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呼呼地刮著,像有一個什麼大漢搖撼著營房一般,整座營房都在抖動,窗戶和門嘎嘎地響著。天早就已經黑了,房子裡只有一盆火,火光照在白長山的臉以及戰友們的臉上,那臉因此血一般的紅。外面倒是亮得多,厚厚的積雪讓大地披著銀裝,白得瘆人。
三連出發。調度發出了命令。白長山和戰友們霍地站起來,迅速往身上套著大衣,戴上棉帽,一掀門簾,魚貫地跑出。外面刮著白毛風,風刮起地面的積雪,漫天飛揚著,雪花像是一團一團白色的霧,在大地間飄蕩著,撲稜稜灌進白長山的頸子。列隊完畢,白長山一聲令下,所有的戰友迅速跑向自己的汽車。
總調度站在白長山的汽車前,趁著他上車的時候,將一隻大帆布袋搬上了他的駕駛室。
「啥?」他問。
總調度拍了拍那隻大帆布袋,說白連長,首長特別交代了,這袋東西非常重要,比你車上的那一車炸彈甚至是你整個汽車連都重要。就是丟掉了你們整個汽車連,也不能丟了這袋東西。志願軍首長命令你,如果汽車被敵人炸壞了,就算是扛也要將這袋東西扛到前線去。
白長山一下子嚴肅起來,伸手摸了摸那只帆布袋,感覺裡面像是一捆一捆方方正正的東西。這樣的一袋東西,比整個汽車連還重要?乖乖,難不成是什麼新式秘密武器?白長山對總調度說,你轉告首長,只要白長山還活著,只要我們汽車一營三連還有一個活口,我們保證將這袋東西送到前線。
汽車一輛接著一輛駛出了營區,一輛接著一輛駛上了那條跑了多少次的山間公路。
白雪已經將公路兩旁的一切遮蓋了,看不到那無處不在的戰火痕跡,但這條公路的千瘡百孔,卻是一目瞭然。敵人的飛機,每天幾百架次地飛臨這條公路的上空,一旦發現目標,就狂轟濫炸,即使發現不了目標,返航之前,也會將飛機上所有的炸彈扔在這條公路上,炸不到車就炸路。志願軍有一個工兵師散佈在這條公路的沿線,一入夜,就和朝鮮民眾一起進行搶修。從天上看這條公路,就像是一條花斑蛇,一塊白雪間著一塊黃土。
雖然是夜間行車,白長山和他的戰友們都沒有開燈。這是在朝鮮戰場上練出的絕活,也是生存的需要。這條公路是志願軍的後勤補給線,前方將士所需要的糧食以及武器裝備,全都要經過這條路運到。最初一段時間,汽車兵因為不熟悉路況,一定要開著燈行駛,而敵人的飛機,一直在這條路上飛行,遇到車隊就會投下大量的炸彈。飛機打汽車,比老鷹抓小雞容易得多,白長山眼見著許多一起出生入死的戰友倒在這條路上,許多的汽車廢在這條路上。敵人的轟炸一結束,戰友們就從隱蔽處衝出來,將那些炸得血肉模糊的戰友的屍體抬到路邊,再將毀了的汽車推到路邊,跳上車繼續往前開。這條路上,每天每時每刻都在流血犧牲。
志願軍總部為了將運輸線上的損失減到最小,往這條路上派了一個步兵師,部署在公路沿線。一旦有敵機到來,他們就鳴槍報警。槍聲依次傳遞,正行駛在路上的汽車隊,就可以提前進行隱蔽。而且,戰士們對這條路也熟悉了,晚上行駛,不再開燈。敵機在天上飛,也不容易發現目標。敵人自然也清楚這一點,他們不斷從天上往下扔照明彈,將大地照得一片雪亮。
最討厭的就是這個照明彈。一般情況下,在下面行駛的汽車兵,完全不會將頭頂上敵機當一回事,敵機飛行的速度快,一晃而過,還沒有發現地面有動靜,早已經飛過了汽車隊的上空。所以,汽車兵們都很藐視那些飛機。但是,那些飛機如果冷不丁扔下幾顆照明彈就麻煩了。敵機飛行員一旦發現汽車,那就會像貓發現了老鼠,必然窮追不捨。
駕駛著汽車奔馳在這條路上和敵人的飛機鬥智鬥勇是一件非常快樂的事。白長山一面專心地駕駛汽車,一面歡快地唱著歌: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衛祖國就是保家鄉……他不太會唱歌,顛來倒去,總是這兩句,卻唱得興致勃勃。
路邊站崗的戰士開始向天鳴槍,幾分鐘後,敵機飛過來了,遠遠看去,像是天邊飄來的幾組星星。以前遇到這種情況,汽車隊會就近隱蔽,現在大家完全不將那些飛機放在眼裡,它在天上飛,司機們在下面照樣開著車,照樣唱著歌。
突然,一架飛機開始投照明彈。大地被照得一片雪白。
