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看守母夜叉分派特蕾西·惠特尼去洗衣房工作。在犯人們從事的三十五個工種之中,洗衣房的工作最苦。又大又熱的洗衣房裡擺滿了一排排洗衣機和熨衣台,一堆堆待洗的衣物沒完沒了地被送到這裡。將衣物裝入、取出洗衣機,再把沉重的籃子搬到熨衣組,這是既乏味又勞累的活計。
犯人們早晨六點開始工作,兩小時准許休息一次,每次十分鐘。每天幹完九個小時的活,多數女人都要累倒了。特蕾西像機器般幹活,跟誰都不講話,只顧想自己的心事。
歐內斯廷·利特柴普聽到特蕾西被分到洗衣房工作,便說:「母夜叉又跟你過不去了。」
特蕾西說:「我不跟她計較。」
歐內斯廷·利特柴普弄不明白。和三周前關進來的那個膽怯的小姑娘相比,特蕾西完全變了樣。是什麼東西使她發生了變化呢?歐內斯廷很想知道。
特蕾西在洗衣房工作的第八天,中午過後不久,一個警衛跑來找她。「這是調動通知單,調你去廚房幹活。」那是監獄裡人人垂涎的工作。
女犯監獄裡有兩種伙食:犯人們吃雜燴、夾肉餅、豆子或是難以下嚥的煮萊,而警衛和監獄管理人員的飯菜則是由職業廚師烹調的。他們吃的是牛排、鮮魚、小排骨,雞、鮮菜鮮果及誘人的甜食。在廚房幹活的犯人有近水樓台之便,當然會充分利用這個有利條件。
特蕾西到廚房去報到,看見歐內斯廷在那裡,並不感到驚奇。
特蕾西走到她跟前。「謝謝你。」她竭力用友好的語氣說。
歐內斯廷哼了一聲,什麼也沒說。
「你怎麼能讓母夜叉不反對我上這兒來的呢?」
「她走了。」
「她怎麼了?」
「我們有條規矩。要是一個看守太凶,太跟咱們過不去,就把她攆走。」
「監獄長聽你的嗎?……」
「狗屁。這礙得著監獄長什麼事!」
「那你怎麼能?……」
「很簡單。我們要攆走的看守一值班,就開始出亂子。大家開始告狀。一個犯人報告說母夜叉摸了她一把。第二天另一個犯人告她待人野蠻。然後又有人告她偷了囚室裡的東西——比如說,收音機——這台收音機肯定會在母夜叉屋裡找到。這樣母夜叉就得滾蛋了。看守們管不了這所監獄。我們管得了。」
「你怎麼會被關進來的呢?」特蕾西問。她本沒有多大興趣問這種問題,只是為了跟這個女人搞好關係。
「不是我歐內斯廷·利特柴普的錯,真的。我手下有一幫姑娘。」
特蕾西看了她一眼。「你是說,她們都是?……」她沒往下說。
「接客的?」她笑了。「不是。她們在大戶人家當女傭。我自己開了個職業介紹所,手頭至少有二十名姑娘。闊人們很難找到女傭。我在最好的報紙上登了好多花哨的廣告。他們打電話來,我就把姑娘介紹給他們。姑娘們會在宅子裡探好門路,等主人上了班或是出了遠門,姑娘們就捲上屋裡所有的銀器、珠寶、裘皮和別的值錢東西,然後溜之大吉。」歐內斯廷歎了口氣。「我要是告訴你我們賺了多大一筆免稅外快,你簡直不會相信。」
「你怎麼被逮住的呢?」
「全怨運氣不好,寶貝。市長家裡擺午宴,我的一個姑娘在那兒端盤子。客人當中有個老太太,那姑娘在她家於過,捲過她家的東西。警察一用刑,姑娘就交待了,把老底都兜出去了。苦命的歐內斯廷就到了這兒。」
