」

格扎維埃爾滿臉歉意轉向弗朗索瓦絲:

「不知怎麼回事,我順著那條大街走,簡直沒完沒了,最後到了一條黑洞洞的馬路上,我大概是一不留神走過了多莫咖啡館。」

伊麗莎白笑了起來。

「這可要有點兒誠意才行。」她說。

格扎維埃爾以怒目相報。

「總之,您現在找到了,這是主要的。」弗朗索瓦絲說,「到拉普萊裡酒吧去,你說怎麼樣?那兒跟咱們年輕時候已經不一樣了,但還是挺不錯的。」

「聽你的。」伊麗莎白說。

她們走出了咖啡館,大風捲起落在蒙帕納斯大街上的梧桐葉,弗朗索瓦絲腳踩樹葉,聽著嘎吱嘎吱的響聲取樂,它們散發出來的一陣陣干胡桃和熟葡萄酒的香味兒撲鼻而來。

「至少有一年我沒有去拉普萊裡酒吧了。」她說。

誰也沒有回答她的話。格扎維埃爾捏緊大衣領;伊麗莎白手裡拿著披巾,她似乎沒有感到寒冷,也沒有看見任何東西。

「已經有那麼多人了。」弗朗索瓦絲說。酒吧的所有高腳圓凳都被佔了,她挑選了一張稍遠的桌子。

「我要一杯威士忌,」伊麗莎白說。

「那就來兩杯威士忌。」弗朗索瓦絲說,「您呢?」

「和你們一樣。」格扎維埃爾說。

「三杯威士忌。」弗朗索瓦絲說。這裡的酒味和煙味使她回憶起青年時代,她總是喜歡爵士樂的節奏、黃色的燈光和夜總會的擁擠氣氛。世上既有德爾弗的廢墟、普羅旺斯的禿山,也有熙熙攘攘的場所,生活在這樣的世界上感到充實是多麼容易!她對格扎維埃爾笑了笑。

「您瞧,吧檯那兒,那個翹鼻子的金髮姑娘,她和我住在一個旅館,她成天穿著天藍色睡衣在走廊裡溜躂,我覺得這是為了挑逗那個住在我上面房間的黑人。」

「她不漂亮。」格扎維埃爾說,她睜大眼睛看著身旁一位漂亮的棕髮女人,「她多美啊!」

「您知道嗎,她的心上人是一位蘭開夏式摔跤冠軍,他倆勾著小手指在這個區的街上閒逛。」

「喲!」格扎維埃爾用責備的語氣喊道。

「這我可沒瞎說。」弗朗索瓦絲說。

兩個年輕人走近她們,露出動人的微笑,格扎維埃爾站了起來。

「不,我不跳舞。」弗朗索瓦絲說。

伊麗莎白猶豫了一下,也站起來。

「她現在恨我了。」弗朗索瓦絲想。鄰桌上,一位臉上稍帶皺紋的金髮女人和一位很年輕的小伙子親熱地拉著手。年輕人低聲地、熱情洋溢地說著話,女人矜持地微笑,她那已失去光澤的漂亮臉蛋上並未露出明顯的皺褶。那個住旅館的小蕩婦正和一個海員跳舞,她半瞇雙眼緊緊地貼著海員。美麗的棕髮女郎正坐在凳子上懶洋洋地嚼著香蕉片。弗朗索瓦絲高傲地笑了笑。這裡的男男女女,每個人都在這一片刻全神貫注於各自的小天地:格扎維埃爾在翩翩起舞,伊麗莎白在跳動中發洩心中的憤怒和絕望。而我,置身於舞廳中央,超然物外,自由自在,我出神地凝視所有這些生命和臉龐。如果我轉過眼睛,避而不看他們,他們就立即如被忘卻的景色那樣蕩然無存。

