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8

我比對參加派對的這八九對夫妻,他們每對都是不同的。

娜塔莉總是起得很早。她先要開車送漢普去車站,再送大一點兒的孩子們去學校。忙亂了一上午之後,給蒂娜洗完澡,把她放進嬰兒圍欄裡,她才在常用的彩色塑料杯裡沖上一杯速溶咖啡,坐在雜亂的餐桌前,開始計劃自己的一天。

娜塔莉身材高大,頗有力氣。她喜歡自己動手:刷牆、貼牆紙、修理傢俱、擦洗地板、給地板打蠟,這並不是因為缺錢,只因她需要找到用武之地。她對她的家有著極大的興趣。那是她的驕傲,她的家看起來就像家居雜誌裡的房子——但總是差那麼一點點,因為娜塔莉從不收尾。她做事虎頭蛇尾,所以她家裡總是顯得很亂。

她結婚很早,父母算是鬆了口氣。她曾經是個野孩子。如今,她自己也有了三個孩子。她丈夫在她父親的公司工作,給他安排了一個不用接觸重要事務和人物的高層職位。漢普沒什麼作為,但他們都知道,她父親是不會解雇他的,而且那時候的工資待遇很好,娜塔莉還在想是不是要換一個更大的房子。

她喜歡這樣的生活。她喜歡把腳蹺在桌子上,啜一口咖啡,計劃著早上要做些什麼。牆紙糨糊還沒有買,她準備買糨糊時,先看看家裝店最新的浴室牆紙圖案,為浴室選新的牆紙,那裡已經舊得不成樣子了。她還會去趟雜貨店,看看新款粉色玻璃燈罩是否到貨了。家裡還需要黑麥威士忌,晚餐時喝的。然後,她回到家,從書房開始收拾。她在一面牆上貼滿了紅色的平絨牆紙,這樣一來,其他牆上的鑲板也多了些暖意。

她穿上涼鞋,披上外套,然後裹好寶寶,把她放在汽車車座上。娜塔莉體形漂亮,無論她如何打扮,看起來總像是生來就有頭有臉的人。她從這家商店跑到那家商店,和店員們閒聊一番,上午十點半回到家裡,到下午兩點鐘,已經把牆紙貼好,糨糊也清理乾淨了。最後,她會靠在裁剪台上,欣賞自己的作品。

她有無限的耐心和不錯的品位,貼牆紙真是棒極了。她愜意地伸了伸懶腰,給寶寶餵了點兒餅乾和奶酪,放她在屋裡小睡,然後給自己倒了杯黑麥威士忌和蘇打水,就去浴室洗澡了。她們家是這一片唯一擁有兩個浴室的。她不明白其他人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他們只有一個浴室。誰願意在一個滿是尿騷味的浴室裡洗澡?再說,修一個浴室也沒那麼貴,連一千塊都要不了。

她穿好衣服,打掃完廚房,然後看了看表。快三點了。孩子們——一群話癆——很快就要回來了。她給阿黛爾打電話。可阿黛爾來不了。她總是來不了。

「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娜塔莉笑她,聽阿黛爾又在找借口:誰要去看牙醫,誰要去參加童子軍,誰又生病了。娜塔莉扮了個鬼臉。「你有這麼多孩子,真是討厭。」娜塔莉總結道,絲毫不顧別人的感受。錢是堅硬的盔甲,娜塔莉一直都很有錢。她不用考慮其他人的感受,因為她辦得起最像樣的派對,對朋友也很大方,她們看中什麼都會送給她們。

於是,她又給米拉打電話。和往常一樣,米拉正在看書。克拉克還在睡覺,諾米上幼兒園還沒回來。可是,現在下著雨,他們只能待在屋裡。娜塔莉扮了個鬼臉,有些絕望地說:「好吧,把孩子們接回來吧。克拉克醒了,你就過來。沒關係的。」

米拉三點半才過來。莉娜和蕾娜也到家了。她們吃了些花生醬和果凍。在新貼了牆紙的書房裡,四個孩子一起看電視,他們並沒有一起玩,因為年齡相差太大了。後來,伊夫琳也帶著她的兩個孩子來了。電視機前的孩子更多了。女人們坐在廚房裡,喝黑麥威士忌。孩子們嘀嘀咕咕的,不斷地來廚房要餅乾和冰激凌,儘管米拉皺著眉說:「別吃了,諾米,不然你又該吃不下晚飯了。」

「你真是瞎操心,」娜塔莉笑著說,「你管他們吃不吃晚飯。」

到四點半時,大家都走了,娜塔莉感到有些失落。這時,莉娜進廚房來拿花生醬和果凍三明治,娜塔莉狠狠地訓斥了她。

「我要做作業,我需要補充體力。」那孩子並不理會媽媽,冷靜地說道。

蕾娜看了看外面,發現雨已經停了。於是她衝進廚房,找到溜冰鞋的芭扣,就跑了出去。只留下蒂娜一個人,在嬰兒圍欄裡坐成一團。娜塔莉俯下身來說:「那些壞姐姐都跑了,把我們小蒂娜一個人留在家裡是吧?壞姐姐。來,媽媽抱。」她說著把孩子抱起來,把她放在廚房的地板上,讓她自己爬。