白長山的心中暗自驚了一下,右手向前一伸,按下一個鈕,汽車前面的兩盞燈突然亮了,射出兩根光柱,就像是伸出的兩隻長長的白毛手。他猛地一腳踏向油門,汽車持續地哼叫著,速度漸漸增加。敵機在扔下照明彈的那一瞬間,他已經向前衝出好一段距離了。敵機發現下面的車隊之時,由於本身的速度極快,往往需要向前兜好大一圈才能返回。為了迷惑和引開敵人,車隊最前面的一輛車,必須打開車燈向前猛衝,其他汽車則迅速向路邊隱蔽。今天,白長山恰好駕駛的是第一輛車,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將自己和戰友的距離拉到最大。他的車上裝的不是易爆品,而且載重量不夠,這一切都是專為引開敵機而準備的。
敵機很快咬上了白長山。三架飛機輪番對他進行轟炸掃射。白長山駕駛著汽車,在公路上呈之字形奔馳。一會兒突然急剎車,一會兒又向前飛奔。爆炸一陣緊接著一陣,在汽車的周圍,彈片和碎石亂飛。車的後廂被彈片擊中了,迅速起火。白長山駕駛著這輛火車一往無前地猛衝。他很清楚,只要自己多堅持一段時間,戰友就少一分危險。
敵機裝載的炸彈和子彈有限,他們將所有彈藥扔給白長山之後,打了幾個旋兒,飛走了。白長山迅速停下車,拿出滅火器跳上車去救火。等他將火救熄了,戰友的汽車也都上來了。敵機回到基地裝填彈藥後會迅速飛回來,他們會計算汽車行駛的速度,在差不多的位置大量投擲照明彈。這次較量之後,如果繼續前行,將是極其危險的,留在原地,同樣有可能被敵機找到。比較可行的辦法,是向前行駛一段時間,在前方不遠處,找一個隱蔽處,將車隊隱蔽起來。敵機重新裝彈返回後,估摸著快到地點時,就會一邊飛一邊扔照明彈。沒有發現汽車,他們也就會一直向前飛去。前方到底什麼地方才能找到理想的投彈點,難以確定,如果運氣不好,很可能找不到明確的目標,只好胡亂地將炸彈扔在敵機飛行員認為有攻擊意義的地方,然後返航。將飛機上炸彈全部扔下需要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反而比他們返回裝彈更長。白長山他們就趁著這個間隙,駕駛著汽車,猛地向前跑。敵機返航時,上面的炸彈和照明彈全都光了,根本無法發現下面的汽車。他們回到基地裝了彈藥再來,白長山的汽車連早已經跑出幾十公里了。
車隊到了前線營地,白長山提著那袋東西跳下汽車,直接走進了司令部。
「這是啥?」司令員問。
「說是非常重要的東西,我也不知道是啥。」
司令員讓勤務兵把包打開,將所有的東西倒在桌子上,原來是一大包信。
「我還以為是啥秘密武器呢,原來是些信。」白長山有些不以為然。
司令員指著這堆信說,你別小看了這些信,這可是祖國親人對志願軍的感情,濃縮著黨和人民對志願軍的熱愛關懷和敬慕。我們會將所有的信發給每一個戰士,並且讓他們寫回信,你們一起帶回去。對了,你們應該還沒有收到吧。我們不需要這麼多,有一部分同志犧牲了,你把這些信拿走一部分,分發給汽車連的同志吧。
既然首長這樣說了,白長山不得不照辦。他的內心深處是不以為然的。
按照慣例,汽車兵將物質送到前線後,立即集中起來吃飯,然後就地休息。等天黑以後,再踏上歸程。白長山抱著一大堆信回到戰友之中,大家正蹲在那裡吃早餐,見他抱了一大堆東西回來,開玩笑地問是啥東西。他學著司令員的口氣說這是黨和毛主席送給志願軍戰士的精神食糧。如果是以前,戰士們會立即高呼毛主席萬歲共產黨萬歲。可這次,他們並沒有理解精神食糧是什麼,全都愣在那裡。
白長山一個一個地分信,一邊分發一邊說這是黨和毛主席對我們志願軍戰士的愛護和關懷,是祖國人民和階級姐妹對我們的濃情厚誼。大家一定要重視這份情珍惜這份情,好好地看信,認真地回信。我們要讓祖國人民讓自己的階級姐妹放心,只要有我們這些志願軍戰士在,祖國就是安全的。
將信發給了他所能見到的每一個人,可他的手中還拿著一封信。
奇怪,怎麼會還有一封?他大聲地問是不是每個人都有信了,還有誰沒拿到?沒有人應答。他問了半天,有一位戰友說,副連長,那封不是你自己的嗎?他一想,對呀,怎麼把自己給忘了?這封確實是自己的。
戰友已經為他打來了飯菜,那是兩個大白面饅頭、幾根大蔥以及一碗清湯。其他戰友的清湯是用行軍鍋裝的,他看了一眼,上面只有幾點油星和幾根青菜,而他的這一碗中,漂著幾塊白花花的肥肉。他拿過饅頭和大蔥,端起那碗湯,走到行軍鍋前,倒了進去。
「副連長,你這是幹啥?這是給你留的。」有戰友說道。
「一起吃一起吃。」白長山在他們身邊蹲下來,啃了一口白麵饃,咬了一口大蔥。有戰友興奮了,開始大聲讀著來信。
敬愛的志願軍叔叔:您好!
