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麗莎白的目光環視了一下拼縫起來的牆壁,然後停留在大廳盡頭的紅色小舞台上。她一度驕傲地想過:這是我的傑作。但沒有什麼值得自豪的,反正這總該是某個人的作品。
「我必須回去了。」她說,「皮埃爾同弗朗索瓦絲、小帕熱斯要到我家吃夜宵。」
「啊!帕熱斯把我忘了。」熱爾貝失望地說。
他沒有來得及卸裝,眼皮呈綠色,臉頰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赭石顏料,他比自然狀態更漂亮了。是伊麗莎白幫他和多米尼克接上頭的,並讓人接受了他的木偶節目。她在夜總會的組織工作中起了很大作用。她苦笑了一下。在討論過程中,因有煙酒助興,她行動起來有一種飄飄然的感覺,但如同她其餘部分的生活一樣,這是些毫無價值的虛假行動。在這陰沉沉的三天中,她已經懂得,她所經歷的事情,從來沒有一件是真實的。有時,在霧天中凝望遠方,可以看到某種類似一個事件或一項行動那樣的景象,人們可能上當受騙,因為這僅僅是些赤裸裸的假相。
「她忘記您比您以後忘記她將會更經常。」伊麗莎白說。
格扎維埃爾缺席時,由利斯代替她的角色,據伊麗莎白的看法,她至少會同樣出色地完成,然而熱爾貝看上去不愉快。伊麗莎白用目光探測他。
「這孩子看來很有天賦,」她又說,「但是她做什麼事都缺乏自信,這很可惜。」
「我很理解她不喜歡每天晚上到這裡來。」熱爾貝說,他的迴避沒有逃過伊麗莎白的眼睛。她長期以來就懷疑熱爾貝對格扎維埃爾有點感情。這很有趣。弗朗索瓦絲覺察到了嗎?
「我們決定一下,什麼時候給您畫像?」她說,「星期二晚上?我正好需要幾幅速寫。」
必須要瞭解的是格扎維埃爾對熱爾貝的想法。她肯定不很關心他,因為有人把她牢牢地控制在手。然而在開幕式那天晚上,當她和他跳舞時,她的眼睛發出異樣的光。如果他向她獻慇勤,她會作何反應?
「就星期二吧,如果您願意。」熱爾貝說。
他是那樣靦腆,他永遠不敢主動行動,他甚至都猜想不到他會有運氣。伊麗莎白的嘴唇輕輕吻了一下多米尼克的額頭。
「再見,我的寶貝。」
她推開門。很晚了,她必須加快步伐,如果她想在他們之前到達。她把陷入孤獨的時刻拖延到最後一分鐘。她將設法同皮埃爾談,這一局雖然已經輸了,但她想最後再碰一次運氣。她咬了咬嘴唇。蘇珊娜贏了,南特伊剛接受明冬演《平分秋色》,克洛德又驚又喜。他從來沒有像這三天那麼溫柔,她則從來沒有更加倍地憎恨過他。一個野心家,一個愛虛榮的人,一個懦夫,他永生永世束縛在蘇珊娜身上,而伊麗莎白將永遠是個受到寬容的、偷偷摸摸的情婦。這幾天裡,真相呈現在她眼前,赤裸裸地令人難以容忍。是出於懦弱,她才懷著徒勞的希望。對克洛德她什麼都不指望,然而她將接受任何代價來保住他,沒有他,她不能生活。她甚至不為一種寬容的愛情尋找理由,痛苦和怨恨已經扼殺了全部愛。她竟然還愛過他?她可能去愛嗎?她加快了步伐。還有皮埃爾。如果他曾經嘔心瀝血地幫助過她,也許她內心永遠不會產生這些矛盾、這些虛偽假相。也許世界對她來說也同樣會是充實的,她會心平氣和。但是現在都結束了,她正匆匆地朝他走去,心中除了一種要傷害他的絕望祈求外,別無所求。
她走上樓梯,打開電燈。外出前她已經支起了桌子,夜宵的樣子確實很誘人。她穿一條百褶裙和一件蘇格蘭上裝,又精細地化了妝,她也顯得很嫵媚動人。如果人們在一面鏡子裡看到整個這景象,可能會以為自己正經歷一場古老而實在的夢境。當她二十歲的時候,在她那寒酸的小屋裡,她為皮埃爾準備塗熟肉醬的麵包片和普通的紅葡萄酒,可她假想自己奉獻給他一頓有肥肝和勃艮第陳葡萄酒的精美夜餐。現在,肥肝在桌上,還有塗魚子醬的麵包片、瓶子裡的赫雷斯白葡萄酒和伏特加。她有錢、有寬廣的門路,而且已經初露頭角。然而,她仍然感到自己遠離生活。這頓夜宵只是在一個優雅的模擬畫室的模擬夜宵,而她只是活龍活現地在模仿那個她聲稱將要成為的女人。她用手指掰碎一塊小花點。昔日假想式的遊戲是有趣的,它預示著光輝的未來,可她不再有未來,她知道在任何地方她將永遠不能成為真正的典範,而現在的她僅僅是那個典範的一個複製品。除了這些偽裝,她將永遠感受不到什麼其他的東西。這對她早已命中注定:她接觸到的一切都被她變成用來偽裝的硬紙板。