她們倆單獨在一座爐子旁邊說話。「我不能待在這個地方,」特蕾西耳語道,「外邊還有事等著我去做呢。你肯幫我逃出去嗎?我……」
「切洋蔥吧,今晚吃愛爾蘭燉牛肉。」說完她就走了。
監獄裡的地下情報系統發達得令人難以置信。一件事情還沒有發生,犯人們卻早就知道了。那些被稱為「垃圾耗子」的犯人專門搜集丟棄的報告書,偷聽電話,拆開獄長的郵件。所有的情報經過細緻的整理之後分送給有地位的犯人。歐內斯廷·利特柴普地位很高。特蕾西注意到看守和犯人們都很聽歐內斯廷的話。自從犯人們認為歐內斯廷成為特蕾西的保護人之後,再也沒人來騷擾她了。特蕾西小心翼翼地等待著這個大個子黑女人來跟她親近,黑女人卻始終保持著距離。為什麼?特蕾西覺得奇怪。
發給新犯人的一本十頁手冊印著官方頒布的監規,其中第七條說:「嚴禁任何形式的性活動。每間囚室不得超過四人。每張床鋪每次僅限一人躺臥。」
事實與規定全然不同,犯人們都把那本手冊戲稱為「獄中笑話選」,在過去的幾周裡,特蕾西看到新犯人——鮮魚——每天被帶進監獄,一切都按原樣重複一遍。性習慣正常的初犯絕無倖免於騷擾的可能。她們初來時都嚇得戰戰兢兢,強悍淫蕩的「母牛」們在那兒等著呢。這幕戲就開始按部就班地演出了。在這充滿敵意的恐怖世界裡,母牛顯得友好,富於同情心,她會把看中的對象邀到娛樂室,她們一道看電視。母牛去拉她的手,新犯人不敢拒絕,怕失去唯一的朋友。新犯人很快會留意到,別的犯人再也不來纏她。她越來越依賴母牛,她們的關係也越來越親密。最後不管母牛對她採取什麼行動,她都只好遷就,以維持這寶貴的友情。
那些拒不屈服的新女犯會遭人施暴。在入獄的頭三十天內,百分之九十的女犯——不管是否情願——都被迫捲入了同性戀活動。特蕾西感到毛骨悚然。
「當局怎麼會聽任這樣的事情發生呢?」她問歐內斯廷。
「這是制度造成的,」歐內斯廷解釋說,「每個監獄都是這樣,寶貝。讓一千一百多女人和她們的男人分開,她們怎麼能不亂來呢?我們對別人施暴,不是為了性的滿足,而是為了顯示力量,證明自己是老大。新魚一進來,誰都想去嘗鮮。只有給母牛當『老婆』才能得到保護,別人就不會再來纏你了。」
特蕾西知道,歐內斯廷是最瞭解內情的。
「不光是犯人們亂來,」歐內斯廷又說,「看守們也好不了多少。有條剛來的鮮魚,她吸海洛因,犯了毒癮,非得來一針不可。她流著汗,渾身發抖。好,女看守可以搞到海洛因,可是得拿點甜頭來換,懂嗎?於是鮮魚只好委屈一次,這才換來過癮的玩意。男警衛更壞。他們有所有囚室的鑰匙,晚上高興了走進門來,還不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他們可能會讓你懷孕,可他們能給你不少好處呢。你想吃塊糖?想見你的男朋友?那就先得讓警衛嘗點甜頭。這叫公平交易。全國每所監獄都流行這一套。」
「這太可怕了!」
「為了活命唄。」室頂的燈光照著歐內斯廷的禿頭。「你知道為什麼不許我們在牢裡嚼口香糖嗎?」
「不知道。」
「因為姑娘們用口香糖粘住門鎖,這樣門就鎖不嚴實,晚上她們就可以溜出來幽會。姑娘們也許是干了傻事,害我們吃不成口香糖。可她們是既傻又聰明。」