伊麗莎白回到了座位上。

「你知道,」弗朗索瓦絲說,「我很遺憾這不可能辦到。」

「哦!」伊麗莎白說,「我很理解……」她神情沮喪,但至少在眾人面前,她不可能總是怒形於色。

「最近和克洛德的關係遇到麻煩了?」弗朗索瓦絲問道。

伊麗莎白點了點頭,她噘起嘴,表情頗不自然,弗朗索瓦絲以為她要哭出來,但又克制住了。

「克洛德狼狽不堪。他說只要他的劇本沒有被採用,只要沒有得到真正的解脫,他就不能工作。當他處於這種精神狀態下的時候,簡直可怕極了。」

「可責任並不在你。」弗朗索瓦絲說。

「但總是由我來承擔一切後果。」伊麗莎白說,她的嘴唇又開始顫抖。「因為我是一個堅強的女人。他沒想到一個堅強的女人也同別的女人一樣會感到痛苦。」她淒惻地抱怨道。

她抽抽噎噎地哭起來。

「可憐的伊麗莎白!」弗朗索瓦絲抓住她的手說。

伊麗莎白淚如泉湧。臉上帶著幾分稚氣。

「這很愚蠢。」她說著擦拭了一下眼睛,「不能這樣繼續下去了,蘇珊娜總是夾在我們中間。」

「你想怎麼辦?」弗朗索瓦絲問道,「讓他離婚?」

「他永遠不會離婚。」伊麗莎白失聲痛哭起來,「他愛我嗎?而我呢?我甚至不再知道我是否愛他。」她用失神的眼光看著弗朗索瓦絲。「兩年來我為這愛情而奮鬥,我奮鬥得精疲力竭,我做出了一切犧牲,可我甚至不知道我們是否相愛。」

「你當然愛他。」弗朗索瓦絲脫口而出。「現在你在抱怨他,所以你什麼也感覺不到了,但這不說明任何問題。」無論如何要讓伊麗莎白安下心來。倘若有一天伊麗莎白從此變得真誠起來,她那時發現的事將是可怕的,她自己肯定也會對此感到害怕,因此,她那突然出現的清醒意識總會及時被她自己中止。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伊麗莎白說。