進口的門鈴打破了寂靜。他們是否知道一切都是虛假的?他們肯定知道。她最後瞥了一眼桌子和自己的臉龐。她打開門。弗朗索瓦絲站在門口,手中拿了一束銀蓮花,這是伊麗莎白最喜歡的花,至少伊麗莎白在十年前是這樣認定的。
「瞧,我剛才在巴諾花店發現的這個。」弗朗索瓦絲說。
「你真好。」伊麗莎白說,「花多美啊。」她有些心軟了,再說,她恨的不是弗朗索瓦絲。
「請快進來。」她一邊說,一邊領他們走進畫室。
格扎維埃爾羞答答、傻乎乎地躲在皮埃爾背後。伊麗莎白對她的到來早有思想準備,但是她仍然十分惱怒。無論到哪兒,他們身後都拖著這個小姑娘,實在可笑透頂。
「啊!多美啊!」格扎維埃爾說。
她先後看了看屋子和伊麗莎白,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她似乎在說:
「我從來未想到她是這樣的。」
「是不是,這畫室多可愛。」弗朗索瓦絲說。她脫下大衣,並坐了下來。
「脫掉您的大衣,否則您出去時會冷的。」皮埃爾對格扎維埃爾說。
「我喜歡穿著它。」格扎維埃爾說。
「這兒很熱。」弗朗索瓦絲說。
「我向你們保證我不太熱。」格扎維埃爾固執而溫柔地說。他倆都愁容滿面地看著她,並且互相交換意見。伊麗莎白克制住自己沒聳肩膀。格扎維埃爾從不會著裝,她穿了一件老婦人穿的大衣,對她來說太寬大、顏色太深。
「我希望你們又饑又渴。」伊麗莎白輕快地說,「請吃,應該為我的夜宵賞臉。」
「我餓死了,也渴死了。」皮埃爾說,「再說,我吃起東西來狼吞虎嚥是出名的。」他笑了笑,其他人也笑了,他們三個人像是串通好似的都很快活,別人可能會以為他們喝醉了。
「赫雷斯還是伏特加?」伊麗莎白問。
「伏特加。」他們齊聲說。
皮埃爾和弗朗索瓦絲更喜歡赫雷斯,她確信這點,難道格扎維埃爾竟把她的口味強加給他們了?她在杯子裡斟滿了酒。皮埃爾同格扎維埃爾睡覺,這是毋庸置疑的。兩個女人?這完全可能,他們構成了一個完美對稱的三人組合。有時別人見到他們其中兩個在一起,想必是安排了輪換交替的辦法。但是絕大部分時間,他們全體出動,臂挽臂齊步前進。
「昨天我看到你們穿過蒙帕納斯十字路口。」她說,並輕輕笑了笑:「你們的樣子很怪。」
「怎麼怪?」
「你們都挽著胳臂,三個人同時一腳一腳地跳。」
當皮埃爾迷戀上某個人或某件事時,他是沒有什麼節制的,他始終如此。他能在格扎維埃爾身上找到什麼?黃黃的頭髮、暗淡的臉色、紅紅的雙手,她沒有什麼誘人之處。
她轉過身對著格扎維埃爾。
「您什麼都不想吃?」
格扎維埃爾神色疑惑地打量著盤子。
「吃一塊魚子醬麵包。」皮埃爾說,「味道很美。伊麗莎白,你把我們當王子招待了。」
「她穿得像個公主。」弗朗索瓦絲說,「你穿得很漂亮,對你合適極了。」
「對大家都會很合適。」伊麗莎白說。
如果弗朗索瓦絲肯於去做,她有足夠寬裕的條件打扮得同樣漂亮。
「我想我要嘗嘗魚子醬。」格扎維埃爾說,做出一副沉思的樣子。她拿起一塊三明治,咬了一口。皮埃爾和弗朗索瓦絲萬分關切地盯著她看。
「您覺得怎麼樣?」弗朗索瓦絲問。
格扎維埃爾默默想了想:
「好吃。」她肯定地說。
兩張臉都放鬆了。由此可見,如果這小姑娘自視為美女,顯然這不是她的錯。
「你現在完全好了嗎?」伊麗莎白問弗朗索瓦絲。
「我從來沒有這樣健壯過。」弗朗索瓦絲說,「這場病逼得我徹底地休息一番,這對我大有好處。」
她甚至有些發胖,而且面色紅潤。伊麗莎白以猜疑的目光看她津津有味地吞下一塊塗肥肝的麵包。在他們大肆炫耀的幸福中,真的沒有任何裂痕?