監獄裡盛行「戀愛」之風,情侶必須遵守的規矩比外邊還嚴。在這違反自然的世界裡,人們假造出丈夫和妻子的角色來扮演。這裡既然沒有男人,就得由女人來充當丈夫。當丈夫的女人得改名字。歐內斯廷改成歐尼,苔西改成台克斯,芭芭拉改成鮑勃,凱瑟琳改成凱利。丈夫們剪短髮,或剃光頭,不做家務活。妻子們打掃囚室,替丈夫做些縫補漿洗的事。洛拉和波莉塔則拚命在歐內斯廷面前爭寵,互不相讓。
有時醋罐子打翻,往往要動武。若是發現妻子打量別的「男人」或是跟「他」在院子裡說話,丈夫就會大發雷霆。情書在獄中來往頻繁,由「垃圾耗子」們遞送。
情書折成小小的三角形,稱做風箏,可以方便地藏在胸罩或鞋子裡。特蕾西看到,在食堂裡或是在上工的路上,當女犯們擦肩而過時,風箏就從一個人之手傳遞到另一個人手裡。
特蕾西還時常看到犯人跟看守搞戀愛。這是出於無奈而委曲求全的戀愛。犯人的一切都得仰靠獄中的看守:她們的伙食,生活待遇,有時連生命都操在看守們的手裡。特蕾西要求自己硬起心腸,不去憐憫任何人。
性活動日夜在獄中進行:在浴室、廁所,囚室。屬於看守的「妻子」們夜間被放出牢籠,溜到看守居住的區域。
熄燈之後,特蕾西總是摀住耳朵躺在鋪上,不想聽到那些聲音。
一天夜裡歐內斯廷從床下取出一盒爆米花,撒在囚室外邊的走道上。特蕾西聽見其他囚室的犯人也在撒爆米花。
「怎麼啦?」特蕾西問。
歐內斯廷轉頭不客氣地說:「少管閒事,睡你的覺。老老實實睡覺。」
幾分鐘後,從鄰近囚室傳來一聲驚恐的尖叫,那裡新來了一名女犯。「天哪,不,不行,放開我!」
特蕾西明白出了什麼事,心裡很不是滋味。那女犯一直在尖叫,最後變成絕望、悲慟的嗚咽,特蕾西緊閉著眼,心中翻騰著怒火。女人們為什麼要這樣欺侮自己的同類?她本以為監獄已經把她的心腸煉得鐵石一般硬,但早晨醒來卻發現臉上佈滿淚痕。
她不願讓歐內斯廷覺察到她的感情,只是漫不經心地問:「撒爆米花幹什麼?」
「那是我們的報警器。看守若想溜過來,我們早早就可以聽到。」
特蕾西很快懂得了犯人們說的「上大學」是什麼意思。監獄像一所大學,但犯人們學到的是邪門歪道。
這裡有各種犯罪行當的專家。她們交換詐騙、進商店扒竊及偷盜醉漢錢財的經驗。她們切磋以色誘人的新辦法,以及如何識破告密者和便衣警察。
一天上午在放風的院子裡,特蕾西聽見一個年紀較大的犯人在向一群聽得津津有味的年輕人傳授扒竊技術。
「真正的行家來自哥倫比亞。波哥大有一所學校名叫『十鈴學校』,付兩千五百美元就可以學成職業扒手。天花板上吊著一個假人,穿一套有十個口袋的服裝,每個門袋都裝著許多鈔票和珠寶。」
「這裡邊有什麼講究呢?」
「每個口袋裡裝著一個鈴鐺。如果你能把每個口袋裡的東西掏光而鈴鐺不響,你就算是畢業了。」
洛拉歎息了一聲,說:「我先前有一個朋友,他穿一件大衣從人群裡穿過,兩隻手露在外邊,一面走一面逢人就扒。」
「那怎麼辦得到呢?」
「露在外頭的右於是假的。他的真手從大衣的一個開口裡伸出來掏人家的口袋。」
討論在休息室裡繼續進行。