弗朗索瓦絲更緊地握住她的手,她真正被觸動了。

「克洛德很軟弱,僅此而已,但無數事實證明他愛你。」弗朗索瓦絲抬起頭,發現格扎維埃爾已站在桌邊,並帶著一種怪笑端詳著她們倆。

「請坐。」弗朗索瓦絲很不自然地說。

「不,我還去跳舞。」格扎維埃爾說,表情中帶有鄙視,幾乎心懷敵意,弗朗索瓦絲對這種不懷善意的態度頗為震驚和不悅。

伊麗莎白振作起精神,在臉上又撲了一些粉。

「需要耐心,」她語氣堅定地說,「這是個施加影響的問題。我過去對克洛德總是過於坦誠,我從不壓服他。」

「你從來沒有明確向他表示過你不能容忍目前的處境?」

「從來沒說過。」伊麗莎白說,「要等待。」她又恢復了一向老成持重、冷若冰霜的外表。

她愛克洛德嗎?她傾心於他只是因為她也需要偉大的愛情,她對他的仰慕還是一種違抗皮埃爾的方法,然而她因為克洛德而經受的折磨卻是弗朗索瓦絲和皮埃爾無能為力的。

「真是一團糟。」弗朗索瓦絲心煩意亂地想。

伊麗莎白已經離開桌子跳舞去了,儘管她雙眼紅腫、嘴唇抽搐。弗朗索瓦絲心頭油然升起一種羨慕之情。伊麗莎白的感情很可能是假裝的,她的志向、她的整個生活也都是假象,不過她此時此刻的悲痛欲絕卻是真實的。弗朗索瓦絲看了一眼格扎維埃爾,她正心醉神迷地踩著舞步,腦袋略往後仰。她尚未涉足生活,對她來說,一切都可能發生,今天的迷人之夜蘊涵著希望:良辰美景、賞心樂事雖不可測知,但可望實現。這位心事重重的年輕姑娘在這一時刻嘗到了苦澀和難忘的味道。而我呢?弗朗索瓦絲想道,我是一個觀賞者。然而眼前的爵士樂、威士忌和橙色燈光不僅構成一種場面,似乎應從中找到一些觸景生情的東西。那是些什麼呢?伊麗莎白怒火中燒、神經緊張,在她的靈魂深處,音樂悄悄地變成希望;格扎維埃爾則在音樂中寄托一種熾烈的期待。唯有弗朗索瓦絲在薩克斯奏出的動人心弦的樂聲中一無所獲。她尋求慾望,尋求遺憾,但是她已經置身於一種一目瞭然的、無感情起伏的幸福之中。皮埃爾的名字永不可能激起痛苦,而熱爾貝,她已不再關心他。她不再會經歷風險、希冀和擔憂,只是這種幸福,她甚至都無法駕馭它。和皮埃爾永遠不可能產生任何誤會以及任何難以挽回的局面。假如有一天她試圖自尋煩惱,他將能完全理解她,因而幸福又會回到她身邊。她點燃了一支煙。不,除了因無所遺憾而感到的這種抽像的遺憾外,她沒有發現過什麼。她嗓子發緊,心跳比往常稍快,但她甚至不能相信自己對這種幸福真正感到厭倦了,這種不適感沒有使她過於傷感,這僅僅是區區小事,瞬間閃念,幾乎可預測的微小變化最後總會平靜下來。她從不受一瞬即逝的感情衝動所左右,她深知其中任何一刻都無決定性價值。「封閉於幸福之中。」她喃喃自語,但一種心滿意足感深藏於她內心深處。

弗朗索瓦絲無精打采地看著喝乾的酒杯和堆滿煙蒂的煙缸。已經凌晨四點,伊麗莎白離去多時,但格扎維埃爾跳舞還沒有盡興。弗朗索瓦絲不跳舞,為了消磨時光,她過多地喝酒和抽煙,以致腦袋發沉,週身乏力,睏倦難忍。

「我想該走了。」她說。

「已經要走了!」格扎維埃爾遺憾地看著弗朗索瓦絲說,「您累了?」

「有一點兒。」弗朗索瓦絲說,她猶豫了一下,「您可以單獨留下,」她說,「過去您也曾獨自去過舞廳。」

「如果您走,我就陪您一起走。」格扎維埃爾說。

「但我不願意強迫您回去。」弗朗索瓦絲說。

格扎維埃爾有點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

「哦!我當然可以回去。」她說。

「不,這太可惜了。」弗朗索瓦絲說,並且微笑了一下,「那我們再待一會兒吧。」格扎維埃爾頓時滿面春風。

「這地方多好玩兒啊,是不是?」一位年輕人前來邀請她跳舞,她朝他笑了笑,便隨他進入舞池中央。

弗朗索瓦絲又點燃一支煙,反正沒有人強迫她明天就要重新投入工作。在這裡不跳舞,不交談,卻消磨了好幾個小時,這有些荒謬,但是只要你堅持下來,自可從這番窘境中尋覓到令人陶醉之處。她已有好多年沒有身臨這樣的處境:周圍煙霧裊裊,獨自沉入醉鄉,浮想聯翩,思緒無窮無盡,且去向不明。

格扎維埃爾回到弗朗索瓦絲身邊坐下。

「您為什麼不跳舞?」她問道。

「我跳不好。」弗朗索瓦絲說。

「那麼您膩煩了?」格扎維埃爾悲傷地說。

「一點兒也不。我喜歡看。聽音樂和看別人反而使我非常高興。」

她笑了笑。今夜良辰她是貢獻給格扎維埃爾的,為什麼要把近在咫尺的這個純真而珍貴的生命拒於自己生活之外呢?這是一個從其強烈的慾望、遲疑的笑容和出人意料的反應看都充滿新鮮感的小夥伴。

「我很理解,對您來說,這肯定沒什麼意思。」格扎維埃爾說。她變得神色沮喪,也有些困乏了。

「我不是肯定地告訴您我很高興嗎,」弗朗索瓦絲說著摸了摸格扎維埃爾的手腕,「我喜歡和您在一起。」

格扎維埃爾沒有信心地笑了笑。弗朗索瓦絲友善地望著她,她現在不明白為什麼要反對皮埃爾的意見,使她躍躍欲試的正是這冒險性和神秘感,猶如淡淡清香沁人心脾。

「您不知道我今天晚上想些什麼嗎?」她出其不意地問道,「我想只要您還留在魯昂,您將永遠一事無成。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到巴黎來生活。」

