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她看不到屬於白長山的那顆星

一個假期過去,變化最大的有三個人。排在第一的當屬李淑芬。她原屬於那種瘦肉身形,軀幹被瘦瘦的四肢支撐著,給人的感覺是一陣風都能將她刮倒。可新學期的第一天,她出現在人前時,大家發現她竟然胖了一大圈。胖了之後的李淑芬,皮膚比以前白了,臉比以前圓了,臉頰上還有了兩個酒窩,見人時的微笑也真誠了許多燦爛了許多。

吳麗敏詫異地對方子衿說,她婆婆怎麼餵她的?一個多月時間怎麼就胖成這樣了?豬都沒她膘得快嘛。李淑芬是孤兒,沒有娘家可回,放假前見了人就說,她婆婆來了許多封信,要她去膠東半島,說是要趁著這機會給她補補身子。所以,她這個假期在山東度過的,全班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至於她胖起來的原因,就只有方子衿清楚了。她看了一眼李淑芬那有些笨拙的身形,再看一看她走路時抬步擺手的姿態,對吳麗敏說,麼事膘得快,她是有喜了。

吳麗敏瞪大眼睛,半天沒法還原。半個小時之後,全班都知道李淑芬懷了胡之彥的孩子。這個孩子顯然不是暑假裡播的種,否則此時顯不出身態。

與李淑芬的變化相反,吳麗敏是瘦了一大圈。也同樣只有方子衿一個人瞭解吳麗敏瘦下來的原因,快三個月了,她仍然沒有喻愛軍的消息。第三個人變化的秘密,同樣只有方子衿一人清楚。這個人是胡之彥,他的變化在於左邊耳輪缺了一塊。傷口還沒有完全復原,結著一團黑黑的痂,遠遠看去,像是一團干了的屎掛在那裡。

大多數人一個假期沒見了,見了面顯得十分親熱,彼此打著招呼,交換著見聞。胡之彥走到方子衿身邊,小聲地對她說,他亮的真想死你刁毛了。方子衿沒料到他仍然色心不死,有意敲他一下,說道,胡之彥同學,你這耳朵麼回事?和班長打架啦?她說這話時,聲音故意放得很大,大家全都聽到了,一齊向他看過來。胡之彥竟然絲毫都不臉紅,說是遇到流氓打架,他去制止,被流氓打的。方子衿揶揄說,喲,到底是優秀學生呀,我建議學校給你發大獎。

沒料到方子衿的話不幸而言中。輔導員新學期第一次和大家見面,就大談特談胡之彥如何見義勇為,捨生忘死,不僅僅是全班同學學習的榜樣,而且是全校乃至全寧昌市所有學生學習的榜樣。

下午,大家正在上課的時候,輔導員帶著一個女記者來到教室,將胡之彥叫了出去。第二天的市報上,頭版前兩條是轉發新華社關於抗美援朝的文章,第三條報道的是胡之彥這個學習志願軍的典型。文章中的胡之彥稱,他曾經是一名革命軍人,當年一腔熱血投身革命,抱定了必死的信念追求真理。偉大的抗美援朝戰爭開始,他滿腔熱血再一次沸騰,希望自己能夠再一次拿起槍,為了黨和人民的最高利益,戰死沙場。可是,他已經轉業到了地方,不再是解放軍序列的一員。為此,他痛苦掙扎了好長時間。最後他想到,即使不在戰場,也一樣為人民服務。前方將士在流血犧牲,後方也一樣不太平,隱藏在人民內部的美蔣特務仍然在蠢蠢欲動,趁機搞破壞。從那以後,他幾乎每個晚上都在街頭義務巡邏,為這個城市當義務衛士。接下來介紹他當義務衛士的經歷,幫一個和母親走散的孩子找到了家,將一個發急病的婦女送到醫院,一個被小偷偷了錢無法回家的女人急得大哭,他幫她買了回家的車票,還給了她二十元錢。許多類似的故事之後,到了關鍵一章。他聽說,雙姝林一帶常常有壞人活動,他到那裡去了。果然,第三次走近雙姝林某個樹林時,他聽到一個年輕女人的呼救聲。他立即奔跑過去,見四個男人正想強姦一個女人,他衝上去和那些人搏鬥,救下了那個女人,可他自己被那些人打得傷痕滿身,耳朵也被對方捅了一刀。

這篇報道非常乾淨,胡之彥常用的他亮的、結巴、刁毛什麼的,一根都沒有見到。

一夜之間,胡之彥成了明星,各個班的政治學習,全都學習這份報紙上關於胡之彥的報道。醫學院刮起了一股風,這股風從醫療系師資班刮遍全校,接著市裡開進來一溜小車,小車在校園裡轉了那麼一遭,這股風就開始刮出校園。