「我最欣賞那種偷存物櫃的辦法。」一個年長的女犯說。「你到火車站去轉悠,看到一個小老太太想把一隻箱子或是一個大提包放進臨時存物櫃,你就過去幫她把東西放進櫃裡,然後遞給她一把櫃門鑰匙,不過那是開另一個空櫃的鑰匙。等老太太一走,你把櫃裡的東西取出來就開溜。」
另一天下午,兩個犯賣淫罪和保存毒品罪的犯人在院子裡同一個新來的囚犯談話。新犯人是個俊俏的姑娘,看上去還不到十七歲。
「難怪你會被他們逮住呢,寶貝,」年長的女犯說,「跟嫖客講價錢之前,你要搜他的身,看他帶槍了沒有,千萬別告訴他你想跟他幹什麼,要讓他告訴你他有什麼要求。如果他是警察,他就是在誘人上鉤,懂嗎?」
另一個妓女補充說:「對。別忘記看他們的手。如果他說他是工人,你就看他的手粗不粗糙。這是個好辦法。好多便衣都穿上一身工人的服裝,他們忘了自己還有一雙細皮嫩肉的手。」
時間過得不慢也不快。時間就是這樣。特蕾西想起古羅馬聖奧古斯丁神父的格言:「時間是什麼?如果沒人問我,我知道。如果要我來解說,我就不知道了。」
獄中的日常生活從不改變:
【上午:
4:40 預備鈴
4:45 起床
5:00 早飯
5:30 回囚室
5:55 預備鈴
6:00 集合
10:00 院中自由活動
10:30 午飯
11:00 集合
下午:
3:30 晚飯
4:00 回囚室
5:00 娛樂室
6:00 回囚室
8:45 預備鈴
9:00 熄燈】
時間表的執行相當嚴格。所有的犯人都必須按時去吃飯,排隊時不許講話。囚室裡小小的衣櫃中最多只許在放五件化妝品。早飯前必須鋪床,床鋪整天要保持整潔。
監獄有它自己獨特的一套音樂:電鈴的丁零聲,水泥地上拖沓的腳步聲,鐵門的匡啷聲,白天的竊竊私語和夜間的尖聲慘叫,看守們步話機的沙啞響聲,還有就餐時盤子的碰撞聲。另外還有那永恆存在的高牆,帶刺鐵絲網,寂寞、孤獨和一觸即發的仇恨。
特蕾西成了模範囚徒。她的身體對獄中作息時間的訊號聲自動作出反應:晚點名時插上門閂和起床時打開門閂的聲音;開工前的集合鈴及收工時的下班鈴。
特蕾西的身體鎖在牢獄中,腦子卻在自由地設想著逃跑的計劃。
犯人不許往外邊打電話,但每月可以接兩次電話,每次不超過五分鐘。特蕾西接到奧托·史密特打來的一個電話。
「我想應該告訴你一聲,」他笨拙地說,「葬禮很隆重。費用我已經付清了,特蕾西。」
「謝謝你,奧托。我……謝謝你。」兩人都沒有話說了。
她再沒接到過電話。
「姑娘,你最好忘掉外邊的世界。」歐內斯廷勸她。「外邊任何人都跟你沒有關係了。」
你說錯了,特蕾西陰鬱地想。
【喬·羅曼諾
佩裡·波普
亨利·勞倫斯法官
安托尼·巫薩地
查爾斯·司丹諾卜三世】
在自由活動的院子裡,特蕾西又碰到大個伯莎。這是個長方形露天院子,很大,夾在高高的監獄外牆和內牆之間,每天早晨犯人們可以在院裡活動三十分鐘,這裡是犯人們被准許交談的少數幾個場所之一。吃午飯前,女犯們三五成群地聚在這裡交換最新消息,閒聊天。特蕾西第一次走進這個院子時,突然有一種自由的感覺。她意識到,這是因為她來到了露天。她看見了太陽和高空的浮雲。她聽見藍天的遠處傳來飛機自由翱翔的嗡嗡聲。
「你!我一直在找你呢。」一個聲音說。