我是上海市第五中學高一五班的學生,我叫余露。我懷著無比崇敬的心情給您寫這封信。
前幾天,我和爸爸媽媽一起讀了《解放日報》上有關志願軍在朝鮮與美帝國主義及其走狗浴血奮戰的事跡,我們全家都被深深地打動了。爸爸說,你們是毛主席的好學生,是黨的好兒女,是人民的鋼鐵戰士。是你們用自己的血肉,在築著我們中華民族新的長城。
叔叔,我的窗口正好對著北方。從這裡望出去,可以看到滿天的星星。我想,那些星星,一定是我們的志願軍戰士,而那最亮的一顆,肯定是您……
讀到這裡,戰友已經是熱淚盈眶,哽咽著,再也無法讀下去了。
有戰友突然站起來,大聲喊起了口號:中國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
白長山被這些信激動了一回,於是打開了他手中的這封信。這封信的字跡好漂亮,絹秀中帶著一股力度,飄逸中充滿柔情。信的開頭部分非常平淡,幾句普通的問候語。但後面的那首詩,令白長山怦然心動,尤其是那朵幾筆勾出的玫瑰花,帶著一股特殊的溫馨,一下子令白長山心跳不已。
能夠寫出這樣的詩句,畫出如此圖畫的,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女孩?再看後面的落款:華中醫學院醫療系師資班方子衿。
衿字白長山不認識,更不理解是什麼意義。凡字讀半邊,讀今應該不錯吧。方子今,方子今,這個名字非常好聽,像詩一樣美。他突然有一種強烈的衝動,要好好地給這個叫方子衿的女孩回一封信,要寫得有詩意,要充滿感情。光寫一封信還不夠,應該回贈她的玫瑰花。可這是在戰場上,又是大冬天的,什麼都沒有。如果是春天的話,他或許可以采幾枝金達萊花夾在信裡。在朝鮮,最常聽到的就是金達萊,許多人的名字就叫金達萊,可他還真的沒見過金達萊花是什麼樣的。
吃過飯以後,大家都沒有急著睡覺,興奮將所有的困意趕跑了。許多戰士很久沒有寫過信了,甚至很久沒寫過字了。現在,所有人都開始寫信。沒有桌子椅子,大家在臨時搭起的營房裡席地而坐。這個在借筆,那個問什麼字怎麼寫。幾張薄薄的來信,竟然在嚴酷寒冷的軍營裡,投下了濃濃的春情。
白長山坐下來,仔細地將那封信再讀了一遍,然後開始寫起來:
方子衿同學:
剛寫下這幾個字,覺得同學的稱呼不夠親切,劃掉,在旁邊寫上同志兩個字,然後接著往下寫:
頂著敵機的狂轟濫炸,在冰天雪地裡摸黑行駛了兩天三夜,才於今天凌晨到達前線指揮所的。我並不知道,那只在我的駕駛室裡躺了兩天三夜的包裹裡面裝著的,竟然是來自祖國的春風,來自你的春風。
你的信,就像一束帶著淡淡馨香的金達萊花,在我的心中綻開著燦爛……
這封信後來匯合在其他一些信之中,從戰火紛飛的朝鮮戰場,飛越冰天雪地,跨過鴨綠江,輾轉來到江城寧昌,到達方子衿的手上。
這次的信不是李淑芬去拿的。李淑芬剛剛和胡之彥舉行完婚禮,兩人一起回山東胡之彥的老家去了。而且,這些信,是直接送給校團委的,團委將所有的信拆了,從中選出一些寫得特別感人的信作為代表,在隨後舉行的隆重儀式上由收信人自己上台宣讀。師資班有兩個人獲得了這種殊榮,一個是方子衿,另一個是吳麗敏。吳麗敏的那封信被選中,是因為給她寫信的那位偵察排長喻愛軍是寧昌郊區人,信中充滿了對家鄉的懷念和對家鄉人民濃厚的感情。上台之前,團委並沒有事先通知收信人,叫到名字,此人才上去。當吳麗敏在台上讀信的時候,其他同學眼中充滿了敬慕,覺得她也成了英雄。
就在全班同學向吳麗敏表示祝賀的時候,方子衿聽到了自己的名字。她立即興奮地站起來,向台上跑去。團委書記將一隻拆開了的大信封交到她的手上。她迅速將信紙抽出來,掃了一眼。那字寫得很一般,令她有點失望。可台下上千雙眼睛正在焦急地期待著,她不能多想,便站到了台前,大聲地讀起來:
方子衿同志:
今天,是我們汽車連的全體幹部戰士最快樂最開心的一天,這一天,是你和祖國人民給我們帶來的。
幾天前,我們接受了新的任務,將一批軍用物資送到前線。這條運輸線是我們全體志願軍指戰員的生命線,也是敵人的封鎖線。每天,美國鬼子都會派出大量的飛機,二十四小時對這條運輸線進行不間斷的轟炸。我們就是頂著敵機的狂轟濫炸,在冰天雪地裡摸黑行駛了兩天三夜,才於今天凌晨到達前線指揮所的。我並不知道,那只在我的駕駛室裡躺了兩天三夜的包裹裡面裝著的,竟然是來自祖國的春風,來自你的春風。
你的信,就像一束帶著淡淡馨香的金達萊花,在我的心中綻開著燦爛。
子衿妹子。我叫你妹子好嗎?我曾經有一個妹子,我們兄妹倆的感情特別好。鬼子在東北清剿抗聯,屠殺人民,把我的媽媽和妹子糟蹋然後殺了。那時,妹子才十一歲,還是個孩子。從那時候起,我家就只剩下四條光桿了,我爹拉扯著我們弟兄三個。後來,小鬼子完了,國民黨來了。我大哥被國民黨拉了夫,打四平的時候,被我們四野的炮炸死了。我的二哥和我一起參加了東北野戰軍,他的運氣不如我,打錦州的時候,死在了塔山陣地上。
算了,跟你說這些幹啥?