可是,將這股風刮出去有一大問題,不能由胡之彥來刮,只要他一開口,就是滿口臭氣,那肯定會將好好的一股風給污染了。那一溜小車定了調子,胡之彥已經不再是醫學院的胡之彥,而是整個寧昌人的胡之彥。醫學院應該組織一個巡迴演講團,宣講胡之彥的英雄事跡,這個演講團成員的兩大必要條件是外形能夠代表寧昌市的美好形象以及普通話要有一定水平。方子衿被學校指定為演講團的主要成員。

接到這一通知,方子衿真是哭笑不得。

這股風刮起時,她有些不知所措,多少次都想站出來揭穿這個謊言,可畢竟涉及自己的名譽,她猶豫了再猶豫。現在一個彌天大謊竟然有可能再一次玷污自己,她不能坐視不理了。那天,余珊瑤給他們上完課,她追了出去。本來,她大叫一聲余老師,余珊瑤肯定會停下來等她。自從那次之後,她覺得余珊瑤已經不配當自己的老師了,無論如何,她喊不出來。她一直跑到余珊瑤面前,氣喘吁吁地說,對不起,請等一下。余珊瑤驚訝地看著她,驚訝地問,在你的心裡,我已經不是你的老師了?她不答這個問題,說道,今天晚上有時間嗎?有件事我要和你談談。余珊瑤再次認真看了她一眼,說晚上你們還有課,上完課去有點太晚了。這樣,你晚上到我那裡吃飯吧,我等你。

下課後趕到余珊瑤家,她正在廚房裡做菜。方子衿沒有想過在她這裡吃飯,進門後第一時間告訴她,自己這次來的目的,是為了參加巡迴演講團的事。余珊瑤表示她個人是反對這件事的,也曾為方子衿爭取過,反覆強調師資班學習時間太緊,最好不要抽走這個班的人。但這件事是由胡之彥自己提議,學院院長辦公會決定的,她無能為力。方子衿說,事情根本就不是胡之彥所說的那樣,他說的一切全都是謊言,是欺騙組織的假話。余珊瑤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太相信方子衿的話。方子衿於是將那天晚上發生的事說了,她說雖然沒有看清那人的面目,可事實不可能這樣巧。余珊瑤認真地看了方子衿好幾十秒鐘,似乎在判斷她所說的話中,到底有多少真實性。

兩人說話時,忘了鍋裡還燒著菜,一股焦煳味傳來,余珊瑤才猛跳起來,跑進廚房,見鍋裡已經著了火。看到火,她嚇壞了,急得大叫。方子衿迅速跑進去,一把抓起旁邊的鍋蓋,往鍋裡蓋下去,不一刻,鍋裡的火熄了。兩人相互看了一眼,彼此都有些狼狽,剛才的一場火,不經意間親吻了兩人的髮梢,方子衿的長辮子突然短了一截,余珊瑤將頭髮挽成一個髻,額前有劉海,鬢邊也有意留了幾綹秀髮,此刻都被火燒得捲了起來,頂端是灰白灰白的一團。方子衿說你的頭髮燒壞了,余珊瑤說你也好不到哪裡。兩人各自檢查自己的頭髮,又各自懊惱。最後,兩人又一起笑了起來。看起來,她們之間似乎有了某種新的默契,或者說,某種鬱結於心的東西化解了。

余珊瑤和方子衿一起返回客廳,拿起客廳裡的電話,撥了一串號碼。方子衿意識到她的電話一定是打給周昕若的,卻沒有問。余珊瑤在電話中解釋了一番,對方似乎不十分相信。余珊瑤說她就在我這裡,你當面問她好了。放下電話,余珊瑤就將方子衿留在客廳自己上樓了。方子衿猜測她可能是上樓梳妝打扮。她百無聊賴地坐了好一段時間,門鈴響起來。余珊瑤在樓上喊:子衿,把門打開。方子衿應了一聲,走過去打開門,將周昕若迎進來。

周昕若並沒有坐下。他站在方子衿面前,盯著她看了好半天,問她,剛才珊瑤在電話裡說的都是真的?