特蕾西一轉頭,看到她入獄第一天撞到的那個大個子瑞典女人。
「聽說你搞上了一頭黑母牛。」
特蕾西轉身要走。大個伯莎抓住特蕾西的胳膊,捏得緊緊的。「誰也別想從我面前逃走。」她輕聲說。「聽話,小妞兒。」她把特蕾西推到牆邊,龐大的身軀貼了上來。
「走開。」
「你需要有人好好侍候一回,懂嗎?我現在就來侍候你。你是我的人啦,寶貝。」
特蕾西背後一個熟悉的嗓音粗聲粗氣地說:「放開她,你這臭貨。」
歐內斯廷·利特柴普站在那裡,巨拳緊握,眼冒凶光,禿頭頂在陽光下亮晶晶的。
「你不配當她的男人,歐尼。」
「我配當你的男人。」黑女人怒吼道。「你再惹她,我就炸了你的屁股當早餐。」
空氣緊張得能點著。兩個剽悍的婦人仇恨地怒目對視。她們為了我打算拚命?特蕾西想。隨後她意識到,這爭鬥與她本人並沒太大關係。她記得歐內斯廷說過:「在這種地方,你得跟人鬥,得當爺們,要不就逃出去。千萬不能退讓,退讓就沒命了。」
大個伯莎首先軟下來。她鄙夷地瞪了歐內斯廷一眼。「咱們走著瞧。」她睨視著特蕾西說:「你還得在這兒待好久呢,寶貝。我也要待很久。後會有期。」她掉頭走了。
歐內斯廷望著她的背影。「她是個壞女人。記得芝加哥那個殺掉所有病人的護士吧?她拿氰化物去毒病人,還待在那裡看著他們斷氣。知道嗎,惠特尼,她就是剛才纏著你的那個女人。真是活見鬼!得有人保護你,她不會輕易放過你的。」
「你肯幫我逃跑嗎?」
鈴響了。
「該嚼食去了。」歐內斯廷·利特柴普說。
特蕾西當晚躺在床上,想著歐內斯廷。
儘管後來她再也沒碰過特蕾西,特蕾西還是不信任她。她絕對忘不掉歐內斯廷和另兩名室友是如何欺凌她的。但是她需要那個黑女人幫忙。
每天晚飯後,囚犯們可以在娛樂室度過一個鐘頭,可以在那兒看電視、聊天,閱讀新出版的報紙雜誌。特蕾西翻看一本雜誌,忽然看到一幅照片,是查爾斯·司丹諾卜和新婚妻子的結婚照,兩人挽著手臂,笑著走出教堂。特蕾西像是被人打了一拳。看著照片上他春風得意的笑臉,她那深切的苦痛化成了冷漠的仇恨。她曾經打算和這個人廝守終身,這人卻撇下她,聽任別人毀掉她,讓他們的嬰兒夭亡。然而那件事發生在另一個時代,另一處地點,另一個世界。那都是夢幻,現在才是真實。
特蕾西用力合上了那本雜誌。
每到探監的日子,人家很容易知道哪些女犯的親友要來看望她們。準備會客的女犯先淋浴,再換上乾淨衣服,還要化妝一番。歐內斯廷從會客室回來的時候總是笑盈盈的。
「我的艾裡,他總來看我,」她告訴特蕾西,「他一直等我出獄。你知道為什麼?因為我對他特別好,比任何女人對他都好。」
特蕾西無法掩飾她的困惑。「你是說……在床上?」
「當然啦。這兒發生的事情跟外邊沒有什麼關係。在這兒我們需要樓住個熱熱的身子,聽她對我說情話。我們總希望還有人喜歡我們,不管是真是假。還有什麼可指望的呢?可等我一走出監獄,」歐內斯廷咧開嘴笑了,「我就會發瘋似的愛男人,懂嗎?」
有一件事特蕾西一直不明白,她決定趁這個機會問一問:「歐尼,你為什麼老是保護我?」
歐內斯廷聳聳肩。「你算是把我問倒了。」
「我真的想知道。」特蕾西小心翼翼地選擇詞句。「你所有的……呃……朋友都屬你管。你想讓她們幹什麼,她們都得服從。」