「我很希望能看看你的近作。」皮埃爾說,「我好久沒看你的畫了。弗朗索瓦絲說你改變了風格。」
「我正處於蓬勃發展階段。」伊麗莎白的誇張口氣具有諷刺意味。她的畫就是把顏料塗抹在畫布上,以使其像幅畫。她以作畫度時光。目的是讓自己相信自己是個畫家,但是這僅僅是一種令人傷心的演戲罷了。
她拿來一幅畫,把它放在畫架上,並打開了藍光燈。上面這些做法都屬於常規程式。她即將把她那些假造的畫給他們看,他們將給予她虛假的稱讚。他們將不知道她清楚以下事實:這一次他們是受騙者。
「果然,這是徹底變化!」皮埃爾說。
看來他真正饒有興趣地品味起這幅畫來;這幅畫描繪的是西班牙鬥牛場,一個角落裡有一個牛頭,四周是槍支和屍體。
「這一點都不像你的初期作品,」弗朗索瓦絲說,「你應該也把那幅初作給皮埃爾看看,讓他看出發展過程。」
伊麗莎白拿出她的《槍決》。
「很有意思,」皮埃爾說,「但是沒有那幅畫得好。我認為關於這樣的題材,你放棄各種現實主義手法是有道理的。」
伊麗莎白用目光仔細觀察他,但是他看起來很真誠。
「你看到了,我現在就是在朝這個方向努力。」她說,「我試圖運用超現實主義的鬆散和自由的手法,但同時加以控制。」
她拿出她的《集中營》、《法西斯景象》、《沙皇屠殺猶太人之夜》,皮埃爾以贊同的神色一一加以研究。伊麗莎白對她的這些畫茫然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總之,要成為一位真正的畫家,她缺少的是否不僅僅是觀眾?一切對自己苛求的藝術家在沒有觀眾、獨自一人時是否並不把自己當做蹩腳畫家?真正的畫家就是能創作出貨真價實作品的人。從某種意義上說,克洛德渴望自己的劇上演並非完全沒有道理,一個作品在被人瞭解時才成為真正的作品。她挑選了最近創作的一幅畫:《打木偶遊戲》。當她把畫放到畫架上時,她發現格扎維埃爾向弗朗索瓦絲投去驚愕的目光。
「您不喜歡這幅畫?」她生硬地笑了笑問道。
「我一點兒也不懂。」格扎維埃爾用辯解的口吻說。
皮埃爾神色不安地猛然向她轉過身,伊麗莎白心頭的火氣直往上冒。他們肯定預先告訴了格扎維埃爾,來這裡是不可避免的苦差使,但她開始不耐煩了,她最微小的情緒波動都比伊麗莎白的整個命運更加重要。
「你覺得怎麼樣?」她問。
這是一幅大膽而複雜的畫,值得充分地評論一番。皮埃爾匆忙掃了一眼。
「我也很喜歡。」他說。
顯而易見,他只希望趕快結束。
伊麗莎白收起了畫。
「今天夠了。」她說,「不該折磨這個小姑娘。」
格扎維埃爾用陰鬱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她明白伊麗莎白髮現了她是舉足輕重的。
「你知道,如果你願意放一張唱片,」伊麗莎白對弗朗索瓦絲說,「你儘管可以放。只是要拿木唱針,以免打擾樓下住戶。」
「噢!是的。」格扎維埃爾急忙回答。
「為什麼今年你不嘗試辦一個畫展?」皮埃爾邊點煙斗邊問道,「我確信你將贏得廣大觀眾喜愛。」
「時機不怎麼合適,」伊麗莎白說,「現在是一個動盪不安的時期,不可能拋出一個新的名字。」
「然而戲劇發展很順利。」皮埃爾說。
伊麗莎白猶豫不決地看了看他,然後她突然說:
「你知道南特伊接受了克洛德的劇本嗎?」
「啊,知道。」皮埃爾含糊地說,「克洛德高興嗎?」