「是。」方子衿說。

「這件事,你為什麼不早報告?」周昕若顯得很煩躁,在房間裡踱著步。

方子衿敏感地意識到,自己可能給周校長惹下了麻煩。她有些後悔說出這件事了,可話畢竟已經說出了,想收回已經不可能。余珊瑤的話從樓上傳來。她說,她為什麼不早說?很簡單,因為胡之彥是貴黨的幹部。周昕若突然變色,對余珊瑤怒斥:我對你說過多少遍了?不要張口閉口貴黨貴黨的。共產黨怎麼啦?共產黨的絕大多數是好的。他的話沒有說完,余珊瑤就向他投降,說好好好,我說錯了。我向你認錯。余珊瑤認錯,卻是為了更進一步進攻。她說,別說是子衿不敢說,如果是我遇到了,我也不敢說。上次胡之彥鬧出那樣的事,絕對應該開除,可校方呢?不疼不癢象徵性處理了一下,不久竟然讓他升了官。那不是處理,那是放縱。既然學校護短,一般人能怎麼辦?再說,這次的事更特別,一個女孩住在學生宿舍裡,發生了那樣的事,誰相信她所說的結果?她難道不擔心自己的名聲?這事如果鬧出去了,她還怎麼嫁人?

周昕若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制止了余珊瑤,轉向方子衿,仔細問過當晚事情的經歷。經歷她已經對余珊瑤談過一次,現在不得不再重複一次。她是真的後悔了,此事如果更進一步發展,她可能還需要一次又一次重複當晚的經歷。每一次重複,實際都是對她的一次再傷害。她已經沒有退路,不得不開始講述。她省去了自己的衣服被對方脫掉以及對方實際沒有穿衣服這樣的細節,也沒有談到她藏起那些物證的細節。周昕若聽過之後問她,除了剛才說的這些,有沒有別的證據。方子衿談到她從醫院瞭解到的情況,並且更進一步說,如果真如他所說,在雙姝林一帶被打傷的話,他根本不應該回醫學院附屬醫院治療,那是需要緊急處理的外傷,在劇烈疼痛的情況下,任何人都不可能捨近求遠。他一定會在附近處理傷口。

余珊瑤大發感慨,認為這件事核實起來並不難。暫且不說方子衿所說是否真實,胡之彥所說的一切,他就能提供證據?如果沒有證據,又怎麼能認定那就是事實?再說,方子衿說是咬傷,胡之彥說是刀傷,到底是什麼傷,並不難查清。她說了好半天,周昕若一直沉默著,坐在那裡,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余珊瑤大概看出他遇到難題了,問他是不是覺得很為難。周昕若承認說,這事真的給他出了一個難題,現在事情已經不僅僅只限於學校,而且鬧到了市裡。此時如果說是假的,搞錯了,很多人都會不答應的,關係到他們的利益了。

「我只想聽你一句話。你是校長,一把手。」余珊瑤說,「這件事,你是什麼態度?」

「我的態度是明確的。」周昕若說,「問題是現在這種情況下,我的態度已經不重要,這件事得校長辦公會決定,我只是佔其中的一票。」

「我明白了,你是說,這件事已經無法挽回了,是不是?」

周昕若欲言又止,猛地抽了幾口煙,終於還是下定決心說出來:「珊瑤,你不要激動。你好好想一想,這件事已經不是胡之彥的事,也不是某一個人的事,而是……」

余珊瑤確實非常激動,她揮了揮手,那被火燒過又用眉筆畫了的眉毛向上一挑,說:「貴……」她大概是想說「貴黨」,想到周昕若對這種語氣異常反感,硬是將後面的話吞了回去,改口說:「你們不是一貫標榜……」

周昕若和陸秋生一樣,是徹底的共產黨人,不能容忍任何人對他所信仰的共產主義說三道四。他態度惡劣地打斷余珊瑤的話,猛地站起來,嚴厲地說:「余珊瑤,我警告你。以後你如果再說什麼他媽的你們共產黨、貴黨之類的話,我就永遠和你絕交。」

「絕交?」余珊瑤漂亮的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絕交麼樣?不絕交又麼樣?你老婆死活不肯和你離婚對不對?」

周昕若有些尷尬,喃喃地說:「一碼事歸一碼事,你這是扯的啥?」

最尷尬的是方子衿,他們可是在吵著家務事,自己的出現,似乎加深了他們之間的矛盾。如果真的當著自己的面將這次爭吵進行到底,自己就只能鑽地縫了。周昕若的話已經說明了,學校不太可能改變胡之彥是新時代模範青年這一現狀,更不可能還事實一個真貌。既然如此,她留在這裡還有什麼意義?她站起來,離開之前對他們說道:學校麼樣決定,與我無關。但是,我不能參加那個麼事巡迴報告團,我無法用一個謊言去欺騙社會上那些善良的人。說過之後,不理愣愣地站在那裡看她的兩位領導,在他們複雜的目光護送下,走出了余珊瑤的家。

回到宿舍,竟然發現陸秋生站在門口等她。她猛地驚了一下,以為自己看錯了。

陸秋生見到她,興奮地跑上來,看情形像是想將她摟在懷裡,可到了她的面前,又顯得手腳都是多餘的,擺在哪裡都不合適。他們已經一年多沒見了,陸秋生顯得十分激動,對她說了一大堆話。也許是太激動了,他連一句完整的意思都沒有表達清楚。方子衿不想讓其他同學看到他們在一起,將他引到了那片竹林。