「她們不想丟腦袋,就得聽話。」
「可我是例外,為什麼?」
「你不滿意嗎?」
「不,我只是問一問。」
歐內斯廷想了一會。「你身上有一種我喜歡的東西。」她看到特蕾西臉上的表情。「哦,你別誤會了,那種東西我不缺。我說的是,你有一種氣派。一種道地的氣派。就像《時尚》和《都市與田園》雜誌裡那些冷臉子的貴婦人,穿著講究的服裝,從銀壺裡給客人倒茶。你屬於那一類人,不該上我們這兒來。我不知道你在外邊怎麼會捲進了那種案子,我猜你一定是受到別人陷害。」她望著特蕾西,居然有點羞澀了。「我一輩子沒見過幾個體面人,」她說,「你就是其中之一。」她轉過頭去,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了。「真對不起,你的孩子沒了。我……」
那天夜裡熄燈之後,特蕾西在黑暗中耳語道:「歐尼,我得逃出去。請你幫我的忙。」
「我困了,你他媽閉上嘴,聽見沒有?」
監獄裡流行著一套黑話,歐內斯廷給特蕾西上了入門的一課,一夥女犯在院子裡聊天:「那條母牛跟老白解了帶子,從今以後得拿長勺子給她餵食……」
「她不長了,可正在下雪的時候被人逮住,一個硬釘把她交給了屠夫。飛天取消了。紅酒喝不成了……」
特蕾西像是聽到一群火星人在談話。「她們在說些什麼?」她問。
歐尼笑得前仰後合。「你聽不懂人話嗎,姑娘?搞同性戀的女人『解帶子』就是從丈夫變成了娘們。她搞上了一個『老白』,就是白人,像你一樣。不能相信她,就是說,大家得躲她遠點。她『不長了』,就是刑期快滿了,可是『硬釘』發現她在吸毒——『硬釘』就是遵守監規、不聽我們使喚的人——她們把她交給了『屠夫』,就是監獄裡的丈夫。」
「『紅酒』和『飛天』是什麼意思呢?」
「你還不明白嗎?『紅酒』就是假釋。『飛天』指的是出獄的那天。」
特蕾西知道,她不會坐等那一天的到來。
第二天歐內斯廷·利特柴普和大個伯莎在院子裡幹了一仗。當時看守帶著女犯們在打壘球。手握球棒的大個伯莎已經兩擊不中,第三次投球時卻猛力擊中,隨後跑向第一壘——特蕾西正住那裡守壘。大個伯莎把特蕾西撞倒在地,壓在她身上。她一邊探摸特蕾西的腿,一邊低聲說:「誰也逃不過我的手心,你這臭貨。今天晚上我去找你,要好好收拾你一頓,小妞兒!」
特蕾西拚命想掙脫。她覺得有人把大個伯莎拉開了。歐內斯廷掐住了瑞典女人的脖子。
「該死的騷貨!」歐內斯廷吼道。「我早就警告過你了」她用指甲狠抓伯莎的臉和眼睛。
「我瞎了!」大個伯莎尖叫著。「我瞎了!」她扯著歐內斯廷的乳房。兩個女人撕扭成一團,四個看守連忙跑過來。看守們足足費了五分鐘時間才把她倆扯開。兩個女犯都被送到醫務室。那天深夜歐內斯廷才回到囚室。洛拉和波莉塔趕緊跑到她床前安慰她。
「你覺得怎麼樣?」特蕾西輕聲問。
「沒事,」歐內斯廷說。她的嗓音發悶,特蕾西不知她傷得重不重。「我昨天辦了『紅酒』,打算出去了。你該遭殃了。那個婆娘絕不會放過你,不會的。等她遂了心願,就會殺了你。」
她們在黑暗中默默地躺著。最後,歐內斯廷說:「看來,也許我該跟你商量商量怎麼把你給弄出去了。」