「何止是高興。」伊麗莎白說。她深深地吸入她抽的香煙煙霧。「而我,我很傷心。這是能把一個人永遠毀掉的那類妥協行為。」
她鼓足勇氣。
「啊!如果你接受了《平分秋色》多好。克洛德就揚名了。」
皮埃爾顯得侷促不安,他討厭說「不」字。可當有人想向他提出某種要求時,他通常設法從你手指縫中溜走。
「聽著,」他說,「你願意我試著再和貝爾熱談談嗎?正好我們要到他們家吃午飯。」
格扎維埃爾已經摟著弗朗索瓦絲,正帶她跳一個倫巴舞。弗朗索瓦絲因注意力集中而臉部肌肉很緊張,好像她拿自己靈魂的安全在冒險。
「貝爾熱已經拒絕,他不會改變主意。」伊麗莎白說。她一陣衝動,腦海裡掠過一絲荒謬的希望。「需要的不是他,而是你。聽著,你明年冬天演你的劇本,但不是從十月就開始吧?如果你演幾個星期《平分秋色》多好?」
她等著回答,心怦怦直跳。皮埃爾用力吸著煙斗,似乎很尷尬。
「你知道,最可能的是,」他終於開口,「明年我們要到世界各地巡迴演出。」
「伯恩海姆那個著名的計劃?」伊麗莎白懷疑地說,「但我還以為你說什麼也不願意去的。」
她的希望落空了,但她不讓皮埃爾那麼容易就溜走。
「這相當誘惑人,」皮埃爾說,「我們將既可賺錢,又可觀賞各國風光。」
他朝弗朗索瓦絲看了一眼。
「當然,這還沒有定。」
伊麗莎白思索起來。他們顯然要帶格扎維埃爾去。為了博得她一笑,皮埃爾似乎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也許他正準備拋棄他的事業,花費一年時間,到地中海過田園詩般的三角戀愛生活。
「但如果你們不去呢?」她又問。
「如果不去……」皮埃爾無精打采地說。
「對,那麼你能不能在十月份演《平分秋色》?」
她想從他嘴裡爭得一個肯定答覆,因為他不喜歡食言。
皮埃爾抽了幾口煙斗。
「總而言之,為什麼不能?」他沒有信心地說。
「你說話算數?」
「當然算數。」皮埃爾說,語氣堅定了一些。
「如果我們留下不走,我們完全可能在演出季節開始時上演《平分秋色》。」
他答應得很痛快,大概已經絕對肯定要進行這次巡迴演出。無論如何,他答應下來是冒失舉動。如果他不實現巡迴計劃,他就被約束住了。
「這對克洛德來說是多麼了不起的事啊!」她說,「你什麼時候最後確定走不走?」
「一兩個月以後。」皮埃爾說。
沉默了一陣。
「如果有阻止他們動身的辦法就好了。」伊麗莎白激動地想。
已用眼角窺測他們半天的弗朗索瓦絲急速走過來。
「輪到你去跳了。」她對皮埃爾說,「格扎維埃爾不知疲倦,但我再也跳不動了。」
「您跳得很好,」格扎維埃爾說,她做出一副天真的樣子笑了笑,「您看,需要的就是一點點誠意。」
「您有的是同兩個人跳的誠意。」弗朗索瓦絲快樂地說。
「我倆還得重新開始跳。」格扎維埃爾帶著溫柔的威脅口吻說。
他們之間採用的這種矯揉造作的語調極其令人不快。
「對不起。」皮埃爾說。他走去同格扎維埃爾選擇唱片。她終於決定脫掉大衣,她身材苗條,但是一個畫家的眼光從她身上看出某種體態豐腴的傾向。如果她不嚴格地節食,她很快就會發胖。
「她自我節制是對的。」伊麗莎白說,「她很容易發福。」
「格扎維埃爾?」弗朗索瓦絲笑起來,「她是個瘦弱的人。」
「你覺得她什麼也不吃是偶然的?」伊麗莎白問。
「這肯定不是為了保持線條。」弗朗索瓦絲說。