「你麼樣來了?」她似乎不是問他,而是問面前那些在秋風中擺搖身姿的竹子。秋風像貪玩的孩子,在竹縫間游弋,數百數千隻麻雀唧唧喳喳地叫著,和竹葉的沙沙聲形成合鳴。熱氣從厚厚的一層枯葉裡鑽出來,向上升騰,似乎是要去擁抱透過葉縫間的月光。陸秋生向她講述自己來寧昌的經歷,一面說時,右腳不停地在地上搓動,地上那些竹葉被他搓成了一個圓柱體。他說,他來寧昌是參加幹部培訓的,現在全國的行政建制比較混亂。全國劃分為幾個大局,有點像清末的總督府,每個局下面,有的是管一兩個省,有的管三四個省,省下面有地區,地區下面有縣。也有的局下面,只設行署而沒有設省。結果,行署比省的級別低而比地區的級別高。如此一來,管理上便增加了難度。政務院有一個基本考慮,準備撤銷大局,加強省的權力。為了應對這一變化,各地都將幹部培訓放在了首位。他就是來參加培訓班的,這次培訓班結束,他可能會留在寧昌工作。

陸秋生的左腳站麻了,換了右腳支撐自己的身體,抬起左腳繼續搓著那已經成了擀面杖狀的竹葉的屍體。他的話也像那竹葉的屍體一樣滾動。他說,按照規定,他是不符合這次培訓班的條件的,可他太想她了。他知道她一個人在寧昌不容易,需要有人照顧。他求了父親多次,父親就是不肯答應,後來是母親出面幫他搞到了這個名額。方子衿的嘴角流過一絲嘲弄。她想到了余珊瑤老師的口頭禪:你們共產黨。她沒說,她發現自己是越來越沉默了。沉默是因為無奈,是因為無所適從。

陸秋生到寧昌是為了保護方子衿,方子衿確實希望有人能保護她,可她所希望的人不是陸秋生而是白長山。曾有那麼一瞬間,她很衝動,想將自己和胡之彥之間的一切告訴他,轉而一想,告訴他又能怎樣?周昕若校長都解決不了,他能解決嗎?無論他是否能解決,只要自己開了口,就等於欠了他的情。情債越欠越多,自己何以償還?

方子衿不想欠陸秋生的債,沒有將自己遇到的麻煩告訴他。可陸秋生去拜訪余珊瑤的時候,從她那裡聽說了這件事。陸秋生拍案而起,當即要去找胡之彥算賬。余珊瑤大吃一驚,拖住他問他要去哪裡,氣極了的陸秋生猛地吐出一句粗話,說要去把胡之彥的雞巴給割了。余珊瑤苦苦地勸他不要造次。現在的胡之彥是全市樹立的典型,如果出點什麼事,直接會驚動最高層。如果想教訓他,那也不能蠻幹,得使巧勁。

余珊瑤的話讓陸秋生冷靜下來。他想,自己一衝動跑去找胡之彥,會導致怎樣的結果,那是難以預料的。因為憤怒,他肯定會對胡之彥動手,一旦動起手來,他有可能將胡之彥給宰了。自己因此背負殺人的罪名無所謂,方子衿呢?她有可能被認定為殺人的同謀。余珊瑤的話是對的,這事得用巧勁。

陸秋生有一個好朋友楊維華在公安局當治安科長,他將這事對朋友說了。楊維華說,有這樣的人?只要你拿出證據,我就以強姦未遂罪抓他。陸秋生連忙擺手,不行,這樣不行。楊維華說麼樣不行?我幹的就是這個,專門抓壞人。陸秋生說,你抓了他,判他幾年刑,確實是解氣。可是,那些曉得內情的人怎麼說?肯定說我的未婚妻被他強姦了。以後,我還做人不做?我的未婚妻還做人不做?楊維華想了想,給他出了一個主意,想辦法將胡之彥弄進來,給他來一個審訊,逼迫他在審訊筆錄上簽字,抓到這個字據,他以後就不敢再使壞了。陸秋生說,我看這個辦法行。

楊維華仔細斟酌了一番,覺得方法雖然不錯,可關鍵是胡之彥的口供。他如果來一個硬對硬,什麼都不承認,結果就僵了。要拿到這傢伙的口供,關鍵還在於證據。楊維華說,我看,你還是去找一下你的未婚妻,向她仔細瞭解一下,看能不能弄到一點什麼東西能夠撬開胡之彥的嘴。