今天,我讀到你的信的時候,就想起了我那苦命的妹子,我也不知咋回事,就覺得這是我的妹子給我的信,是我的妹子寫給我的詩,是我的妹子送給我的花兒。
子衿妹子,我在想,如果你是上天送給我的一個妹妹,那我就太高興太幸福了。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都渴望著參加戰鬥,我希望在戰鬥中立功,也希望在戰鬥中為黨和人民的事業獻出自己的生命。妹子,我對你說,我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從來都沒有怕過,首長多次拍著我的肩說:白長山,你小子咋就不怕死呢?我說,有啥好怕的?不就是死嗎?真死了,我還和我爹我娘我哥我妹說說話兒去。妹子,我和你說真話,我為啥不怕死?因為我沒牽沒掛呀。
妹子,你也許不知道,一個人走在這世上,人海茫茫,如果沒個牽著掛著的人,他是多麼的孤獨。我喜歡一個人駕駛汽車走在黑夜裡,只有這時候,世上所有人像我一樣孤獨。我喜歡睡在剛剛打完仗的戰場上,到處都是硝煙,到處都是血跡,甚至可能到處都是屍體。我知道那些人孤獨地上路了,我留在那裡看著他們,孤獨被他們帶走了,我就不會再孤獨了。
我在想,如果上天送給我一個妹子,那我往後的日子會是咋樣的?
妹子,哥告訴你,哥在前線指揮所只休息一個白天,因為只有晚上,我們才能重返運輸線。那時,我的這封信,以及所有志願軍戰士寫給全國各地的階級姐妹們的信,都會由我們送回後方。我向你以及向祖國的親人保證,無論經歷多少炮火多少硝煙,我也一定要將這些信送回祖國,就是犧牲我的生命,我也要完成每一個志願軍戰士的心願。
方子衿被這封信深深地打動了。她一邊讀,眼淚一邊刷刷地往下流。流淚的不僅僅是她,全體師生,都在流淚。她的閱讀,一次又一次被口號聲打斷。
這個叫白長山的志願軍早就盼望著有個妹妹,而方子衿盼望已久的正是一個哥哥,一個在自己遇到任何困難的時候能夠挺身而出保護自己的哥哥。白長山的母親和妹妹被日本鬼子強姦然後殺害了,方子衿的母親臨死之前,同樣慘遭蹂躪。白長山的兩個哥哥死在了戰場上,方子衿的兩個哥哥也死了。白長山說他在這個世界上無牽無掛,方子衿同樣如此。知道母親死去的那個晚上,方子衿就覺得,自己在這個世上的最後一絲牽掛斷了,一個斷了牽掛的人,只可能孤獨地活在這個世上。
兩顆孤獨的心,一瞬間共鳴了。
儀式結束,回到宿舍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拿起紙筆,給白長山回信。
哥,我的好大哥親大哥:
她寫下一行字,覺得不妥,塗掉,重新只寫了一個哥字。接著往下寫,寫了好幾段,還是覺得有些不妥,拿出一張紙重寫。寫了幾行字,乾脆放下了。躺在床上,她就想,這個哥,自己是一定要認下的。但這封信應該怎麼寫,還需要好好地斟酌一番。
第二天,她又將白長山的信看了好幾遍,每看一遍,都會再激動一次,眼淚忍不住撲撲地往下流。晚上,她去參加政治學習,心思卻在這封回信上。她故意找了一張靠角的桌子,光線也最暗。胡之彥和李淑芬婚假沒有休完,政治學習由其他同學主持,沒有以前那麼嚴格。她將紙攤在桌子上,鄭重地寫道:
哥:
我認下你這個哥了。
你的信妹子讀了好幾遍,每一遍都讓我非常激動。真沒想到,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有經歷和我如此相似的人。
讀到你的信,就像是在回顧我自己的經歷一樣。我的父母也已經不在了。原本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一個哥哥在抗戰的時候死在戰場上,聽說是和日本鬼子拼刺刀拚死的。另一個哥哥去了延安,從此再沒有消息了。姐姐在寧昌讀書的時候,為了救一個孩子,被日本鬼子的飛機射死了。
在沒有認下你這個哥之前,我和你一樣,也是一個無牽無掛的人。
哥,現在不同了,你在世上有了一個妹子。無論如何,你一定要好好地保重自己。
現在又是晚上,你是不是又和你的戰友一起,駕駛著汽車奔跑在那條運輸線上?哥,我坐在教室裡,想像著你手握方向盤的樣子。妹子真的好為你驕傲,為有你這樣一個英雄的哥哥感到光榮。
哥,我有好多話想對你說。可是,拿起筆的時候,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有些話,還是留到以後再說吧。
妹子等待著你在前線立功受獎的喜訊。
