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對過後的那個週一早上八點多,娜塔莉打電話給米拉,叫她過去聊天。米拉直到下午才忙完過去。她從娜塔莉家後門進來時,娜塔莉正在廚房裡哼著歌。她看上去和以往不同了。她神采奕奕,看起來氣色更好了。
「喝一杯吧,不要嗎?我給你沖點兒速溶咖啡?」她從洗碗機裡拿出一個彩色塑料杯,米拉每次看到那台洗碗機都會心生嫉妒。「唉,週六晚上我真是喝多了。裙子被我毀了,摔倒的時候,把裙子側面都撕碎了。我的鞋子也毀了,為了配那條裙子,我還專門給它染了色,全都完了!那條裙子花了我九十美元,鞋子也花了十七美元。」
米拉倒抽一口涼氣。她每年只買一兩件衣服,不過花十到十五美元:「啊,娜塔莉!還有辦法修補嗎?」
娜塔莉聳了聳肩:「不行了。我把它們扔了。」
「可憐的娜塔莉。」米拉真誠地說道。
「哦,不過也值了。」她得意揚揚地說。
「為什麼?我感覺你玩得並不高興啊。」
「派對是糟糕透了!」娜塔莉對著她意味深長地笑。
米拉怔怔地看著她,她不明白娜塔莉是什麼意思。
娜塔莉親熱地捏了捏米拉的臉。「你真單純,太可愛了。」她隔著桌子在米拉對面坐下來,「難道你沒發現保羅離開派對了嗎?」
「嗯。他太好了。我還有點兒擔心,他那麼做我很欣慰。我有些意外,我從沒想過他會那麼體貼……」
「是啊,他非常體貼!」娜塔莉笑意盈盈。
米拉的笑容凝固了:「你是說……」
「當然!你以為是什麼?」
「我以為男人和女人之間會有單純的友誼,不一定要有性關係。」米拉不以為然地說,「我以為他在做朋友該做的事。」
「朋友?傻瓜,去他的吧。我不需要朋友,我朋友夠多了!天哪,太浪漫了!我一絲不掛,裙子扔在地板上,內衣就搭在上面。我幫他留了門。他突然出現在我臥室門口,我都沒聽到他上樓的聲音。我身上只蓋了條床單,我坐起來,倒抽一口涼氣。我是真的嚇了一跳。你知道嗎,他突然就站在了門口。我都不確定他會來。他慢慢地朝我走過來,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跟馬龍·白蘭度似的。他在我旁邊坐下來,狠狠地把我推到床頭板上,吻我。天哪!太棒了!他的身體壓在我的胸上,另一隻胳膊摟住我的腰,抱得我喘不過氣,他還不停地吻我。太美妙了!」她提高了聲音,臉上流露出迷醉的神情。
米拉像塊石頭一樣坐著。
突然,娜塔莉的臉色一變。她露出厭惡的表情,聲音也變得刺耳難聽:「漢普那個婊子養的下地獄去吧,他只配親我的屁股,去他媽的。他不想肏我,我就找一個想肏我的人,他肏他自己去吧。」
「他不和你上床嗎?」米拉小心翼翼地問她,臉上有了些生氣。當然,如果事出有因,那又不一樣了。書裡常說,如果婚姻很美滿,夫妻之間是不會吵架的。如果是漢普的錯,那一切還可以解釋,而且假以時日,耐心商討,也是可以解決的。
「那個渾蛋兩年沒和我上床了,我都快瘋了。不過,現在,去他媽的。」
「他為什麼不和你上床啊?」
娜塔莉聳聳肩,眼睛看向別處。「我怎麼知道?可能是他不行吧。他什麼都不行,天知道。週日我讓他幫忙粉刷蒂娜的房間,他卻把一整罐漆潑在地毯上。不僅如此,他還讓我自己清理,他卻坐回椅子上看電視。他太幼稚了!」她鄙視地說。
米拉陷入了沉思。
娜塔莉繼續說:「他連垃圾也不倒一下。也許是害怕掉進垃圾桶,垃圾工認不出他來,把他和泔水一同運走吧。他每晚都坐在那張椅子上,每晚都是。他不和孩子們說話,也不和我說話。他就坐在那兒,喝得醉醺醺的,看電視。看著看著還會睡著。一天夜裡,他差點兒把房子給燒了——他的煙把地毯燒了一個大洞!我聞到有什麼東西燒著了,馬上跑過來。看看地毯,我把它補上了,你看看!他椅子周圍的地毯也都被燒壞了。」
她讓米拉站起來看椅子。
米拉重新坐下,娜塔莉繼續喋喋不休。她腦中彷彿有一部血字書寫的漢普的罪行史。米拉無言以對。這倒並非因為娜塔莉的控訴,這些都是聽慣了的抱怨。娜塔莉以前也拿這種行為開過玩笑,所有的女人對丈夫都有類似的抱怨。只是,娜塔莉的抱怨是認真的。米拉覺得自己正進入一個新境界。女人們常常半開玩笑地抱怨或哀歎,但她們仍然不會公開討論自己和丈夫之間的關係。她們都是現實版美國故事的一部分。意外降臨的孩子,不合格的丈夫,勇敢的女人苦笑著認輸,可她們還是繼續往堤壩上放沙袋。可是,娜塔莉道出了實情,她正在將它從神話(誰也拿它沒辦法)帶進現實領域(如果你是美國人,就必須做點兒什麼)。就像意大利人拿教會開玩笑一樣,女人們也可以拿婚姻和孩子開玩笑,因為教會就在那裡,一成不變,穩如磐石,無可對抗,不可戰勝。
「我可能得喝上一杯。」
娜塔莉倒酒的時候,米拉說:「如果和他在一起那麼不幸福,你為什麼不離開他呢?」
「他媽的渾蛋,我是應該離開他的。他活該。」
「那你為什麼不離開?」
娜塔莉一口喝光了酒,起身再去倒一杯。她的聲音開始變得沙啞:「他媽的渾蛋,我會的。」