上午最後一節課,陸秋生請了假,騎著腳踏車趕到醫學院,找到方子衿的教室,下課鈴聲剛剛響起。他站在門前的一棵玉蘭樹下,眼睛盯著從教室門口走出的人。方子衿夾在一群人中間走出來。人太多了,似乎都比陸秋生高,方子衿又是低著頭的,自然沒有發現陸秋生。直到他從人縫中鑽過來,一把拉住她的手,她才吃了一驚,嘴巴張開準備了一聲驚叫,在看清拉自己的人是陸秋生時,硬是給吞了回去。

陸秋生將她拉到一邊,讓她坐到腳踏車的後座上去。方子衿迷惑不解,問他要帶自己去哪裡。他說吃飯時間,當然是找地方吃飯去。方子衿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上了車。陸秋生推著腳踏車,一隻腳踩上去,另一隻腳在地上踮了幾下,穩穩地坐好了。方子衿是第一次坐腳踏車,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裡。只要前面陸秋生一拐龍頭,她就想大叫,又怕驚動了學校其他同學,只得將驚叫忍住,伸出雙手,緊緊地抓著陸秋生的衣服。這種親密接觸令陸秋生驚喜異常,他故意扭動著龍頭,使得方子衿的手在他身上無法離開。腳踏車在寧昌是稀罕物,一男一女這麼騎著更是一道風景,沿路許多大學生停下來,向他們行注目禮。

到了一間餐館前停下,方子衿忍不住說:「以後莫這樣來找我。別人看到影響不好。」

陸秋生才不在乎影響。他沒有說話,支好腳踏車,領著方子衿走進餐館,找了一個靠角落的位置坐下來,點了兩個小菜。方子衿見陸秋生很沉默,就無話找話,問他怎麼沒有上課。陸秋生沒有回答她,而是讓她談一談胡之彥的事。方子衿吃了一驚,有一股巨大的酸味,從身體的某個不知名的角落翻湧而出。她竭力想將這股酸味壓下去,努力了半天,仍然是無濟於事。這股酸味變成了淚水,透過她的眼眶,溢了出來。即使這時候,她還是想控制自己,以巨大的意志力強忍著,不想當著他的面表現自己的軟弱。陸秋生一直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眼中,最初飄著一團霧,迷迷濛濛的,接著出現了晶瑩的反光,那是淚水對光的作用。一瞬間,透明的液體充滿了她那兩彎青泉,迅速漫過了防波堤,滾過防波堤上那片黑色的森林,洶湧而出。

「卡」的一聲,陸秋生捏在手裡的一雙筷子折斷了。「雜種!」陸秋生憤憤地罵道,「老子真恨不得宰了他。」

方子衿確實是憋不住了,如果不找個人說說,她可能會瘋掉。

周昕若將她提供的情況在校長辦公會上提了出來,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幾位副校長和校務委員爭論了整整一個上午,最後作出決定,不准再提此事,巡迴演講照常舉行。至於方子衿提出不參加巡迴演講團,可以考慮換人。一所學院這麼多學生,也不只一個方子衿,自然可以找別人。沒料到胡之彥得寸進尺,他知道在這件事情上,學校的領導沒法擦乾淨自己的屁股,即使是一個彌天大謊,也一定會將這個謊圓下去。巡迴演講是否能進行,著急的不是他而是校方的那些領導。他提出,除非由方子衿來演講,否則他不參加。如此一來,校方不得不再次開會討論。今天上午,輔導員通知方子衿,校長辦公會正式決定,不同意換人,仍然要求方子衿準備由學院宣傳部準備好的演講稿。至此,方子衿山窮水盡了,已經沒有任何退路。陸秋生此時提起這件事,她怎麼可能控制得住自己?

陸秋生不善於勸人,說來說去,總是那幾句話,不要太傷心,不要著急,一切有我呢。你放心好了,這件事我來給你解決。菜上齊了,方子衿還在哭。陸秋生沒轍了,猛地站起來,對她說:你等著,我去把那個畜生剁嘍。方子衿見他的臉上充滿了血色,眼睛也紅了,真要殺人的樣子,嚇壞了,一把拉住了他,求他不要做莽撞的事情。陸秋生說,如果不殺他,就只有一個辦法,由她拿出證據來,讓他來整治她。

方子衿心中升起一團希望,問他想要什麼樣的證據。他說不管什麼證據都可以,只要能夠證明他說了謊。方子衿試探地說,那天晚上,他跑到學生宿舍想強姦她的時候,她咬下了他的耳朵,他逃走時,還落下了一隻襪子和一條短褲。還有,他的耳朵被咬下,流了不少的血,流在她的床單上。陸秋生一聽,大喜過望,說這些都是證據。這些東西在哪裡?方子衿說被她藏在竹林裡。