弗朗索瓦絲好像認為這種想法全然荒唐可笑。從前她頭腦還有些清醒,但現在她已經和皮埃爾一樣變得愚不可及,竟然還怡然自得。好像格扎維埃爾是個與眾不同的女人!伊麗莎白一眼就識破了她:隱藏在金髮處女假面具下的她會具有人類的全部弱點。
「皮埃爾對我說,你們也許今年冬天要去巡迴演出。」她說,「這當真嗎?」
「大家在談論這件事。」弗朗索瓦絲說。她顯得有些為難,她不知道皮埃爾說了些什麼,她大概擔心牽連進去。
伊麗莎白倒了兩杯伏特加。
「這個小姑娘,你們要把她怎麼辦?」她搖搖頭說,「我在想。」
「把她怎麼辦?」弗朗索瓦絲問,她似乎愣住了,「她演戲,你知道的。」
「首先,她並不演戲。」伊麗莎白說,「其次,我想問的不是這個。」
她喝下半杯酒。
「她不會尾隨你們過一輩子吧?」
「不,想必不會。」弗朗索瓦絲說。
「她不渴望有她自己的生活:愛情啦、冒險啦?」
弗朗索瓦絲偷偷一笑。
「我不認為她目前對這些想得很多。」
「目前當然不。」伊麗莎白說。
格扎維埃爾正同皮埃爾跳舞,她跳得十分出色,臉上帶著恬不知恥賣弄風情的笑容,這一切弗朗索瓦絲是怎麼容忍的?又妖艷、又肉感,伊麗莎白對她洞察入微。她肯定愛上了皮埃爾,但她是個陰險奸詐、朝三暮四的女孩。為一時的快樂她可以犧牲一切。就在她身上可能找到三人之間的裂痕。
「你的情人怎麼樣?」弗朗索瓦絲問。
「莫羅?我們倆大吵了一場。」伊麗莎白說,「是關於和平主義問題。我嘲笑他,他就發火了,最後他差點把我掐死。」
她在自己包裡翻尋。
「瞧,看看他最後一封信。」
「我不覺得他那麼愚蠢。」弗朗索瓦絲說,「你對我說了那麼多他的壞話。」
「他得到所有人的尊重。」伊麗莎白說。
她一開始覺得他很有趣,以激發他的愛情為樂,為什麼現在她變得如此厭惡他?她把提包裡的東西都掏出來了。因為他愛她,所以她認為,厭惡他是使他喪失尊嚴的最好辦法。她至少還有這樣的自豪感:能夠蔑視被她所挑起的可笑感情。
「這封信很得體。」弗朗索瓦絲說,「你怎麼回答的?」
「我很為難,」伊麗莎白說,「很難對他解釋我從來沒有認真對待過這件事。再說……」
她聳了聳肩膀,該怎樣承認?她自己都弄糊塗了。她因閒著無聊為自己製造出的這種虛假友誼,十分可能要求她面對與繪畫、政治、同克洛德決裂同樣現實的問題。這一切統統是一回事:無足輕重的喜劇。
她又說:
「他追我一直追到多米尼克那裡,臉色像死人一樣蒼白,氣得圓圓地瞪著兩眼。天很黑,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可怕極了。」
她低聲笑了笑。她情不自禁地想敘述。然而她當時並不害怕,沒有發生爭吵。確切地說僅僅是一個出言不遜和舉止笨拙的、氣得發瘋的可憐蟲。
「你設想一下,他把我按在一個路燈桿上,掐住我的喉嚨,用戲劇道白似的口吻對我說:『我一定要得到你,伊麗莎白,否則我就殺死你。』」
「他真的差點要掐死你?」弗朗索瓦絲問,「我還以為只是就那麼說說而已。」
「當然不,」伊麗莎白說,「他真的好像能殺了我。」
如果你準確地描繪事情的真實面目,而別人卻以為沒有發展到這一步,那是令人惱火的。一旦他們開始相信,但所相信的卻與事情的本來面目大相逕庭。她眼前已顯現了那雙逼近她臉蛋的呆滯眼睛和貼近她嘴唇的蒼白嘴唇。
「我對他說:『掐死我吧,但是別吻我,』他的手在我脖子周圍掐得更緊了。」
