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3

她屈服了。原來如此,她所學到的那些奇怪的規矩原來是這個意思。所有的事物也都恢復了本來面貌,一切存在即合理。而所有的一切對她來說也都如此難以接受。其他女孩也去酒吧,其他女孩也跳舞,唯一的區別是,她是一個人去的。因為她未標明是屬於某個男人的財產,所以就成了任何男人都可以進攻——甚至一齊進攻的蕩婦。女人不該去公開場合縱情跳舞,更不該不去考慮那裡的男人們會怎麼看她,甚至對她做什麼。這簡直太不公平了,她無法接受。

她是一個女人,單這點就足以剝奪她的自由,無論歷史書如何聲稱婦女投票權已經結束了這種不平等,或者只有在古老的舊中國婦女才會裹腳。她生來就不自由,她不能在夜晚獨自外出。她不能在孤獨煩悶的時候去當地的酒館借酒消愁。有兩次,她白天坐火車去逛紐約的博物館,一路上不斷有人搭訕。她甚至要有人陪著才能出門。如果這個陪同者棄她而去,她就會很無助。她沒辦法保護自己,只能靠一個男人來保護她。遇到那些情況,就連虛弱又跛腳的比夫都比她應付得更好。假如那些小伙子把她弄到了手,那麼世上的一切憤怒、驕傲和抗爭都無濟於事。

而她,永遠不可能自由,永遠不可能。情況會一直如此。她想到了母親的朋友們,突然能理解她們了。不管去哪裡、做什麼,她都得考慮男人們的想法,他們怎麼看她,他們會做什麼。幾個月前的一天,她去看牙醫,在電梯裡,她無意中聽到一個染著紅頭髮、有些駝背的上了年紀的醜女人在和另外一個五十來歲的胖女人談論強姦。兩人咂著舌頭說著鎖門鎖窗之類的話,還不時地瞄她一眼,好像她也包括在談話之中,好像她也是她們中的一員。她不屑地別開了臉。誰想強姦她們啊?她們倒是巴不得呢。可是沒過幾天,她在報紙看到一條新聞,一個八十歲的老嫗在自己的公寓裡被姦殺。

她在想,如果比夫當時不在,會發生什麼。想著想著,腦子裡一片昏暗,恐懼、血腥與受辱的畫面一併湧上來。她珍視的並不是貞潔,而是對自己的權利,對她自己的思想和身體的權利。可怕,太可怕了,難怪她親愛的蘭尼會罵她賤人,說她活該。他當然會把她從那一類值得尊重的女人中排除。事情不就是這樣嗎?不論她將頭抬得多高,無論她如何離群索居,也不會改變事情的本來面貌。還說什麼不公平,太可笑了,反抗是沒有用的。她也曾有幾次和別人談起女人和自由,隨即明白,這樣的抗議只會讓男人們更加隨便地對待她。

於是米拉退卻了。她被打敗了。她用盡全部的驕傲,不讓這種失敗表現出來。她一個人走在校園裡,高昂著頭,冷若冰霜。她獨自坐在咖啡館裡,或是和比夫一起,或是和班裡的某位女同學一起。她對從身旁經過的男生看都不看一眼,即便他們和她打招呼,她也不會對他們笑。因為她不確定那晚都有誰在那裡,太多人了,太多熟悉的面孔,空氣中瀰漫著煙霧,令人眩暈。如果她碰巧看到蘭尼在不遠處,便會刻意避開。

學年末的時候,她遇到了諾姆。他是她父母朋友的兒子,兩人是在家庭野餐時相識的。他溫和而聰明,對她以禮相待,也不逼她發生性關係。於是,她想獨自生活的夢想消散了。她獨自一人,不管過著什麼樣的生活,總免不了這樣的危險——遇上一群野蠻人。她傷心地想著,自己對那些一貫被叫作野蠻人的人並不友好,但他們可能永遠不會有野蠻行為,反而只有文明人才做得出那樣的事。她一味地痛苦著。她的人生迷失了。她將會像其他女人一樣,只擁有「不完整的人生」。她別無選擇,只能保護自己免受野蠻世界的傷害,那是一個她不理解的世界,是對於她的性別而言難以獨善其身的世界。要麼結婚,要麼進修道院。她帶著進修道院般的決然選擇了婚姻。她在婚禮上哭了。她知道,這就意味著放棄了世界,那個一年前還被興奮與誘惑點綴得熠熠生輝的世界。她明白自己的位置,她知道自己勇氣的限度。她失敗了,她被征服了。她會把自己獻給諾姆,躲進他的臂彎,將那裡當成堡壘。俗話說得沒錯:女人的天下就是家。比夫聽說她要結婚了,就到咖啡館來找她,並當著一群年輕男人的面祝福她。「我真心祝福諾姆,」他大聲說,「我知道,他娶了一個處女。」她知道,他是在以這種方式為她正名;她也知道,這是在讚美她。然後,她不再去想他。他們有這樣那樣的想法,但歸根結底,他們的思想都是一樣的。

《醒來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