寫到這裡,方子衿認真地讀了一遍,覺得仍然不十分滿意。雖然這是她第一次給他寫信,卻像是早已經認識了好多年似的。有許多話,她都想對他說。可畢竟是第一封信,如果說得太多了,總歸不是太好。
想了想,她又在後面加了一句:
又及:哥,這封信到你手裡的時候,應該是春花爛漫時節了吧?希望妹子這封信帶給你一個祖國的春天,那樣,你就擁有兩個春天了。
第二天中午,準備將信寄出去了,出門前,她忍不住又將信掏出來,添道:又及,隨信附上最近寫的兩首獻給志願軍的詩。
拿著信來到學院團委門前,見這裡已經有了很多女生,她們的手裡全都拿著信,吳麗敏以及系裡另外幾個女同學也在其中。向志願軍獻愛心的活動是由團委組織的,校團委和各系團總支都設有專門的信箱,郵局專門安排了郵遞員來收取這些信。方子衿突然覺得不想讓其他人知道她寄信的事,轉身離開了院團委。經過系辦公室時,她去轉了一下,見輔導員以及另外幾個同學在裡面,她再一次猶豫了一下,踱開了。她突然覺得這封信非常重要,如果郵資總付這樣交出去,顯得太不慎重。她獨自離開學校,直接去了郵局。
郵局離此並不遠,出了校門往右,走完武成側路,再向左拐上武成路,向前走二十米便到了。這一帶屬於新區,建築原本不是太稠密,人流量不大,平常郵局主要是接待醫學院的業務。可今天情況不同,郵局裡擠滿了女學生,既有醫學院的,也有附近幾所中學的,營業大廳內瀰漫著女人香。一些不知底細的市民在一旁議論,今天是麼日子?這些女學生怎麼都跑到郵局來了?方子衿排在隊伍裡,隊伍慢慢地往前移。一名郵局工作人員站到了櫃檯上,大聲地說,同學們請注意啦,國家郵政總局下達了通知,寄給志願軍的信都可以郵資總付,你們只需要在信封的右上角畫上一個方框框,在框內寫上郵資總付四個字,就可以投進外面的郵箱裡,不需要貼郵票。說著,他拿出一隻很大的信封,舉在手裡講解著。一部分女學生離開隊伍,仍然有一部分學生站在隊伍中。
吳麗敏趁著這混亂勁,突然地出現在方子衿身邊,興奮地叫了她一聲,問她是不是給白長山寄信。方子衿猶豫了一下,承認了。吳麗敏又對她說,這類信是郵資總付的,可以不貼郵票呀。方子衿說,她覺得還是貼郵票比較好,既表示了對志願軍的尊重和崇敬,也為國家作了貢獻。吳麗敏說還是你覺悟高,好,我也貼郵票。她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交到方子衿手上,悄悄地說,你幫我插個隊。有些離開隊伍準備郵資總付的女學生聽到了她們的對話,頓時改變主意,又站進了隊伍。
方子衿接過信,看了一眼信封,開玩笑地說,一看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一個勇敢的革命軍人。一句話說得吳麗敏雙頰飛起了紅雲,多少帶點自豪地說,你知道他是什麼兵種嗎?偵察兵,而且是一名偵察排長。方子衿在她的鼻子上點了一下,說我看你高興得都快瘋了。昨天,你那麼大聲地在台上讀,大家都聽到了。
雖然大家都說志願軍是最可愛的人,可由於兵種不同,可愛程度還是有些區別的。在這些女學生們心目中,最高一等是空軍戰鬥機飛行員,其次就是坦克兵、汽車兵和偵察兵,只有中國人民解放軍中的精華才能進入這些部隊,在這些兵種當軍官的自然就是精華中的精華了。吳麗敏交上了一個偵察排長,那種自豪感,也就可想而知。
方子衿見小妮子有了懷春的感覺,用身子碰了碰她,說,說說你的偵察排長吧。吳麗敏說,有麼事好說的?信的內容,你不是都聽了嗎?方子衿說,我還想再聽一遍,成不成?吳麗敏和她鬧著說,好好好,我說。他叫喻愛軍,家在寧昌郊區喻家山。其他的情況,就不十分清楚了。因為馬上要去執行偵察任務,首長只肯給他們三十分鐘寫信。所以,第一封信寫得非常匆忙。他說,等他執行完任務後,再認真地給她寫一封回信。談過偵察兵的情況,吳麗敏纏著方子衿,要她介紹她的白長山的情況。方子衿說昨天你已經聽過了。吳麗敏趁著她不注意,一把搶過了她手中的信,迫不及待地看,並且讀了出來:白長山哥收。方子衿覺得自己最大的秘密被人掏走了,又羞又惱,一把奪過了信。
「怎麼?這就已經是哥了?」吳麗敏誇張地說,「肉麻死嘍,嘔,我要吐嘍。」
兩個女孩鬧過一陣,才嘻嘻哈哈地散了。當天,方子衿又給白長山寫了第二封信,除了附上自己剛剛寫的贈給志願軍的一篇散文,信中還談到,她非常想知道他在前線的情況,如果有時間的話,希望他下次來信,多談一談他們的戰鬥故事。
發出兩封信之後,方子衿心裡就有了期待。按照第一封信返回的週期推算,一封信發出到收到回信,至少需要二十五天以上時間。同時她又想,或許白長山不一定等她的回信,就直接給她寫第二封信?