陸秋生興奮了,拿筷子指著方子衿說:「快吃快吃,吃完了我們去取那些東西。」

方子衿半點胃口都沒有,哪裡吃得下?見陸秋生那高興勁,又不好打擊他,象徵性地動了動筷子,還是不放心,問他到底準備怎麼做。陸秋生說,如果依他的脾氣,就算是一刀一刀剮了這個惡棍也不解恨。可現在是新社會,尤其重要的是,他是共產黨的幹部,一切都得有理有節,依法辦事,不能亂來。所以,他只能先給胡之彥一個教訓,讓他以後不敢再欺負方子衿。至於這個仇,以後如果有機會,他是一定要報的。

他這番話雖然給方子衿吃了一顆定心丸,卻仍然沒有回答怎樣給他一個教訓的問題。對於這一問題,陸秋生不肯多作說明,只是安慰她說,你放心好了。等我辦好這件事再告訴你。

吃過飯,陸秋生仍然用腳踏車帶了她回到學院,方子衿回宿舍拿了學農工具,和陸秋生在竹林裡匯合。陸秋生從她手裡接過工具,按照她指定的地點,開始往下挖。那些東西埋下去的時間不長,土還是松的。陸秋生沒有費太大工夫,將那只罐子挖了起來。他用手撫去粘在罐子上的土,問她,是這個嗎?她點了點頭。他將鍬交給她,對她說,你不用擔心了,用不了幾天就會有消息,你等著吧。

陸秋生一隻手抱著罐子,一隻手扶腳踏車龍頭,騎著車子走了。方子衿站在那裡,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心中有一股說不清的滋味像春晨的濃霧一般瀰散。他到底會怎樣處理那些東西,她不清楚。最終的結果是否真如他所說的,胡之彥從此不敢再騷擾她?她更是沒底。還有,陸秋生為自己做了這麼多,一切都源於一個愛字。問題是,無論自己怎樣努力,就是無法對他生出一丁點愛意。這筆債是越欠越重了,她將來用什麼來還呢?

由陸秋生,方子衿想到了身在朝鮮的白長山。上一封信,白長山已經明確表示,朝鮮戰爭一旦結束,他回到祖國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組織上打報告,申請娶她。他要將她接到自己的老家東北去,要在那裡給她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她完全相信他信中說的話,他正是那種輕命重諾的漢子,只要他答應了,他就會用自己的生命用自己的一生去兌現諾言。讀到這封信的時候,她雖然沒有流淚,可心中是淚流不止。她是真的想立即答應他。轉而一想,陸秋生已經追到寧昌來了,自己又是和他訂過婚的。如果答應了白長山,陸秋生怎麼辦?尤其是現在,陸秋生又在幫自己,她怎麼好在他的心上灑一把鹽,傷害他的感情?如果不傷害陸秋生,難道傷害自己和白長山?傷害她自己,倒還沒什麼,白長山可是在朝鮮戰場上,每天都駕駛著汽車和敵機周旋。一封拒絕的信,會不會成為一把殺害他的刀子?不,無論如何都不能拒絕他。

她真是痛苦異常,完全不明白人為什麼要長大。小時候多麼單純多麼快樂,那時候嚮往愛情夢想愛情,可現在,愛情來了,給她帶來的卻是無窮無盡的煩惱。許多的麻煩盤根錯節糾纏在一起,使得她無論如何都理不清。

往宿舍走的時候,在路上遇到一個人,向她打聽師資班女生宿舍在哪裡。方子衿覺得這個人的聲音好熟悉,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她問那漢子找誰。那漢子說找吳麗敏,方子衿也行。方子衿驚了一下,說,我就是方子衿,你是?漢子說,你不記得我了?我是喻愛軍的大哥。她驚喜地說,喻大哥是你啊,有愛軍的消息嗎?不知算不算是消息。喻大哥說,我想,吳小姐去過一趟,怎麼說也應該通知他一聲吧。所以,我就找來了。

方子衿領著他往宿舍走,一面打聽喻愛軍的情況。喻大哥告訴方子衿,今天剛剛收到部隊的一封信。信中說,喻愛軍執行任務返回,越過封鎖線的時候,被敵人發現了,敵人又是槍又是炮,為了掩護戰友,喻愛軍受了重傷。敵人的炮擊結束後,我方派了一個突擊隊,將喻愛軍以及另外幾名志願軍傷員及屍體搶了回來。隨後,喻愛軍被送回國內醫治,先是在丹東,後來又轉到了瀋陽的一間部隊醫院。信上沒有說明喻愛軍的傷情,但能夠感覺到,傷得一定不輕。