「到巴黎來生活?」格扎維埃爾驚奇地說,「我倒是願意啊!」

「我說的不是空話。」弗朗索瓦絲說,但有些遲疑,她擔心格扎維埃爾覺得她過於冒失,「您可能做的是:在巴黎安頓下來,如果您願意,可以住在我住的那個旅館。我借給您必要的錢,您學一門手藝,譬如當速記打字員,或者更好的辦法是您到我一位女友開的美容院學習,一旦有了畢業證書,她可以僱用您。」

格扎維埃爾滿臉愁容。

「我叔叔永遠不會同意的。」她說。

「您不必徵求他同意。您不怕他吧?」

「不怕。」格扎維埃爾說。她的目光凝視著自己尖尖的指甲,她臉色蒼白,金色長秀髮因跳舞而變得蓬鬆凌亂,猶如干沙子上的水母,一副可憐相。

「那為什麼?」弗朗索瓦絲問道。

「對不起。」格扎維埃爾邊說邊站起來,迎著一位正示意邀請她的男舞伴走去,臉上頓時恢復了生氣。弗朗索瓦絲驚愕地注視她走遠;格扎維埃爾跳躍式的情緒變化十分古怪。她甚至懶於考慮弗朗索瓦絲的建議,這頗令人困惑。然而這個計劃完全合乎情理。她有些不耐煩地等待格扎維埃爾回到座位上。

「那麼,」她說,「對我的計劃您怎麼想?」

「什麼計劃?」格扎維埃爾問道,她似乎真的為之愕然。

「到巴黎來。」弗朗索瓦絲說。

「哦!在巴黎生活。」格扎維埃爾說。

「我是認真的。」弗朗索瓦絲說,「您好像把這看作是不切實際的空想。」

格扎維埃爾聳了聳肩。

「但這不可能實現。」她說。

「只要您願意。」弗朗索瓦絲說,「您有什麼為難之處?」

「這不可能實現。」格扎維埃爾忿忿地說。她向四周掃視了一下,「您不覺得這裡變得陰森可怖起來?所有人都一副模樣,他們紮在這裡不走,因為他們甚至再也沒有精力到別處去混。」

「那好,我們走吧!」弗朗索瓦絲說。她穿過大廳,推開大門,此時已晨光熹微。「可以走一走嗎?」她提議。

「可以。」格扎維埃爾說,她緊了緊大衣領,隨後快步往前走。她為什麼拒絕認真對待弗朗索瓦絲的提議?令人惱火的是意識到自己碰到了這個充滿敵意和頑固不化的小腦袋瓜。

「我必須說服她。」弗朗索瓦絲想。直到現在,無論是與皮埃爾的議論,還是夜裡朦朧的幻想,甚至這次與格扎維埃爾談話的開始都僅僅是兒戲。然而,一切驟然變成現實:格扎維埃爾的反抗是現實的,弗朗索瓦絲則要說服她。多麼可惡:她自認為已經控制住格扎維埃爾,熟諳她的一切,乃至過去和尚不可預測的未來坎坷!然而她自己的意志在與這執拗的意志較量中動搖了。