「好吧,」弗朗索瓦絲說,「這會構成一起實實在在的情殺案。」
「哦!他立刻鬆手了,」伊麗莎白說,「我說:『可笑,』他就鬆手了。」
她當時感到的好像是失望,但是即使他繼續掐緊,直到她倒下,這也構不成一樁真正的罪行,充其量是一次笨拙的事故。她永遠永遠沒有經歷過真實的事。
「他是由於熱衷於和平主義而想謀殺你?」弗朗索瓦絲問。
「我對他說戰爭是擺脫我們所生活的骯髒世界的唯一辦法,我把他激怒了。」伊麗莎白說。
「我的看法像他一樣。」弗朗索瓦絲說,「我擔心吃藥比病痛更對人有害。」
「那是為什麼?」伊麗莎白問。
她聳了聳肩膀。戰爭。為什麼他們都談虎色變?這至少是硬石頭,不像紙板在手中會變軟。畢竟是某種真實的東西,真正的行為就將成為可能。組織革命。她已經開始學習俄語,以碰碰運氣。也許她將最終大顯身手,也許對她來說天地太狹小了。
皮埃爾走近來:
「你是否完全確信戰爭會導致革命?」他問,「即使那樣,你不認為代價會太昂貴了嗎?」
「問題是她是個戰爭狂人。」弗朗索瓦絲親熱地笑著說,「她將為了事業在歐洲點起戰火,然後洗劫一空。」
伊麗莎白笑了。
「一個戰爭狂人……」她輕輕地說,她的笑容頓時消失。他們肯定沒有受騙,他們知道,她內心空虛貧乏,在她說的話以外,沒有一處有信念存在,即使語言,也是謊言和做戲。
「一個狂人!」她重複了一遍,同時爆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這可是個新發現。」
「你這是怎麼啦?」皮埃爾困惑地問道。
「沒什麼。」伊麗莎白說。她閉上了嘴。她太過分了。我太過分了,她對自己說,太過分了,那麼,這種對自己人格的恬不知恥的厭惡感,這也是故作姿態?此時此刻她正在裝出來的對這種厭惡感的蔑視不也是做戲嗎?甚至對於這種蔑視的懷疑……如果她這樣認真地思索這些問題,是否就可能無止境地問下去?那簡直會令人發瘋。
「我們要向你道別了。」弗朗索瓦絲說,「我們該走了。」
伊麗莎白哆嗦了一下,三個人都一動不動地站在她對面,他們看來很不自然,想必在這沉默的一瞬間,她的表情很古怪。
「再見,最近某個晚上我將去劇場。」她邊說邊陪他們走到門口。她回到畫室,走近桌子,為自己斟了一大杯伏特加一飲而盡。如果她繼續笑下去會怎麼樣?如果她對他們喊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們知道。」他們將會瞠目結舌。但是有什麼用?哭哭啼啼、忿忿不平這將是另一種更加累人、同樣白費的做戲。沒法擺脫困境:對她來說沒有真實的東西,無論是世上任何事或者她自己。
她看了看髒盤子、空酒杯以及塞滿煙頭的煙灰缸。他們不會永遠是勝利者,有些事情可做。一件讓熱爾貝參與進去的事。她在長沙發上坐下,她又重新見到了格扎維埃爾珍珠般的臉頰和金黃色的頭髮以及皮埃爾同她跳舞時怡然自得的微笑,這一切在她頭腦裡狂舞亂跳,雜亂無章,但明天,她會把自己的思想整理得有條不紊。有一件事可做,一項將會使人流下真實眼淚的真正舉動,也許那時她將感受到她也在真正地生活。那時,巡迴演出將實現不了,他們將上演克洛德的劇本。那時……
「我醉了。」她喃喃自語。
只有睡覺和等待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