方子衿沒有讓他進入宿舍,而是將吳麗敏叫了出來。吳麗敏看到喻大哥,一眼就認出了,急急地問,大哥,是不是有愛軍的消息?方子衿抓住吳麗敏的一隻手,對她說,你別急。喻大哥趕來,就是來告訴你愛軍的消息的。吳麗敏說,大哥你快說,愛軍他麼樣了?喻大哥說,他負傷了。吳麗敏立即問,負傷了?傷哪裡了?重嗎?喻大哥詳細地給她講起部隊的那封信,還沒有講完,吳麗敏就說,信在哪裡?快給我看。喻大哥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封信,遞給吳麗敏。吳麗敏接過信,轉身就要往宿舍走。方子衿提醒她不要回宿舍看信,她才停下來,四處望了望,到處黑黝黝的,沒有燈。方子衿說,你等一下,我去拿手電。

拿了手電返來,見吳麗敏和喻大哥站在黑地裡說話。兩人有商有量的,非常親熱的樣子。方子衿見了這樣的場面,覺得眼熱。雖說他們僅僅只是見過一次,這就是一種特殊的感情呀。自己如果見了白長山,是不是也有這種感情?還是更加熱情一些?想到白長山,她的心中一暖,真的希望戰爭早點結束,她和他早日見面。

吳麗敏接過手電,迫不及待地看信。她看得好認真好嫻靜,厚厚的嘴唇抿成一條線,很濃的一對掃帚眉緊緊地擠在一起。她將信仔細地讀了一遍,又讀第二遍,接著又讀第三遍。方子衿知道她不完全是在讀,而是在思考。她走近吳麗敏,在她耳邊小聲地問,你有麼打算?吳麗敏突然非常堅決地說,我要去看他。

吳麗敏說到做到,第二天去系裡請假。師資班課時很緊,一般情況是不准假的。吳麗敏的情況特殊,系裡不光給了她假,而且系團委和院團委,還分別寫了慰問信給她帶去。送走吳麗敏,方子衿才發現,這幾天似乎沒見到胡之彥了。李淑芬倒是來上課,可她的臉色很不好,見了誰都不理,班上的事也懶得管,連政治學習,她也只是來點一點名,然後讓大家自習。後來有一天晚上,方子衿走出教室時,旁邊有人拉了她一把。她抬頭一看,是陸秋生。陸秋生對她說,我去那片竹林等你,你回去拿鍬來。方子衿只是掃了一眼,見他懷裡抱著那個陶罐。她快步趕回宿舍,拿了鐵鍬向竹林趕去。陸秋生站在那裡抽煙,火星一閃一閃的。他看到她,將手中的煙頭扔在地上,叫了她一聲。她走過去,很想問他點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他從她手裡接過鐵鍬,開始鏟土。

「做麼事又埋起來了?」她終於問。

「給那雜種埋一顆炸彈。」陸秋生得意地說。

「我不懂。」方子衿追問了一句。

陸秋生一邊鏟土,一邊向她介紹這幾天的進展。

那天他拿著這個罐子離開醫學院,第一時間找到了楊維華。楊科長當著他的面打開了罐子,將裡面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最後拿出那只裝著福爾馬林的瓶子並且看清半隻泡得發白的耳朵時,說,有了這個就行了,保證撬開那小子的口。陸秋生問他準備怎麼幹,楊維華說,我自有我的辦法,這個你就不要管了,等著我的結果吧。

過了幾天,楊維華帶信讓陸秋生去一趟。在治安科辦公室,陸秋生不僅拿回了最初送給他的那些東西,而且還多拿了一些其他物證,這些物證包括了對胡之彥的訊問筆錄,密密麻麻幾張紙,一些關鍵詞句,均按著血一樣的紅手印,每一頁紙上,還有胡之彥的親筆簽名。除了筆錄之外,還有幾份鑒定報告。楊維華操著夾雜許多方言的官話對陸秋生說:「日鬼,我黨沒讓這雜毛搞地下工作真是幸運,不然肯定他奶奶的多一個叛徒。」

拿到這些材料後,陸秋生直接去了胡之彥家。他是去興師問罪的。敲門的時候,他用的力特別大,差點沒將他家那並不非常牢固的木門給砸破。李淑芬挺著大肚子打開門,吃驚地問陸秋生找誰。陸秋生說找胡之彥。李淑芬認真地看了看陸秋生,說胡之彥回家了。陸秋生一時沒有明白過來,說回家了?這裡不是他的家嗎?李淑芬解釋說,他回山東老家了。他的母親去世了,他回去奔喪。