格扎維埃爾疾步如飛,痛苦地緊鎖雙眉,不可能進行交談。弗朗索瓦絲起先緊隨其後,緘默不語,但很快就失去耐心。

「散散步您不感到厭煩嗎?」她問道。

「一點兒也不。」格扎維埃爾說。一種悲苦的表情扭曲了她的面容。「我痛恨寒冷。」

「您早該說。」弗朗索瓦絲說,「看見第一家開著的酒吧我們就進去。」

「不,還是走走吧,既然您願意。」格扎維埃爾帶著勇於忘我的口氣說。

「我現在不那麼想走了。」弗朗索瓦絲說,「我很想喝一杯熱咖啡。」

她們放慢了腳步。在蒙帕納斯火車站附近,奧德塞街角的比亞爾咖啡館櫃檯邊站滿了人。弗朗索瓦絲進去後在大廳盡頭的一個角落裡就座。

「兩杯咖啡。」她對侍者說。

在一張桌子邊,有個女人彎腰曲背在酣睡,地上放著手提箱和包裹;在另一張桌子上,有三位布列塔尼農民正大口大口地喝蘋果燒酒。

弗朗索瓦絲看了一眼格扎維埃爾。

「我不理解。」她說。

格扎維埃爾向她投去不安的目光。

「我讓您生氣了?」

「我很失望。」弗朗索瓦絲說,「我原以為您會有勇氣接受我的提議的。」

格扎維埃爾沉吟不決,痛苦地環視周圍。

「我不願意幹面部按摩的活。」她抱怨地說。

弗朗索瓦絲笑了。

「沒人強迫您。譬如我還可以為您找到一個模特兒的差事,或者乾脆學速記打字。」

「我不願意當速記打字員或模特兒。」格扎維埃爾強烈地反對。

弗朗索瓦絲窘迫不堪。

「我想,這恐怕僅僅是一個開頭。一旦掌握了一門手藝,您就有時間考慮以後怎麼辦。總之,您對什麼感興趣?學習、學畫、學演戲?」

「我不知道。」格扎維埃爾說,「沒什麼特別愛好。是不是必須要做點兒什麼?」她有些傲慢地問道。

「用幾個小時煩人的工作來換取您的獨立,我不認為是過於昂貴的代價。」弗朗索瓦絲說。

格扎維埃爾厭惡地噘起嘴。

「我討厭這種交易:如果不能按自己的願望生活,不如不要生活。」

「實際上,您永遠不會去自殺。」弗朗索瓦絲生硬地說,「試著去過一種正當的生活也好嘛。」

她喝了一口咖啡,這是地道的清晨喝的咖啡,又苦又甜,具有強烈的刺激性,就像人們經一夜旅行後在火車站台上或等第一班長途客車時在鄉村小客棧喝的咖啡一樣。這種強刺激味兒使弗朗索瓦絲心軟了。

「在您的頭腦中,生活應該是什麼樣的?」她和顏悅色地問道。

「像我小時候那樣。」格扎維埃爾說。

「就是說,不用您著意追求,事物就降臨到您頭上,是不是像您的父親騎在他的大馬上把您帶走時那樣?」

「還有很多很多其他時光。」格扎維埃爾說,「譬如,清晨六點,他帶我去打獵,野草上還帶著新結的蜘蛛網。一切都讓我產生強烈感受。」

「而在巴黎,您將能找到類似的幸福。」弗朗索瓦絲說,「想一想,有音樂、戲劇、舞廳。」

「但必須像您的那位朋友那樣干:計算我喝了多少杯酒,不時看我的手錶,以便第二天早上趕去上班。」

弗朗索瓦絲深感受了傷害,因為她剛才也看了表。「好像她在埋怨我,但為什麼?」她想。這個鬱鬱寡歡、撲朔迷離的格扎維埃爾引起了她的興趣。

「最初您卻接受了比她的生活可憐得多的生活,」她說,「十倍的更不自由,歸根結底,很簡單,您害怕,也許不是害怕您的家庭,而是害怕同您那些微不足道的習慣決裂,害怕自由。」