還有晚飯呢。想到這裡,娜塔莉心裡一沉。她討厭每天的這個時候,她討厭做飯。要是只有她自己,吃一塊奶酪三明治就夠了。但是,她得選好豬排,再去翻食譜,看看如何能把它做出花樣。她發現一個用利馬豆和番茄醬做蔬菜燉肉的方子,於是按照食譜上的方法,認真地準備。這時,蕾娜進來了,外面又下雨了,她一邊抱怨,一邊打開電視。蒂娜的脾氣又上來了,她把廚房地板上的瓶瓶罐罐搖得叮噹響,還哭了起來。五點四十五分,娜塔莉抓起外套,將蒂娜放進圍欄裡,叫蕾娜看著她,她則開車去車站接漢普。漢普一回到家,就往杯子裡倒滿黑麥威士忌,從冰箱裡拿出一罐啤酒。他往書房裡「他的」椅子上一坐,開始看電視。

「你覺得新牆紙怎麼樣?」娜塔莉熱切地問。

「漂亮,親愛的,真的挺不錯。」他的聲音有氣無力的。

娜塔莉把蒂娜放在高腳凳上,然後熱了幾罐嬰兒食品餵給她。廚房裡燉著的肉咕嚕咕嚕響,她覺得聞起來挺香。她又倒了一杯黑麥威士忌。如往常一樣,晚上家裡總是鬧哄哄的。莉娜和蕾娜為爭什麼東西吵起來了,小寶寶在發脾氣。還有電視的聲音——漢普在他那舒適的椅子上坐成一團,一邊喝酒一邊看報紙,不時看著某個愚蠢透頂的牛仔節目。

「你能不能叫孩子們閉嘴,娜塔莉?」他喊道。

「煩死了!」娜塔莉抱起高腳凳上的蒂娜,上了樓,「你們都給我閉嘴,聽見了嗎?你們吵到爸爸了!」

娜塔莉正在嬰兒房準備哄蒂娜睡覺,蕾娜哭著跑了進來:「莉娜拿走了我的本子!她說是她的!可那是我的!」

「就讓她用吧,她要做家庭作業。」

一陣大哭。

「我明天再給你買一本。」

怨氣與滿意在蕾娜心裡交戰了一會兒。她想要新的本子,卻不想這樣輕易讓步,不想讓他們覺得她甘願受委屈。她一邊抽噎,一邊嘟囔著回到和姐姐共同的房間。

「莉娜,你不講理,我不喜歡你了。媽媽要給我買一個新本子,耶!」

「哼,住嘴,蕾娜。她也會給我買一本。」

「她不會給你買!她只給我買。」

「她會買的!」

「她不會買!」

莉娜跳起來,跑進嬰兒房。她瞪著眼睛,嘟著嘴問:「媽媽,你也會給我買一個新本子,對嗎?」

「你能住嘴嗎,莉娜?小寶寶要睡了。」娜塔莉關上燈,帶上門。莉娜站在玄關裡盯著她:「你會給我買一個的吧,是不是呀?」

「如果你需要,我就給你買。」

「我需要。」

蕾娜就站在她房間門口,一聽見媽媽說:「好。」她就衝了過來。

「這不公平!她拿了我的本子還要給她買新的!不公平!」

莉娜迅速轉身對妹妹說:「我要用它來做家庭作業,小朋友!我可不像你那樣,在上面亂塗亂畫!」

蕾娜又哭了起來。

「閉嘴!」有聲音從樓下爆發出來。女孩們安靜下來,小寶寶卻又開始哭叫起來。

「天哪。」娜塔莉小聲嘀咕著進屋去哄寶寶。女孩們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在屋裡瞪著對方。

燉肉很失敗,又乾又硬,根本沒人吃。她們只好拿餅乾和冰激凌充飢,漢普則吃了一塊花生醬三明治。娜塔莉叫嚷著,讓姑娘們洗澡睡覺。她打掃完廚房,大約九點鐘,便和漢普一起在書房喝起了酒。

一個節目就快結束了,她走進去時,漢普抬頭看她,她面帶笑容:「今天過得怎麼樣?」

「還好。」他懶懶地回答道。回到家後,他已經喝了四杯黑麥威士忌和啤酒了。

「新牆紙真的還不錯吧?」她自我感覺很好。

「是啊,親愛的,我不是說過了嗎?確實不錯。」

「今天下午米拉和伊夫琳來過了。」

他稍微打起精神:「哦,是嗎?」

「伊夫琳是從醫院過來的。湯米摔了一跤,嘴上縫了三針。米拉在這裡時,克拉克一直在哭。天哪,她把那孩子寵壞了。」

他盯著電視。

「我到『卡弗家』去了一趟,燈罩還沒送到。」

「哦。」

她衝他羞怯地笑了笑,說:「卡弗先生說,每次看到我,都希望自己再年輕個二十歲。他好可愛對不對?」

「是挺可愛的。」

「哼,你就跟一本沒有字的書一樣無趣。」

「或許我就是那樣的吧。」

「可不是嘛。爸說他花錢是請你來寫公文的。」

「真的嗎?」他轉身看著她,「岳父大人是什麼時候跟你說的?」

「我們在遊艇上時,上個月。」

「為什麼他不跟我說呢?」

她聳聳肩。

他又轉過頭去看電視,可他看不進去了:「你是不是想讓我辭職?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漢普,我希望你去做你想做的事。你知道嗎,我真覺得你很聰明。」她的聲音裡帶著寵愛,她的笑容風情萬種。她走向他,在椅子旁邊的地板上坐下來,抬頭對著他笑,「還記得你學的是——什麼來著?你是個工程師,你可以重新找份工作。」