第三天,她有點忍耐不住,去了系辦公室。系辦公室門口有一隻木櫃子,被分成了許多方格,每一格下面寫著一些字。有些是老師的名字,也有各個班的名稱。每天的信或者報紙雜誌到達之後,傳達室的師傅會將它們分揀,然後插在相應的櫃子裡。此前,方子衿雖然無數次經過這裡,卻從沒有認真注意過這隻大櫃子,她對櫃子裡的東西並沒有任何期待。她也說不清楚為什麼,自從和白長山通上信,她覺得自己的生活和以前完全不同了,系辦公室的那些櫃子對自己也有了完全不同的意義。她想知道這種不同是什麼,內心深處的答案是,因為她有一個哥了。
剛剛進入系辦公室,就聽到李淑芬那帶點沙啞的笑聲,笑得很放肆,也很爽朗。她心裡一驚:她回來了?方子衿不想碰到她,猶豫了一下,轉身走開了。當天下午晚飯前,李淑芬回到了宿舍。她來宿舍有三件事,一是將同學們的信帶回來,二是給同學們分發她的結婚喜糖,第三件事,則是將她的行李搬進新居去。雖說他們是師資班,可還是學生的待遇,唯一的例外是胡之彥,他在此前就已經是學院的職工,在學院職工宿舍有一張床。現在結婚了,學院給他們安排了一間房子,她自然不用住學生宿舍了。
李淑芬給大家分糖的時候,方子衿跟著大家一起向她表示祝賀,只有她自己心裡清楚,真誠度不夠。她也很想對李淑芬熱一點,可自從上次的事之後,她怎麼都熱不起來。李淑芬離開之前,留下了幾封信,有方子衿的,可寫信的人不是白長山,而是陸秋生。陸秋生的字寫得剛勁有力,比白長山的字漂亮俊逸得多,可正是這瀟灑俊逸,讓方子衿看了心煩。她非常擔心有朝一日,他會用這俊逸的字向組織打報告,要求組織以組織的名義,批准他和自己結婚。
第四天,方子衿再一次去了系辦公室,大老遠看到李淑芬在那裡,她趁著對方沒注意到自己,溜之大吉。回到宿舍,其他同學還沒有回來。她拿出婦科學,很想認認真真地讀。可是枉然,她第一次面對書本不知裡面印了些什麼。內心深處,她在生著李淑芬的氣。真是的,都已經結婚了,不和老公好好親熱去,沒事往系裡跑啷個?除了她老公之外,又不會有別的男人給她寫信。就算是有,她還能指望嗎?現在她可是被貼上了專用商標了。她心裡正惱著李淑芬,李淑芬卻一陣風似的刮了進來。見面和她打過招呼,從包裡掏出一把糖來遞給她。方子衿不冷不熱地說昨天已經給過了。李淑芬說,昨天所有人都在一起,她不好多給,今天是專門給她的。她又說,今天的糖也不同,是上海的,這種糖非常難買,有些人一輩子見都沒見過。老胡托了好多關係,才買到了一斤。李淑芬的話音中透著自豪。她似乎也是有理由自豪的,別說是買到非常緊俏的上海糖,就是寧昌生產的一般的糖果,也都是嚴格控制的物質。
李淑芬和她說了一會兒話,放下幾封信,說是要趕回去給老胡做飯,因為老胡就喜歡吃她做的飯,匆匆走了。
方子衿有些迫不及待地拿起那些信,仔細看了一遍,沒有自己的。再看第二遍,還是沒有。倒是有一封吳麗敏的,不用看內容,僅僅看信封就知道是她的那位偵察兵寫來的。他倒是一個說話算數的人。方子衿藏起了這封信,等吳麗敏回宿舍時,注意看她的表情。吳麗敏看到桌上放著幾封信,第一時間去看,自然沒有看到自己的信,臉上頓時有些失望。方子衿想,小妮子開始懷春了。
她對吳麗敏說,有你一個驚喜。吳麗敏問,哪來的驚喜?方子衿說,你得答應我,和我分享。吳麗敏一聽,知道是偵察排長來信了,頓時羞得像一朵花兒似的。她自然不肯和方子衿分享自己的信,可方子衿堅持,不答應就不給她。她急著看信,答應了方子衿,同時提出另一個要求,方子衿也要和她分享汽車連長的信。方子衿想,那可不成,白長山的信是她的,除了她之外,不能給任何人看。她交出了吳麗敏的信,說我和你開玩笑呢,哪裡當真?