格扎維埃爾低頭不答。

「怎麼回事兒?」弗朗索瓦絲溫柔地問道,「您是那樣固執,您完全沒有信任我的樣子。」

「不,我信任您。」格扎維埃爾有氣無力地說。

「究竟怎麼回事?」弗朗索瓦絲重複她的問話。

「考慮我的生活使我發瘋。」格扎維埃爾說。

「但您沒完全說出來,」弗朗索瓦絲說,「整個通宵您顯得很怪。」她笑了笑。「您不喜歡伊麗莎白和我們在一起?您不太同情她,是不是?」

「當然不是,」格扎維埃爾說,並禮節性地補充了一句,「她絕對是個很有趣的人。」

「看到她當眾失聲痛哭您很反感?」弗朗索瓦絲說,「實話告訴我,我也使您反感?您是否覺得我趣味不高?」

格扎維埃爾眼睛睜得圓圓的,這是一對像兒童那樣的天真的藍眼睛。

「這使我感到奇怪。」她做出一副天真的樣子說。

她嚴密防範,守口如瓶,再繼續談下去已毫無意義。弗朗索瓦絲憋住了一個小呵欠。「我要回去了,」她說,「您到伊內斯家去?」

「是的,我盡量不驚醒她,拿了我的東西就走。」格扎維埃爾說。「否則她會抓住我不讓我走的。」

「我想您很喜歡伊內斯,是嗎?」

「當然,我很喜歡她。」格扎維埃爾說,「不過,她屬於那樣一種人:您在她面前喝一杯奶,您不可能不感到內疚。」她那尖刻的話語是針對伊內斯還是弗朗索瓦絲的?總而言之,不再堅持往下談更明智。

「好吧,我們走。」弗朗索瓦絲說,「我很遺憾您沒有度過一個美好的夜晚。」

格扎維埃爾的表情驟然起了變化,生硬的神態一時間化為烏有,她失望地看了一眼弗朗索瓦絲。

「我過了一個很愉快的夜晚,」她說,然後低下頭又匆匆地說:「拖著我這條小卷毛狗,倒是您大概覺得很乏味。」

弗朗索瓦絲笑了。「原來如此!」她想,「她以為我純粹出於憐憫才讓她出來的。」她友善地看了看這個疑慮重重的小姑娘。

「正相反,我非常高興您和我在一起,否則,我不會建議您來。」弗朗索瓦絲說,「您為什麼這麼想?」

格扎維埃爾溫順而信任地看著她。

「您的生活多麼充實,」她說,「有那麼多朋友,那麼多事情要做,我感到自己很渺小。」

「真荒謬。」弗朗索瓦絲說。以為格扎維埃爾可能嫉妒伊麗莎白是不可思議的。「那麼當我同您談到來巴黎的事情時,您是否以為這是我給您的施捨?」

「有點兒。」格扎維埃爾謙卑地回答。

「所以您為此恨我。」弗朗索瓦絲說。

「我沒有恨您,我恨我自己。」

「這是一回事兒。」弗朗索瓦絲說。她的手從格扎維埃爾的肩膀上挪開,順著她的胳臂滑下來。「但我喜歡您,」她說,「您在我身邊,我將會多麼高興。」

格扎維埃爾帶著狂喜和疑惑的眼神轉過臉看她。

「昨天下午我們在一起不是相處得很好嗎?」弗朗索瓦絲說。

「是的。」格扎維埃爾羞答答地說。

「我們能夠在一起度過很多這樣的時光,您不想試試?」

格扎維埃爾用力握了握弗朗索瓦絲的手。

「哦!我多麼願意。」她激動地說。

「如果您願意,這件事就定了。」弗朗索瓦絲說,「我將讓伊內斯給您寄去一封信,說她已為您找到一個工作。您一旦下決心,只要給我寫封信,說『我來了』,您就這樣來了。」她輕輕撫摸那只信任地放在她手中的熱乎乎的手,「您看,展現在您眼前的將是錦繡前程。」

「啊!我願意來。」格扎維埃爾說。她把整個身體靠在弗朗索瓦絲的肩膀上,她們倆互相依偎著,長久不動彈,格扎維埃爾的頭髮輕拂著弗朗索瓦絲的臉頰,手指互相交叉在一起。

「離開您我很難受。」弗朗索瓦絲說。

「我也很難受。」格扎維埃爾輕輕地說。

「我的小格扎維埃爾。」弗朗索瓦絲喃喃地說。格扎維埃爾注視著她,目光炯炯,半張著嘴,信賴而傾心地把自己全部身心委託給了她。從此,將由弗朗索瓦絲帶領她去闖蕩,去生活。

「我要使她幸福。」她信心十足地下了決心。

《女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