「難怪這幾天不見他,原來他回山東奔喪了。」方子衿似乎鬆了一口氣。

「奔卵子喪?有喪奔才怪。」陸秋生說,他懷疑胡之彥奔喪只是一個借口。楊維華給他施加了壓力,他不敢再將謊言繼續下去,卻又不知該怎樣收場,只好想出奔喪這樣一個借口。他懷疑胡之彥會在家裡拖一段時間,將巡迴演講這件事給拖沒了再考慮回來。陸秋生說,他要緊緊抓住胡之彥的弱點,關鍵時刻再派上用場。他已經給山東的朋友寫了信,希望朋友幫忙他查一查胡之彥在家的情況。

方子衿有些不相信地問:「你的意思是說,他今後再也不敢對我使壞了?」

陸秋生埋好最後一鍬土,又在上面拍了幾下,說:「你放心好了,有了這個,借他一百個膽,他也不敢。」

太晚了,方子衿想離開了,又覺得不好開這個口,只好抬頭看天上的星星。星星躲在竹葉之中,像是無數的手捧著無數的珍珠,月光在陸秋生身上塗出許多的花紋,看上去像是梅花鹿一般。她說哎喲,沒想到這麼晚了,要熄燈了。陸秋生說是啊,回去晚一點沒事吧?她違心地說沒事。陸秋生高興了,試探地問,那我們在這裡坐一坐?方子衿看了看周圍環境,站在那裡沒動。她不明白那些年輕男女怎麼席地就坐,地上多髒,女人和男人的生理結構不同,這樣坐下去,如果有什麼蟲子或者細菌……

陸秋生在她身邊站了一會兒,忍不住了,試探地問:「子衿,我媽……我媽……」

見他吞吞吐吐,方子衿追問道:「你媽怎麼了?」

陸秋生道:「我媽讓我問問你,麼時候去我家。」

方子衿道:「等我有時間去南昌了就去啊。」

陸秋生道:「不是,不是指這個。」

方子衿不明白了,看了他一眼。他臉上仍然是斑斑駁駁,如果是白天,可以看到臉上的紅暈,現在看不出來,只是一臉的陰影。「指哪個?」

陸秋生鼓了鼓勇氣,道:「當我家兒媳婦。」

方子衿的心突然一陣疾跳。這是在催婚了。她再一次抬頭看了看北方的天空。天空被竹葉擋住了,她看不到屬於白長山的那顆星。難道這就是自己的命運?命中注定只能抬頭遙望那顆星,懷中揣著一段情,卻又跟另一個男人過一輩子?陸秋生見她不說話,自己找梯子下樓,說他不著急,主要是他媽急。老太太總是一封接著一封信催他,催得人心煩,他乾脆給老太太回信,說自己一輩子不結婚了,把老太太嚇壞了。方子衿說,你不應該這樣對待你媽。陸秋生沉默了一會兒,大概知道她是不會回答自己剛才的問題了,便說送她回去。聽了這話,方子衿轉身就走。陸秋生有些急了,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自己的手被他抓住的同時,方子衿邁開的腳步停住了,立在那裡。她想抽回自己的手,又覺得不太適合,那隻手動了動,還是留在了他的手上。陸秋生一手提著鍬,一手拉著她,向前走去。方子衿被動地讓他拉著往前走,那只被他抓著的手上,像是被千百顆釘子鉗住一般,扎得她的手酸麻酸麻的。

陸秋生是異常陶醉,他像是喝了蜜一般。

「子衿。」他說。

「麼事?」

「真想這麼拉著你,走一輩子。」

方子衿真想大聲驚叫:還走一輩子?你想扎死我呀。

終於看到宿舍的門了,方子衿擔心被人看到,急急地抽回手,急急地說,我到了,你回吧。說完邁開腿向前跑。陸秋生在後面提醒她沒有拿鍬,她才轉過身來,一把從他手中接過鍬,說了聲再見,幾步跑進了宿舍。

半個月後,有消息傳來,胡之彥從家鄉寄了一張醫院開出的病假條,他得了黃疸肝炎,為了避免傳染,需要家居隔離五十天。校方無可奈何,只得第二次要求巡迴演講延期。就在這同一天,余珊瑤和方子衿同時收到吳麗敏的來信。吳麗敏在信中說,喻愛軍被敵人的彈片傷了頭部,彈片是取出來了,可是,他的大腦神經受損,導致半身癱瘓。她找很多醫生咨詢過,都說這種病無藥可醫。她和喻愛軍的哥哥商量過了,也同他的部隊首長談過,準備將喻愛軍轉回寧昌,先在寧昌和喻愛軍結婚,然後再想辦法慢慢治病。

看到這封信,方子衿當即流下了眼淚。吳麗敏等到的人,雖然不再健全,可畢竟是她深愛的。只要是能和自己愛的人結婚,肢體是否健全又有什麼關係?她是和他的感情生活一輩子,這才是真正的幸福啊。

《愛情萬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