吳麗敏爬到自己的鋪上去看信,不時傳來咯咯的笑聲。這笑聲讓方子衿嫉妒讓方子衿羨慕也讓她對白長山有了幾分氣惱。沒過多久,吳麗敏將頭探出床沿,歡快而又神秘地對她說,子衿,你上來。方子衿爬上了她的床,兩人擠在那窄窄的床上,一起讀著喻愛軍的信。喻愛軍在信中說,上次有緊急任務,所以那封信寫得匆匆忙忙。當天晚上,他帶著偵察排突破了敵人的封鎖線,任務是抓一個舌頭摸清敵人的部署情況。敵人知道志願軍的偵察兵十分活躍,一到晚上,都不單獨行動。喻愛軍說,他們這是第三個晚上突破敵人的封鎖線了,前兩個晚上都是無功而返。如果再抓不到舌頭,他沒法向首長交代,心中十分著急。偵察兵在敵人的眼皮子底下活動十分危險,所以,上級有規定,除非事前有明確命令,否則,深入到敵方陣地的偵察兵,不論任務是否完成,規定時間內一定要撤出。眼看規定時間又到了,任務卻沒有完成。喻愛軍不甘心,磨蹭了幾分鐘。正當他宣佈返回時,發現敵人的營房裡走出一個人來。那人閃過了敵人的崗哨,沿著山中的一條小道向前疾走。喻愛軍哪裡肯放過這樣的機會?指揮著偵察排的戰友,悄悄地摸過去,將那人按倒在地,往他口裡塞了一條毛巾,再用繩子將他捆了個結結實實,背起他就往自己的陣地跑。回來後一審問,才知道是一個偽軍士兵,他不想跟著美國佬以及李承晚打自己的兄弟,想開溜。據這名俘虜說,美國佬和李承晚正計劃向志願軍和朝鮮人民軍發起新一輪攻勢。志願軍得到這個情報後,當天晚上埋伏在敵人增兵的必經之路上,將一個連的美國大兵和偽軍打得人仰馬翻。
看過信,吳麗敏問方子衿,是不是比看小說還過癮?方子衿在她耳邊悄悄地說,你是不是愛上他了?吳麗敏矜持地說,那要看他是不是向我求愛。方子衿掏出糖,遞給她,對她說,看把你甜的,再讓你甜一下吧。吳麗敏拿過一顆糖,剝了紙就往嘴裡塞,一面問她哪來的糖。方子衿說是李淑芬給的。吳麗敏問你怎麼不吃?方子衿說我才不吃她的東西。吳麗敏彎過頭,看了她一眼,說為什麼不吃?糖又沒有階級性,她給多少我就吃多少。吃光了她我才高興呢。
過了幾天,方子衿收到白長山的信了。
白長山在信中說,這一趟很不順,一路上遇到敵機幾次轟炸,有兩輛車被敵機擊中,車上裝的是軍火,引起了爆炸,汽車炸成了碎片,開車的志願軍戰士被炸得血肉模糊,無法辨認。有一位戰士的肚子被彈片削開了,腸子流了出來,駕駛室裡到處都是血和髒污。當時,他還沒有犧牲,戰友們見到他的時候,他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信封上已經全都是血漬。他說,這個小妹妹非常可憐,父親早就去世了,母親又生病躺在醫院裡。為了給母親治病,她已經決定退學去工作。他在上封信中鼓勵她無論遇到什麼困難,一定要堅持把書讀完,答應每個月給她寄生活費。現在,他無法完成這一心願了。白長山說,你放心好了,我們一連全體戰士來代你完成這一心願。聽到這句話,他終於閉上了眼睛。白長山從他的嘴角,看到了一絲微笑。大家不忍心從戰士的殘屍上駛過,車隊在路上多等了一天,直到工兵部隊將路面清理乾淨,將戰士的殘屍掩埋,他們才重新上路。返程時,又遇到特大暴風雪,車隊被阻住了。
信中所講,雖然是一些方子衿聞所未聞的事,可他的信,在方子衿的生命中洞開了一扇窗子。透過這扇窗,方子衿突然覺得自己透悟了人生。許多以前不明白的事,現在明白了,許多以前覺得對的做法,現在知道錯在何處了。許多事以前覺得不以為然,現在的看法是完全改變了。這一切,都因為她心中有了牽掛,原來,心中有一份牽掛是這樣一種美妙的感覺。
吳麗敏知道汽車連長來信了,向方子衿鬧著要看信。方子衿無論如何不肯答應。她覺得信中藏著巨大的秘密,是有關自己內心深處的秘密,這封信如果給吳麗敏看到了,自己的秘密,也就大白天下了。但實際上,僅以信而言,沒有半點秘密,白長山只是像喻愛軍一樣,在信中談了自己在朝鮮戰場上的一些經歷而已。她為什麼會認為這些經歷中隱藏著她內心深處的巨大秘密?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
有一天,吳麗敏和方子衿一起去食堂吃飯的時候突然神秘兮兮地對她說,我聽說李淑芬結婚後並不幸福,胡之彥碰都沒有碰過她。方子衿淡淡地說,是嗎?她總覺得瞭解人家這樣的隱私有些過分。千真萬確。吳麗敏說我親耳聽到的,昨天她去找了輔導員,她在輔導員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胡之彥每天晚上都穿著長衣長褲睡覺,根本就沒有把她當階級姐妹,更沒有把她當革命戰友,完全像是階級敵人似的。她請求組織出面做胡之彥的思想工作,希望組織上給胡之彥下達命令。這一次,即使是不關心這類事的方子衿也驚訝了。這種事也需要組織下命令?組織如果真下命令,那這個命令應該怎樣下?
