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愁的預感22

我雖然身體十分疲憊,心裡卻非常清醒。我在路旁抬頭朝陽光普照下的阿姨家望去,只消一眼就看得出她還沒有回家。原來我心裡還懷著一半企盼,此時大感失望,什麼也沒法思考。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到她家門前的。我打開門鎖,旋轉古老的門把,走進冷寂的房子裡。屋子裡靜悄悄的,如同深夜一般幽寂。我深深歎了一口氣,把行李搬到房間裡,然後找出乾淨的衣服,洗了一把熱水澡。

我坐進浴池裡,彷彿覺得所有的疲勞都一滴不剩地沖走了。我閉起眼睛沐浴著蓮蓬頭灑下的熱水,頭腦裡迷迷糊糊地想著:接下來該怎麼辦?睡一會兒吧?儘管如此,腦海裡浮現出來的卻儘是阿姨的影子。佔據在我胸膛裡的還是阿姨在輕井澤的廚房餐桌邊……嗯,她多半是坐在那裡寫下的吧。我覺得是那樣的。她一定是任憑頭髮披垂在桌上沙沙作響,同時隨意地給我寫了那張留言。她還不知道我會不會來,卻一邊給我寫留言,一邊想著我……我特別想要阻止阿姨的旅行。我總覺得如果這時候不找到她,她一生都會這樣漂泊下去。我想告訴她,處理方式不只這一種。

在熱氣蒸騰中,我呼喚著阿姨的名字。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浸泡在洗澡水裡的四肢慵懶乏力。我就那樣坐著,也沒心思擦乾濕漉漉的頭髮。我已經一籌莫展,但我的心卻還在尋覓著阿姨。

我還不死心,洗完澡以後再次懷著僥倖的心理打開阿姨房間的門。剛洗完澡,頭腦還昏昏沉沉的。走進房間時,我還希望也許又會有什麼新發現。

房間裡和她離開時一樣狼藉滿地,地板上連插腳的地方都沒有。因為不通風,房間裡極其悶熱。我打開窗戶,讓下午明快的風兒吹進屋內。我感覺得到屋裡凝重得像黑暗一樣的空氣一瞬間湧到明亮的屋外。

我想起第一次走進這房間時的情景。那時我還是小學生,冬日裡,阿姨正在彈鋼琴。我清清楚楚地回想起上次聽到鋼琴聲就是在睡意矇矓之中。那天夜裡,阿姨獨自在這裡彈奏鋼琴後,睡覺……不,也許她沒有睡。接著她就出去旅行了。她把衣櫥翻了個個兒,將要帶走的東西胡亂塞進包裡,無論如何都要出去旅行。我是她的妹妹,她為了逃避第二天早晨與我相對我朝鋼琴走去。鋼琴是音樂室裡才會有的大鋼琴,琴凳是看起來坐著很舒服的木琴凳。我不會彈琴,可還是試著在椅子上坐下。我翻開沉重的琴蓋,觸摸著象牙色的鍵盤試著彈出琴聲。深沉而優美的音色響徹寧靜的房子。

合上琴蓋站起身,發現鋼琴另一側的腳邊掉落了一本小冊子。

這時,我幡然醒悟。

咳!怎麼就沒想到呢!我像發現奇珍異寶似的輕輕把它撿起來。沒錯!那是青森的旅行指南。對了!那天阿姨曾望著遠方說:

「……那成了全家最後一次旅行。是去青森啊!……」

我猜想阿姨開始並沒有打算去青森。也許在輕井澤衝動地給正彥打了電話以後,她忽然看清了很多事情,於是無論如何也想去了……在旅行指南裡,「恐山[8]」這個地方有一個記號。這本書很舊,多半是我和阿姨的父親留下的東西。裡面用大人的筆跡仔細地記錄著住宿處的電話號碼和一日游的路線等。我貪婪地注視著已經模糊的鋼筆筆跡,輕輕撫摸著這本散發著紙味的書。是「爸爸」,我想,這是爸爸的字,是確確實實曾經在這個世界上生活過的人留下的痕跡。

我珍而重之地捧著書走出房間。我確信這一次能找到阿姨。只要沿著這本書裡的路線去找,找到那個住宿的地方,就一定能見到她。我拖著行李走到樓下,這時電話突然響了。

不管是誰打來的,都一定很重要。我趕緊跑進廚房,抓起正在響的電話聽筒。

「喂喂?」

聽筒裡傳來母親的聲音。我霎時間快要失聲痛哭了。母親的聲音超越所有的理性和事件,滲入我那疲憊的腦袋裡。我第一次住在外面是在大學沒考上的那個冬天,那時從聽筒的那一頭傳過來的就是這個聲音。一瞬間,母親的聲音使我猝不及防地甦醒過來。

「媽媽?」我問,嗓子眼裡十分乾燥。

「哎呀,彌生!我是打著試試的,心想你在做什麼呢。你趕快回家吧,不要再玩了。你老爸在發脾氣,不得了了!」

母親多半在壓抑著自己,絲毫沒有流露出近來心裡的各種煩惱,故意用滿不在乎的口氣輕鬆地說著這些話。接著,她提起阿姨:「雪野呢?」

「哦,」我說,「現在正好出去買東西了。有什麼事的話,我轉告她吧。」

「不用了。重要的是你啊,我等著你啊。我掛了。」

母親的表情、她站在走廊裡的位置和牆上的木紋都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

「我再過兩三天回家,我一定回去。對不起了,我已經平靜下來了,我好開心。」

我說道。這次回家以及以後的日子裡也許盡會發生一些讓母親感到傷心的事。這時,電話的另一端傳來房門關上的聲音,聽到哲生回家了:「我回來了。」

「好吧,真的等著你啊。」母親再次平靜地叮囑我。

「嗯,我很快回家。」

我說著掛斷了電話,站起身急急地往大門口走,像是要拂去略帶寂寞色彩的餘韻。我抱起行李,向車站趕去。太陽還高高地掛著,陰霾的天空亮得刺眼。

我要趕往青森。

《哀愁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