「你父親會給你錢。你不必為了錢和他在一起。」
「我才不是為了錢呢!那頭蠢驢,一天到晚只知道寫公文。我要是靠他那點兒錢養活……我們都得餓死了。渾蛋!這是對他的懲罰。要是我和他離婚,我爸馬上就會開除他。他整天只會寫公文。爸告訴過我,他別的方面一無是處,蠢驢一個。」
此刻,米拉毫不留情:「據你所說,孩子們和他不怎麼親?」
「當然不!那些小鬼頭。他什麼也沒為他們做過,只是每個月會吼一次:『閉嘴!』也就這樣了。他們會繞開他走,從那個窩在椅子裡的懶胖子身上跨過去。這就是他,不過一團肥肉。那具肥胖的身體對我有個屁用!」
「這麼說,他們可能不會想他。他們不需要他,你也不需要他。那為什麼還留下?」
娜塔莉突然哭了出來:「你知道嗎,我討厭那些孩子!我討厭他們!我受不了他們!」
米拉不以為然。倒不是不贊同娜塔莉的感覺,而是不認同她說的那些話。她注意娜塔莉很久了,見識過她是怎麼對孩子的。她並不體罰他們,但總是說他們的壞話,叫他們「臭小鬼」。而且,她總想擺脫他們,不是把他們打發到屋外,就是打發他們上樓,讓他們走開,走開。只要能擺脫他們就好。娜塔莉會滿足孩子生活上的需要,盡可能給他們做好吃的飯菜,幫他們打掃房間、洗衣服,還給他們買新內衣,可就是不想和他們待在一起。不過,所有的女人都是這樣的,只不過程度有所不同。可米拉還是覺得,想是一回事,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一旦說出來,就不能改變了。在內心深處,米拉確實相信,如果你不說出討厭自己的孩子,他們就不會知道。
「那你為什麼生他們?」她追問。
「天知道,大家都這樣!意外,我的三個小意外。天哪,這是什麼樣的生活啊。」她站起來,又倒了一杯酒,「其實,他們還是嬰兒的時候,我也是喜歡他們的。我喜歡小寶寶。你可以抱著他們到處走,輕聲和他們說話,他們溫暖又無助,而且非常愛你。可是,他們長大以後呢?他們開始頂嘴的時候,我簡直受不了,又沒有經驗。煩透了。我媽和我之間就是這個樣子。」
「我可不那麼認為。我的孩子們長大一點兒後,我更喜歡他們了。我覺得他們變得更有趣了。」米拉一本正經地說。
娜塔莉聳了聳肩:「很好,你那樣挺好。我卻不是那麼覺得的。」
米拉神經質地撇撇嘴:「那麼,離不離開漢普,和他們有什麼關係?」
眼淚從娜塔莉眼中湧出來,滾落在她腮邊:「天哪,米拉,如果我離開了,他怎麼辦?他會很無助,你知道嗎?我還要提醒他換內褲,還要給他放洗澡水。他真的很聰明,天哪,他是聰明的。你應該知道的,米拉,你在派對上跟他聊了挺久,他腦子真的很好使,可他什麼時候用過它?他坐在那肏蛋的椅子上看電視。如果我離開他,他就沒有工作了,他就什麼也沒有了。」
米拉沒有作聲。
「他甚至連什麼時候擤鼻涕都不知道!」娜塔莉又哭起來。
「你愛他。」米拉說。
「愛,愛。」娜塔莉模仿著米拉道,「什麼是愛?幾年前,孩子們出生以前,我們很幸福。」她的聲音變得更高、更尖,聽起來就像孩子的聲音,「我們以前還會玩點兒情趣遊戲。他回到家,只要在什麼東西上發現灰塵,就打我的屁股。不是真打,你懂的。他會把我的褲子脫了,把我摁在他膝蓋上,打我的屁股,這是真的打,會疼的,然後我就又哭又叫。」此時,她的臉上帶著笑容。米拉一臉驚駭。「他扮演我的爸爸,他想要怎樣我都會照做。那時候,我真的很幸福,一天到晚都很興奮。我整天跑來跑去地做事討好他。我喜歡做那些。我會買他喜歡吃的東西、他喜歡聽的唱片,還有性感的睡衣,我隨時準備著一大罐橙花雞尾酒——除非我想被打屁股。」她傻笑著。她的聲音和表情已經完全像個孩子。她帶著孩童般夢幻、甜美的表情,好像在講述著剛看完的一本書裡的故事。「還有,哦!要是他打我,我就會哭著依偎在他身旁。」她停下來,抿了一口酒。「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改變的。我想,是蕾娜出生後吧。那時,我不得不長大。」她苦澀地說,「我得洗那些沾滿屎尿的尿布,要買東西,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鬧著玩了。現在,你看,我又要當媽,又要當爹。他卻什麼也不做。」
「你長大了。」
她又拔高了聲音:「我不得不長大!我沒得選!」
「他要麼是自命不凡,要麼就什麼都不是。」此刻,米拉聽出自己的聲音裡也有了幾分苦澀,她在想,這苦澀從何而來呢,「有時候,我覺得所有的男人都是那樣,自命不凡。他們要麼就什麼都是,要麼就什麼也不是。」
「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是!沒錯。那個渾蛋什麼也不是!」娜塔莉又來勁了。她擦乾淚水,站起身,又去給自己倒了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