吳麗敏說子衿你說可笑不可笑?組織怎麼下這種命令?下一個紅頭文件:華中醫令字第零零零麼號,胡之彥同學務於今晚前和李淑芬同學圓房,完成革命大業,否則將以黨紀軍法論處。特此命令。方子衿在吳麗敏額頭上點了一下,說道:你呀,虧你說得出口,羞不羞。
你那個汽車連長在信裡說了些麼事?吳麗敏又轉了一個話題。方子衿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糾纏,說無非是麼樣躲過敵機的轟炸這一類。你的偵察排長呢?一定很浪漫吧?向你求愛了沒有?吳麗敏說,他苕得要死,懂麼事叫求愛?談起喻愛軍,吳麗敏眉飛色舞。她說喻愛軍初中畢業以後,就參加了游擊隊。後來四野南下,他和戰友們參加了寧昌的外圍戰鬥。後來,他跟著四野下湖南,打兩廣,戰海南。多次立功,被提拔為排長。吳麗敏拿出喻愛軍剛剛寄來的照片給她看。
照片很模糊,卻也很英武。看到吳麗敏有了照片,方子衿就暗暗對白長山有了恨意,他為什麼不給她也寄一張照片?對了,下次的信,主動給他寄一張照片試試他的反應。
那天晚上,方子衿躺在床上,心中想著自己的信是否已經到了白長山的手中。但後來她的思想走神了,由白長山想到了喻愛軍的照片,自然又想到了吳麗敏以及她模擬的命令。現在是晚上了,吳麗敏的命令是否起了作用?李淑芬自從結婚後就搬出了宿舍,此刻,她應該是和胡之彥睡在一起。或許,他們正在執行吳麗敏的命令?天,怎麼會想到那種事?一個大姑娘想這事,羞不羞?突然,她想到了另一種可能。胡之彥和李淑芬肯定沒有做那種事,而這一切,與自己有關。胡之彥不肯和李淑芬做愛,這件事對於自己是非常嚴重的。
這個念頭冒出來之後,她覺得荒唐。他們的事,與自己有什麼關係?一切都隨著他們的婚禮而結束了。沒有結束的只是和陸秋生的婚約。再過一個多月就要放暑假了,陸秋生早早來信說,他和他的父母希望她去南昌過暑假。陸鳴泉在她到寧昌不久就調去了南昌,他們知道她獨身一人,希望她把南昌當做她的家。她回信說,他們這屆學生因為是師資班,學制縮短了,按照慣例,醫學本科應該是五年,他們只是兩年半。所以,她想趁著這個假期去學院的附屬醫院實習,哪裡都不能去。
即使是要實習,回去一兩天的時間總還是有的。方子衿不肯回去,是因為心裡藏下了一個巨大的秘密,再也無法面對陸秋生和他的熱情了。等待白長山的來信,成了她生命中唯此為大、不可替代的頭等大事。他們都等不及看到對方的回信便又提起了筆。每隔一個星期左右,彼此就可以收到一封信。白長山在信中也給她寄來了照片,是出發去朝鮮前,在河南的汽車兵基地照的,頭髮剃光了,烏青發亮,看上去挺可笑。不過,臉上的輪廓線條分明,粗獷有力,正是方子衿喜歡的那一類型。那是一寸登記照,很小。照片是粘在一塊布上的,周圍拼著很多鮮花。白長山說,第一次給她寫信的時候,就想過要送給她一件禮物,當時想到的是送金達萊花,但因為季節不對,採不到花,所以拖到現在。這些金達萊花是他利用躲敵人空襲的間隙採摘的,粘相片的那塊布,是他向前線的戰友要的,是從被擊斃的美軍軍官身上裁下來的呢子軍服。
方子衿沉浸在一種從未有過的激情之中,絲毫沒有料到,某種危機,正潛伏在自己的身邊,就像一隻趁著黑夜悄悄接近獵物的猛虎,睜著一雙噴火的眼睛,靜待著時機。這天晚上方子衿和吳麗敏一起去參加政治學習。她們進去時,教室裡才坐了一半的人,胡之彥坐在最前面,面對著門口。他的臉陰沉沉的,有著一股很厚重的戾氣。這股戾氣在他的臉上盤桓了很長時間,自從婚假結束後回到學校,他那刀削一樣的臉,從來都不曾晴朗過。這一點,方子衿其實早就注意到了,只是今晚的感覺更強烈一些。看到他陰鷙的目光,她的心暗自咯登了一下,莫名其妙地疾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