「你要靠我賺錢養活。」

「既然爸還給我開工資,我為什麼還要靠你來養活呢?」

「那麼,既然爸還給我開工資,我又為什麼要離開呢?」

「因為你在那兒不開心啊。」

他站起來,把電視的聲音開得更響。刺耳的槍聲傳來,一個牛仔倒下了。娜塔莉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起身到廚房,倒了杯酒。「也給我倒一杯,好吧?」漢普叫道。她拿著酒回來,把威士忌和啤酒遞給他,再回去倒她自己的,回來之後,她在屋子中間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布利斯打來電話,」娜塔莉又說,「她下周要開派對。」

「哦,是嗎?」漢普再一次抬起頭。

「是的。只有這個才能引起你的興趣,是嗎?又搞上誰了?我知道不是伊夫琳,儘管她很美。是書獃子米拉,還是瘦猴兒布利斯,她的屁股夠大?這些天你又愛上誰了?你可以跟我說說。反正不會是我。」她的語氣酸酸的,悲不自勝。

他慢慢地看向她:「你什麼意思,哪些天?」

漢普身材高大,卻長著一張稚氣的圓臉。他笑起來像個孩子,看上去人畜無害。他的聲音也很稚氣。而娜塔莉的聲音又尖又細,尤其是被惹怒時,所以,他們在吵架的時候,無論說些什麼,聽起來都像是娜塔莉在咄咄逼人,而漢普在避讓。

「你不和我上床也就算了,可你似乎認為其他每個人都很有魅力。」

「娜塔莉,」他直視著她,「在這個世界上,你最沒資格指責別人。」

她微微紅了臉,看向一邊。他們總是假裝不知道她的緋聞,她也不確定他究竟知道多少。可是,至今她已經一年沒有緋聞了。自從她父親不再派漢普出差,她就老實了。實踐證明,漢普是一個糟糕的銷售員,所以,他「升職」了,現在每晚都在家。

她恢復鎮定,說:「天哪,你每晚都在家,我做什麼你都知道。什麼事都沒有!」她的害怕轉為憤怒,「我坐在這裡,和你一起看那肏蛋的破電視!你坐在這裡,像被豬油蒙了心!你什麼也不幹!你不幫我帶孩子,就連垃圾也不倒一下。你連一個手指頭都懶得動,我在一旁伺候你,你還說我去鬼混!」

「是嗎?總還有白天呢。」他諷刺地說。

「是啊,是啊!」帶著自憐、自我辯解和憤怒,她差點兒哭了出來,「我到處去買東西,貼好牆紙,整天照顧你那不聽話的孩子,還要招待米拉和伊夫琳,我還有時間和諾姆在乾草堆裡睡覺?」

他什麼也沒說,看著電視裡三個牛仔藏在岩石後面,槍聲響了起來。

她看著他。「還是你在說保羅?」她又說,故意激他,「或者肖恩?或者——你覺得是誰呢?」

他厭倦地轉身對她說:「娜塔莉,這他媽的有什麼不同嗎?你就是個婊子。狗改不了吃屎。不管你是和誰有一腿,又有什麼不同?」

一陣槍聲傳來,牛仔們倒地而死。娜塔莉怒氣沖沖地穿過房間,狠狠地扇了漢普一耳光:「王八蛋,騙子!我倒想知道,你又是什麼東西!修道院長先生,你該去當牧師的。你他媽是個性冷淡,難道我就也應該是這樣?」

她站在那兒,等待著,咆哮著。他沒有反應,她又打了他一下,自己都感到有點兒疼。她期望他跳起來,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按在沙發上,用強力制伏她。早些年就是這個樣子的。她會攻擊他,他會還手打他,強姦她。然後,她就會滿足地躺在他懷裡,用小姑娘般嗲嗲的聲音保證,她會做一個好姑娘,聽漢普爸爸的話。

他坐在那兒,無動於衷地看著她。灰白的臉龐上掛著病態的笑容。

她大聲叫嚷著,撲到他身上,揮動胳膊打他,但下手並不太重。他抓住她的胳膊,她的心狂跳起來。他歎了口氣。她嗚嗚地哭了。他站起來,仍然抓著她的手臂,把她推倒在椅子上。然後,他穿上外套出去了。留下她坐在椅子上抽泣著,聽見汽車開出車道的聲音。

《醒來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